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六章 · 二 線上閱讀

普魯登西婭·皮特雷沒有忘記他撓門的暗號,問都沒問便給他開了門。在他們還自以為年輕其實不然的時候,他一直用這個暗號來表明身份。他穿着黑呢子衣服,戴着硬禮帽,胳膊上掛着一把蝙蝠似的雨傘,在漆黑一片的街上幾乎辨不出身形。她的眼神不好,光線又暗,根本什麼都看不清。但借着路燈照在他眼鏡的金屬框上反射出的光亮,她認出了他。他看上去就像個雙手還沾滿了鮮血的殺人兇手。

「請收留一個可憐的孤兒吧。」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話,只是為了說點兒什麼。他很驚訝,自從上一次見面以來,她竟衰老了這麼多,而且他很清楚,她心裡一定也是這樣看他的。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等過上片刻,當兩個人從最初的驚愕中恢復過來之後,慢慢就會發現其實生活在對方身上留下的傷痕並沒有那麼明顯,然後就又會覺得彼此依然像當初認識時那樣年輕了。

「你看上去就像要去參加葬禮。」她說。

確實如此。而她也像幾乎全城的人一樣,從十一點鐘起就守在窗前,觀看自大主教德魯納死後出席人數最多、也最豪華的送葬隊伍。震撼大地的隆隆炮聲、軍樂隊吹奏出的不和諧樂聲,以及蓋過了所有教堂自前一天起就敲個不停的喪鐘的哀歌聲,這一切交織在一起,把她從午睡中驚醒。她從陽台上看見穿着儀仗隊制服騎在馬上的軍人、宗教團體、學校學生、政府要員乘坐的黑色長轎車、葬禮馬車(拉車的馬匹頭上戴着插有羽毛的盔帽,身上披着金色披掛),以及一輛歷史悠久的炮車,上面載着蓋有國旗的黃色棺木,走在最後的是一列至今仍用來運送花圈的老式敞篷馬車。午後不久,送葬隊伍剛從普魯登西婭·皮特雷的陽台前經過,便下起了傾盆大雨,人群驚慌散開。

「這樣的死法真是荒唐啊!」她說。

「死是不會有滑稽之意的。」他說,又感傷地補了一句:「特別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

他們坐在露台上,面對廣闊的大海,望着光暈幾乎占據了半個天空的月亮,欣賞着地平線上一條條輪船的五彩燈光,享受着暴風雨後溫和芳香的微風。他們一邊喝着波爾多葡萄酒,一邊就着醃菜吃着普魯登西婭·皮特雷從廚房的一個鄉村麵包上切下來的麵包片。她無兒無女,自從守寡後,他們一起度過了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剛遇見她時,正是她可以接待任何願意陪她的男人的時候,即便那男人是按小時租來的。但兩人最終卻建立起一種比表面看上去更嚴肅、也更長久的關係。

儘管她從沒有暗示過,但如果能與他一起再次步入婚姻殿堂,那麼,即便是讓她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她也會心甘情願。她知道,要適應他的吝嗇,他早熟外表下不諳世事的執拗,他古怪的性情,他只知索取、不願付出的渴望,這一切都不容易,但儘管如此,卻沒有哪個男人是比他更好的伴侶了,因為這世上沒有哪個男人比他更需要愛。但同時,也沒有哪個男人比他更油滑,因此,他們的愛從不會超越他所掌控的界線:一切以不干擾他為費爾明娜·達薩保持自由之身的決心為準則。不過,他們的愛情還是持續了很多年,即便是在他安排好一切,讓她嫁給了一個商業代理人後依舊如此。那個代理人每次在家裡待三個月,然後便要四處跑三個月,她和他有一個女兒和四個兒子,據她發誓說,其中一個兒子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

他們不顧時間地交談着,因為自年輕時起兩人就習慣了分享失眠之夜,老了以後,失眠就更不會讓他們失去什麼了。雖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喝酒幾乎從不超過兩杯,可這回,三杯下肚後,他仍舊沒緩過氣來。他汗如雨下,於是「二夫寡婦」讓他脫掉外套、背心和長褲,如果願意,全部脫掉也可以,這他媽的又算什麼,說到底,比起穿着衣服,他們赤身裸·體時更加了解對方。他說,如果她脫,他就脫。可她不願意:很久以前,她就在衣櫥的鏡子裡照過,立刻明白,她不會再有勇氣讓他或者任何人見自己的裸·體。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處於興奮之中,喝了四杯波爾多還是靜不下來。他繼續回憶往事,述說着美好的過去,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就是他唯一的話題了。事實上,他迫切希望的,是從對往昔的回憶中找到一條秘密之路,以讓自己得到發泄。因為這就是他急需的:把靈魂從嘴中釋放出來。當他看到地平線上最初的幾道光亮時,嘗試着旁敲側擊地接近目標。他用一種看似隨意的方式問道:「比如像你這樣,身為寡婦,又到了這把年紀,如果有人向你求婚,你會怎麼辦?」她笑了,笑出一臉老太婆的皺紋,反問道:

「你是在說烏爾比諾的寡婦吧?」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總是在最不該忘記的時候忘記這一點:女人們對問題中隱含的意思比對問題本身想得更多,而普魯登西婭·皮特雷尤其如此。她一針見血得令人心驚膽寒,他驚慌失措,想趕緊找一扇假門溜走:「我是說你。」她又笑了:「去逗你的婊子娘吧。願她的在天之靈安息。」她催他把想說的事說出來,因為她知道,無論他,還是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在久別多年之後,僅僅為了喝波爾多、吃鄉村麵包就醃菜而在凌晨三點把她叫醒。她說:「只有當一個人想找人大哭一場時,才會這樣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敗下陣來。

「這回你可錯了。」他說,「我今晚來其實是為了唱歌。」

「那咱們唱吧。」她說。

他用動聽的嗓音唱起了當時的流行曲:拉蒙娜,沒有你,我無法活下去。這一夜就這樣結束了,因為他不敢再和這個已反覆證明了她了解月亮的另一面的女人玩這種禁忌遊戲。他走出門去,仿佛來到了另一座城市,六月里最後的大麗花香飄四溢,而他仿佛走在年輕時的街道上,又一次見到一個接一個的寡婦在黑暗中去望五點鐘的彌撒。但如今,是他,而不是她們,不得不走到另一邊的人行道上去,為了不讓人看到他止不住的淚水。他以為這都是從半夜開始才流淌不息的,但其實並不是,這是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以來,他一直強壓在心頭的淚水。

當他在一扇耀眼的窗前醒來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失去了對時間的把握。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和女傭們在花園裡玩球的聲音把他帶回了現實:他躺在母親的床上,這間臥室始終保持着原樣,在少有的孤獨讓他不安的時候,他常常睡在這裡,以減少一點寂寞。床對面是堂桑丘餐廳那面大鏡子,每每醒來時就能看見它,看見鏡子深處反射出的費爾明娜·達薩的身影,對他來說就已足夠了。他知道今天是星期六,因為每到這一天,司機便會從寄宿學校把阿美利加·維庫尼亞接出來,送到他家。他意識到之前一邊夢見自己無法入睡,一邊卻不知不覺睡着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裡被費爾明娜·達薩憤怒的臉龐擾得心神不寧。他一邊洗澡,一邊想下一步該怎麼辦。他不慌不忙地穿上最好的衣服,噴了香水,給那兩撇尖尖的白鬍子上膠。剛走出臥室,他便從二樓的走廊上看見了那個穿校服的漂亮姑娘。她正在躍起身子接住空中的皮球,那迷人的身姿曾在那麼多個星期六讓他戰慄不止,但這天早上,卻沒有在他心中激起絲毫漣漪。他示意她跟他走。上汽車前,他毫無必要地對她說:「今天我們不玩小遊戲。」他帶她來到美洲冷飲店,那裡擠滿了和孩子一起在天花板的大吊扇下吃冰激凌的父母們。阿美利加·維庫尼亞要了一個好幾層的冰激凌,裝在一隻巨大的杯子裡,每一層的顏色都不同。這是她最喜歡的冰激凌,也是這裡賣得最好的,因為它能散發一種神奇的煙霧。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喝着黑咖啡,一邊一言不發地看着女孩,她用一把很長的勺子吃着冰激凌,一直夠到杯底。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突然說道:

「我要結婚了。」

她拿着勺子的手停在空中,臉上露出一絲疑惑,她看着他的眼睛,隨即又鎮靜下來,笑了笑。

「撒謊,」她說,「老頭兒是不會結婚的。」

那天下午,他們一起去看了公園裡的木偶戲,在防波堤的炸魚攤上吃了午飯,看了剛到本城的一個馬戲團關在籠子裡的野獸,在「代筆人門廊」那兒買了準備帶回寄宿學校的各種甜食,又乘着敞篷汽車在城中轉了幾圈,這都是為了讓她逐漸習慣一點,即他是她的監護人,而不是她的情人。之後,在一場沒完沒了的大雨中,剛好趕在《三鍾經》祈禱之前,他把她送回了學校。星期日,他給她派了汽車,以便她和女伴們外出散心,但他不想見她,因為從上星期起,他已完全意識到了兩人年齡上的差距。那天晚上,他下定決心要給費爾明娜·達薩寫一封請求原諒的信,哪怕只是為了表明自己並沒有放棄,但最後又決定第二天再寫。星期一,就在飽受煎熬整整三個星期的時候,被大雨淋得濕透的他走進家門,發現了她的信。

那是晚上八點。兩個女傭都已睡下,她們留着走廊里唯一的一盞長明燈,好照着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臥室。他知道,他那簡單乏味的晚餐就擺在飯廳的桌子上,很多天以來,他都只是隨便吃兩口東西,而此刻,好容易累積下來的一絲餓意又因為激動被拋到了九霄雲外。由於雙手顫抖,他費了好大勁才把臥室的大燈點亮。他把濕漉漉的信放在床上,點亮床頭柜上的小燈,故作鎮定——這是他讓自己平靜下來的一貫做法。他脫掉濕透的外套,把它掛在椅背上,又脫掉背心,折好放在外套上,然後,他解下黑色的絲質領結,摘下如今已經過時的賽璐珞衣領,把襯衫的扣子解至腰間,鬆開皮帶,以便更好地呼吸,最後,他摘下帽子,把它晾在窗邊。突然,他渾身顫抖了一下,忘記把信放到哪裡去了,這讓他緊張萬分,以至於最後找到信時大吃一驚: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把它放到床上了。打開之前,他用手絹擦乾信封,小心翼翼不讓寫着自己名字的墨水洇開。這樣做時,他突然意識到這個秘密已非他們兩人獨享,而是至少有第三人知曉,因為不管送信人是誰,那人必會注意到烏爾比諾的遺孀在丈夫死後僅三個星期便寫信給一個她圈子以外的人,而且如此急迫,沒有通過郵寄,還如此神秘,囑咐他不能交到對方手中,而是要像匿名字條一樣,從門下塞進來。他無需撕壞信封,因為膠水已被水浸開了。但信還是乾的:密密麻麻的三頁紙,沒有抬頭,末尾簽名是她婚后姓名的首字母。

他坐在床上,先飛快地讀了一遍。比起內容來,信的語氣更讓他好奇。還沒讀到第二頁,他就已經知道這正是一封他一直在等的辱罵信。他把信展開,放在床頭燈的光亮下,然後脫下濕漉漉的鞋襪,走到門口熄了大燈,戴上岩羚羊皮的護須罩,沒脫褲子和襯衫就躺了下來,頭倚在他閱讀時常用來當靠背的兩個大枕頭上。他又讀了一遍,這次是一字一句,逐字推敲,不放過任何一個隱藏的含義。之後,他又讀了四遍,直到腦中充滿了那些字句,而它們開始失去原本的意義。最後,他把沒套信封的信放到床頭櫃的抽屜里,仰面躺下,兩手交叉枕在腦後。四個小時裡,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着那面她曾出現在其中的空鏡子,幾乎沒有了呼吸,比死人還像死人。午夜十二點整,他來到廚房,煮了一壺濃得像原油似的咖啡,拿到房間裡,然後將假牙放進床頭柜上一直為他準備好的硼酸水中。之後,他又恢復了剛才那種大理石像似的躺臥姿勢,但每隔一段時間會呷一口咖啡,只在這片刻才動彈一下,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女傭又送來滿滿一壺咖啡。

這時候,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已經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該怎麼做了。事實上,那些侮辱並沒有讓他心痛,他也無意去澄清那些不公的罪名,他了解費爾明娜·達薩的性格,也清楚她此番義正詞嚴的理由,她的言詞原可以更鋒利些的。他唯一感興趣的是這封信本身給了他機會,甚至是承認了他有權回復。進一步說,她其實是在要求他做出答覆。這樣一來,生活此刻正處於他期望中的轉捩點。剩下的一切就看他的了,他十分確信,自己那持續了半個多世紀的私人地獄還會將很多生死考驗擺到他面前,而他也準備好了帶着前所未有的熱情、痛苦和愛去面對它們,因為這將是最後的考驗。

接到費爾明娜·達薩的信五天以後,他來到辦公室時,感覺自己仿佛漂浮在某種突如其來而又不同尋常的打字機真空之中,那機器雨點般的聲音反而讓寂靜顯得格外引人注意。原來,是它暫時停了下來。當聲音重新響起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身子探進萊昂娜·卡西亞尼的辦公室,看見她坐在自己的打字機前,而那台機器像有靈氣似的在她的指尖下聽從着指揮。她發覺有人在窺視她,便帶着她那令人生畏的燦爛微笑朝門口看了看,但沒有停下來,直到把那段文字打完。

「告訴我一件事,我親愛的母獅,」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問,「如果你收到一封用這玩意兒寫的情書,你會有何感覺?」

早已處事不驚的她聽了這話,也露出驚詫的表情。

「天哪!」她驚呼道,「我可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

因此,她也就無法做出其他回答。而在此之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但他決定冒險到底。他將辦公室的一台打字機搬回家,引來下屬一片友好的嘲笑:「老鸚鵡是學不會說話的啦。」萊昂娜·卡西亞尼對任何新鮮事都抱有熱情,自告奮勇到家中去給他上打字課。可是,自從洛達里奧·圖古特想教他按照樂譜拉小提琴的時候起,他就反對系統學習。洛達里奧·圖古特嚇唬他說,入門至少需要一年,要想得到專業管弦樂隊的認可,需要五年,而若想真真正正拉好琴,則需要一生的時間,而且每天都要練習六個鐘頭。可他最終說服母親給他買了一把盲人小提琴,按照洛達里奧·圖古特教給他的五條基本規則練了不到一年,就敢去大教堂的唱詩班裡演奏,還能從貧民墓地根據風向為費爾明娜·達薩送去一首首小夜曲。如果說能在二十歲學會像拉小提琴這樣困難的事,他想不出自己為何就不能在七十六歲學會像打字這樣只需要動用一根手指的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