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六章 · 三 線上閱讀

他想得沒錯。他用了三天時間來記住鍵盤上字母的位置,又花了六天時間學會如何一邊打字一邊思考,最後用三天時間,在撕碎了半令紙後,打出了第一封準確無誤的信。他用了一個莊嚴的抬頭:夫人,落款則是自己名字的首字母,就像年輕時那一封封飄香的信一樣。他把信郵寄出去,用的是繪有哀悼紋飾的信封,這是給新近孀居的寡婦寫信的規矩,並且,信封背面沒有署寄信人的姓名。

這是一封六頁的信,和過去他寫過的任何一封信都大相徑庭。沒有了初戀時的語氣、文風和飄逸修辭,論述得如此合情合理,而且恰如其分,以至於若配上梔子花的香氣都會顯得唐突。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他寫得最接近商業信函的信,儘管他從來也沒寫好過這類信件。多年以後,一封用機器打出的私人信件幾乎會被視作一種侮辱,但在當時,打字機還是辦公室里的一頭猛獸,尚沒有自己的倫理特徵,禮儀教科書也還沒預見到它將被馴化用於私人用途。這更像是一種大膽的現代主義行為,至少費爾明娜·達薩定是這樣理解的,因為就在她寫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第二封信中,一開頭就請求他原諒她潦草的字體,因為她沒有比鋼筆更先進的書寫工具。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信中甚至都沒有提到她寄給他的那封可怕的信,而是從一開始就試圖採取一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誘導她,對過去的愛情隻字不提,連帶過去的一切都不再提起:所有往事一筆勾銷,一切重新開始。他寫下的更像是對人生的一種廣泛性的思考,依據的是多年來他對男女之間關係的看法和經驗,他曾一度想把這些作為《戀人指南》的增訂本寫出來,只不過此時,他把這種思考隱藏在一種家長式的淳樸文風之下,如同一個老者的回憶,為的就是不那麼明顯地被人看出,這實際上是一封傾訴愛情的書信。他原本也按照舊時的文風寫了很多份草稿,但以冷靜的頭腦一讀再讀之後,最終在一瞬間把它們付諸一炬。他知道,任何一個不起眼的疏忽,或者哪怕輕率流露出的一點點懷舊之情,都可能攪起她對往事的反感。雖然他預料到她有可能在鼓足勇氣打開第一封信之前先退上個上百封信,但還是盼望這樣的事一次也不要發生。所以,他像籌劃最後一場決戰那樣,對每個細枝末節都思慮周詳:一切都要與眾不同,如此方能在一個於巔峰上過完一生的女人心中激起新的好奇、新的興致和新的希望。這封信應該要提供一種蠢蠢欲動的幻想,並且給予她足夠的勇氣,把某個階層的不公偏見扔進垃圾堆里去。她原本並不出身於那個階層,可那個階層最終卻變得比其他任何階層都更像她的出身之處。這封信應該教會她把愛情想成一種美好的狀態,而非達到任何目的的途徑,愛情自有其本身的起點和終點。

他清楚地知道不能期待立刻得到答覆,其實只要信不退回,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封信果然沒有退回來,以後的每一封也都沒有退回來。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焦慮與日俱增。越久不見退信,他就越希望得到一封回信。一開始,他寫信的頻率取決於他手指的靈活程度:先是每星期一封,後來每星期兩封,最後是每天一封。對於郵電事業從他當旗手的時代到目前為止所取得的進步,他備感欣慰,因為他不必再冒被人發現每天到郵局去給同一個人寄信的風險,也不必冒險找人送信,因為這人有可能把事情說出去。相反,只要派一個職員買回能用上一個月的郵票,再把信塞進分布在老城區的三個郵筒中的任何一個,這簡直易如反掌。很快,他把這個習慣納入了他的生活常規:他利用不眠的夜晚寫信,然後在第二天去辦公室的路上,讓司機在街角的郵筒前停一分鐘,自己下車親自把信放進去。他從不讓司機代他投信,儘管在一個雨天的早晨,司機曾想幫他這樣做。還有時,他小心謹慎,不止帶一封信,而是同時帶上好幾封,為了顯得更加自然。司機當然不知道,那些湊數的信件不過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寄給自己的幾張白紙,因為他從不與任何人互通私人信件,除了每個月末會寫信給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的父母,作為監護人匯報一下他對姑娘的行為、精神狀態、健康情況以及她在學習上取得的好成績的個人印象。

從第一個月起,他就開始給信編號,像報紙上的連載小說一樣,在每封信的開頭對上一封信做一小結,生怕費爾明娜·達薩看不出它們之間存在着一定的聯繫。此外,自從信的頻率變成每日一封后,他把帶有哀悼紋飾的信封換成白色的長信封,這樣一來,它們看上去就像千篇一律的商業信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從一開始,他就準備好讓自己的耐心經受更大的考驗,至少,只要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他是在用所能想出的唯一與眾不同的方法浪費時間,就要堅持下去。的確,他等待着,不像年輕時那樣帶有種種苦痛煩憂,而是以一個堅如磐石的老人的固執等待。反正,這個老人在一家已經一帆風順、只身前進的河運公司里也別無他事可想,別無他事可做。他堅信自己能活下去,並能完美地保持他的男性機能,一直等到明天、後天,或者永遠等下去。費爾明娜·達薩最終會說服自己,她那孤獨寡婦的焦慮與痛苦沒有其他出路,唯有向他放下吊橋。

與此同時,他仍舊過着有條不紊的生活。由於預見自己會得到一個圓滿的答覆,他對房子進行了第二次整修,以使它配得上那個自它被買下來那天起,就該來當女主人的人。他遵守承諾,又去看了幾次普魯登西婭·皮特雷,以向她證明儘管年歲不饒人,他還是愛她的,而且不只是在孤苦無依的夜晚,有幾次還是在大白天,從敞開的大門走進去的。他仍舊從安德雷婭·瓦隆的家門前經過,直到有一天看見浴室的燈熄着,便進去在她的床上粗野地嘗試各種瘋狂的舉動,儘管這樣做不過是為了讓自己不失去愛的習慣,其依據是他的一個到那時為止尚未被證偽的迷信,即一個人只要堅持做·愛,身體就會一直管用。

唯一的障礙是他與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的關係。他繼續讓司機每星期六上午十點到寄宿學校去接她,但他不知道周末該拿她怎麼辦。他第一次沒有親自陪她,她對這一變化十分不悅。他將她託付給女傭,讓她們帶她去看下午場的電影,聽兒童公園的露天音樂會,參加慈善抽獎;又或者為她安排好星期日的活動,讓她和同學一起玩,為的就是不必再把她帶進辦公室後面那座隱秘的天堂——她第一次去過之後,就總想再去那裡。他沉浸於對未來的嶄新幻想之中,竟沒有注意到,女人其實可以在三天內就變得成熟,而自從他到父親港的機動帆船上把她接來,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不管他如何想讓這一變化進展溫和,對她來說都是極其殘忍的,而且她無法明白這其中的緣由。那天在冷飲店裡,他告訴她真相,說自己就要結婚了,她霎時間被嚇壞了,可隨後又覺得這種可能性近乎荒謬,便又把它拋在腦後。然而,她很快看出來,他表現得就像真的一樣,總是莫名其妙地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就好像他不是比她大六十歲,而是比她小六十歲似的。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見她在他的臥室里試着用打字機打字。她打得相當不錯,因為在學校學過這門功課。她已經打了多半頁紙,全都是不假思索自動打出來的,但時不時就很容易從某個詞中瞧出她的心境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彎下身子,趴在她肩上讀着她寫的話。他那男人的熱氣、斷斷續續的呼吸,以及衣服上散發出的和枕頭上一樣的香水味,使得她一陣慌亂。她已不再是那個初來乍到的小姑娘了。那時,他得一件一件地為她脫掉衣服,像哄騙嬰兒似的哄她說:先脫掉小鞋子,給小熊穿,再把小襯衫脫下來給小狗穿,再把小花襯褲脫下來給小兔子穿,現在,親親爸爸香噴噴的小鳥。不,她如今已成了一個真真正正、地地道道的女人,喜歡享有主動權。她繼續用右手的一個指頭打字,左手卻在摸索他的大腿,探尋着它,找到了它,感覺到它又復活了、生長了、急促地喘着氣,他那老人的呼吸變得磕磕絆絆,艱難無比。她了解他:從這一刻起,他就會失去控制,拋開理智,屈服於她的意志,在一切結束之前,無法再找到回頭的路。她拉着他的手,慢慢把他帶到床上,就像牽着一個走在街上的可憐的盲人。她帶着居心不良的溫柔,一塊塊地把他肢解,按照她的喜好撒上鹽、胡椒,再放上一瓣蒜、一片月桂葉,倒進切碎的洋蔥和檸檬汁,在盤中醃至恰到好處,而爐子早已調到合適溫度,一切都準備妥當。家中沒有別人。女傭們出門了,負責修繕房子的泥瓦匠和木匠星期六不幹活——整個世界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但在深淵的邊緣,他竟步出了銷魂的仙境,推開她的手,坐起身來,用顫抖的聲音說:

「小心,我們沒有小橡膠套了。」

她仰面朝天地在床上躺了許久,一直在想。當她提前一小時返回寄宿學校時,已經完全不再有想哭的欲·望了。她調整好嗅覺,磨尖了爪子,定要找出那隻躲在背後攪亂她生活的狡兔的蹤跡。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次犯了一個男人的錯誤:他以為她在自己的努力徒勞無功之後,已經決定忘記一切了。

他忙着自己的事情。六個月過去了,完全沒有一點回音。他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明,迷失在一種新的失眠的荒漠之中。他想,費爾明娜·達薩一定由於那淡雅的信封打開了第一封信,也一定看到了那在往日的信中熟識的首字母,她一定是把它扔進了燒垃圾的火堆,甚至都不願費事去撕碎它。此後的信,她也定是一看到信封便連拆也不拆地做出了同樣處理,直到時間的盡頭,而最終,他也文思枯竭,再寫不出什麼新鮮東西來了。他不相信這世上有女人能抵制住這樣的好奇,對半年來每天收到的信是用什麼顏色的墨水寫的都不關心。但如果真有這樣的女人,那也只可能是她。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暮年的歲月不是奔湧向前的激流,而是一個無底的地下水池,記憶從這裡慢慢流走。他的智慧漸漸枯竭。在拉曼加的那座別墅周圍轉悠了幾天之後,他意識到,用年輕時的手段終究難以敲開被葬禮封死的大門。一天早上,他在電話簿上尋找某個號碼時,偶然找到了她的號碼。他撥通了電話。鈴聲響了好幾遍,終於,他聽到並辨出她的聲音,聲音嚴肅而微弱:「餵?」他沒有說話,掛上了話筒,那個虛無縹渺的聲音感覺無限遙遠,削弱了他的意志。

就在那幾天前後,萊昂娜·卡西亞尼慶祝自己的生日,把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邀請到她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心不在焉,把雞肉的醬汁灑在了身上。她把餐巾的一角在水杯中蘸濕,為他擦淨衣服的翻領,接着又給他戴上圍嘴,以免發生更糟糕的事故:這樣一來,他簡直就像一個老嬰兒。她發現,用餐時他好幾次把眼鏡摘下來,用手帕擦拭,因為他的眼睛不停地流淚。喝咖啡時,他竟然手拿着杯子睡着了,她想不吵醒他,悄悄地把杯子接過來,可是他卻驚醒了,尷尬地掩飾道:「我只是在休息眼睛。」萊昂娜·卡西亞尼上床睡覺時,吃驚地想着,他竟已老得這般明顯。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去世一周年時,他的家人送出請柬,邀請大家出席大教堂舉行的紀念彌撒。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此時仍沒有收到任何回音。這促使他大膽決定,儘管沒受到邀請,也要去參加彌撒。這是一次奢華多過傷感的社交活動。前幾排的座位是終身及世襲的榮譽席位,椅背的銅牌上刻着主人的名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最早到達的客人之一,為的是能坐在一個費爾明娜·達薩必然會經過並且看見的位置上。他想,最佳位置應該是正殿,在那些保留座位的後面。但出席的人太多了,那裡根本找不到空位子。於是,他不得不坐到了窮親戚們所在的中殿。從那裡,他看見費爾明娜·達薩挽着兒子的手臂走進來,穿着一襲黑色天鵝絨裙子,袖子長及手腕,沒有佩戴任何首飾,一長排扣子從脖子直到腳尖,就像主教的長袍。她肩上搭着一塊卡斯蒂利亞手工編織的窄披肩,而沒有像其他寡婦,甚至許多渴望成為寡婦的女人那樣頭戴面紗帽。她那未施粉黛的臉頰發出一種雪花石膏般的光芒,柳葉形的眼睛在正殿巨大的吊燈下顯現出特有的勃勃生機。她走路的時候,腰板是那樣的筆直,神情是那樣的高傲,姿態是那樣的從容,看上去似乎還沒有兒子年齡大。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站在那裡,用指尖撐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直到一陣眩暈的感覺過去,他感到自己和她不止七步之遙,而是處在兩個不同的時空。

費爾明娜·達薩在幾乎整個儀式期間都站在正對主祭台的家族座位那兒,像看歌劇一樣神態優雅。但最後,她打破禮拜儀式的常規,沒有按照當時的習慣在原地接受人們向她重表哀悼之情,而是走了出來,向每一位來賓表示謝意:這是一個革新舉動,與她的為人十分相配。她逐一向大家問候,最終來到窮親戚的座位跟前。然後,她又環視了一下四周,以確保沒有漏掉一位相識的客人。這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有一股超自然的風將他從眾人中推了出來:她看見了他。費爾明娜·達薩以她在社交場合一貫的敏捷自如離開陪伴在她身邊的人,向他伸過手來,帶着極為甜美的微笑對他說:

「感謝您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