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五章 · 七 線上閱讀

這是他對公司最後的指示。他從此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甚至不允許別人向他求教。他那頭具有皇家風範的漂亮鬈髮沒有掉下一綹,他的睿智也沒有減弱分毫,但他竭盡一切努力不讓任何可能同情他的人見到他。他坐在露台上那把緩緩搖動的維也納搖椅中,看着山頂終年的積雪,打發時日。旁邊的小桌上放着女僕隨時為他更替的一壺熱黑咖啡和一杯小蘇打水,裡面浸着兩副假牙,他在接待客人時才戴上。他只見很少的幾位朋友,而且只和他們談內河航運開始以前很久的遙遠往事。不過,他也有一個新的話題:希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結婚。他對他說起過好幾次,而且總是以同樣的方式。

「如果我年輕五十歲,」他說,「我就和我的同名人萊昂娜結婚。我想象不出還有比她更好的妻子。」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想到自己多年來的努力很可能因為這個意想不到的狀況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不禁渾身發抖。他寧願放棄一切、丟開一切,寧願死,也不願有負於費爾明娜·達薩。幸而萊昂十二叔叔沒有堅持。滿九十二歲時,他指定侄子為自己唯一的繼承人,進而最終退出了公司。

六個月後,經股東們一致同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任命為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他就職那天,喝過香檳酒之後,引退的老雄獅請求大家原諒他坐在搖椅上說話,然後即興發表了一段簡短的講話,但與其說那是演講,倒不如說是一曲為自己寫的輓歌。他說,他這一生由兩件上天安排的事開始和結束。一是解放者在奔赴死亡的不幸旅途中,曾在圖爾瓦科鎮搶過他。二是他掃清了命運給他設置的所有障礙,終於找到一個配得上他公司的繼承人。最後,為了使這幕劇少一點戲劇性,他總結說:

「我這一生唯一的憾事,就是我在那麼多葬禮上唱過歌,卻不能為自己的葬禮唱一回。」

典禮結束時,他理所當然地高歌了一曲,唱的是《托斯卡》中的詠嘆調《向生命告別》。清唱,沒有伴奏,就像他最喜歡的那樣,而他的聲音依舊堅定有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十分感動,但只在他道謝時微微顫抖的聲音中顯露出這一點。他已經完成了生活中所有能想和能做的事,到達了人生的巔峰,而這一切都源自那個刻骨銘心的決心,那就是要活着,健康地活着,直到自己的命運得到費爾明娜·達薩庇護的那一刻。

儘管如此,在萊昂娜·卡西亞尼為他舉辦的晚會上,陪伴他的並不只是對費爾明娜·達薩的回憶,而是對所有女人的回憶:既有那些已經在墓地里長眠的女人,她們透過他種在她們墳上的玫瑰思念着他;也有那些仍和丈夫同枕共眠的女人,她們丈夫頭上的犄角[4]在月光下閃着金光。只因缺少那一個女人,他便希望同時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事實是,每當他感到恐懼驚慌,他便格外地需要她們。因此,即使在他最艱難的時期,最糟糕的時刻,他也始終和這許多年來數不清的情人們保持着哪怕最微弱的聯繫:他始終追隨着她們的蹤跡。

[4] 西班牙語中,稱一個男人頭上長犄角,暗指其妻子不忠。

就這樣,那天晚上他想起了羅薩爾芭,他最早的情人,那個把他的童貞當作戰利品帶走的女人。對她的記憶依舊像當初第一天那樣讓他痛心。他只要一合上眼,就看見她穿着麥斯林紗裙,戴着長綢帶的帽子,在甲板上搖着裝孩子的鳥籠。多年來,他曾好幾次收拾好一切準備去找她,儘管既不知道她在哪裡,也不知道她姓什麼,甚至不知道要找的人究竟是不是她,但他確信能在蘭花叢中的某個地方找到她。每一次,都是在船即將撤掉踏板的最後一刻,由於某種現實原因,或是他一念間的動搖,旅行又被推遲了:永遠都是某個與費爾明娜·達薩有關的理由。

他想起了拿撒勒的寡婦,唯一褻瀆過他母親在窗戶街的家的女人,雖然當初並不是他,而是特蘭西多·阿里薩自己敞開門讓她進去的。儘管她在床第間表現不佳,但他對她的理解比對其他任何女人都多,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溫柔得可與費爾明娜·達薩相比的人。但她那難以馴服的野貓秉性,更甚於她那股溫柔的力量,這使得他們註定無法忠於對方。然而,他們仍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裡保持了斷斷續續的情人關係,這還得感謝他們信守的那句火槍手的座右銘:可以不忠,但不可背信棄義。此外,她還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唯一為之出頭露面的女人:當他得知她已去世,需要靠施捨下葬時,他出錢安葬了她,並獨自出席了葬禮。

他也想起了他愛過的其他寡婦。普魯登西婭·皮特雷,他的情人中尚活在世上最老的一位,人們都叫她「二夫寡婦」,因為她曾兩次守寡。還有另一個普魯登西婭,阿雷利亞諾的遺孀,一個多情的女人。她扯下他衣服上的扣子,只為了讓他在她家裡多留一會兒,等她重新縫上。他還想起了何塞法,蘇尼加的遺孀,她瘋狂地愛他,即便不能讓他屬於自己,也不願讓他屬於別人,差點兒在他睡夢中用修枝的大剪刀把他那陀螺似的玩意兒剪掉。

他想起了安赫萊斯·阿爾法洛。她的出現雖然短暫,卻是所有女人中最讓他喜歡的。她來本市是為了在音樂學校教六個月的弦樂課。在月光皎潔的夜晚,她像初來到這世上時一樣赤·裸着身子,和他一起坐在她家的屋頂天台上,用大提琴拉起一組最美的旋律,琴聲在她金色的大腿間變成了男人的聲音。從第一個月夜開始,他們就像如狼似虎的新手一般做·愛,撕心裂肺。但是,安赫萊斯·阿爾法洛終於像來時一樣走了,帶着她女性的溫柔和那把淫蕩的大提琴,乘一艘掛着遺忘之旗的遠洋輪船一去不返。在月光下的天台上,她唯一留下的是一個揮着白手絹告別的姿勢,那手絹仿似一隻地平線上的孤淒白鴿,如花會上的詩句中描寫的一樣。和她在一起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學會了一件他其實已在無意中多次體驗過的事:可以同時愛上幾個人,並帶着同樣的痛苦愛着她們所有人,不背叛其中任何一個。他孤身一人置於碼頭的人群中,突然發狠似的對自己說:「人心的房間比婊子旅館裡的客房還多。」告別的痛苦使他熱淚盈眶。然而,輪船才剛消失在地平線上,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思念又占據了他全部的空間。

他想起了安德雷婭·瓦隆。上一個星期他都是在她家門前度過的,但浴室窗子裡透出的橙黃色燈光提醒他不能進去: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有人,但不知是男是女,因為安德雷婭·瓦隆的愛混亂不堪,她並不在意這類細枝末節。在他名單上的所有女人中,她是唯一一個靠出賣肉體為生的,但她隨心所欲地掌管着自己的身體,並沒有老·鴇。在最好的年景里,她曾做出一番傳奇的地下交際花事業,無愧於她在戰時獲得的封號:大眾聖母。她曾使省長和海軍上將為之傾倒,也曾有些軍界要人和文化名流趴在她肩頭哭泣,他們個個都自認為卓犖不凡,有些的確如此,但有些卻名不副實。不過,有一件事倒千真萬確,拉法埃爾·雷耶斯總統曾在訪問本城期間,利用兩場會晤的間歇,用匆匆半小時授予了她一份終身撫恤金,以表彰她對財政部所做出的卓越貢獻,雖然她並未在那裡工作過一天。她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將自己的歡愉當作禮品分發給眾人。她的不檢點行為確實眾所周知,但誰也無法拿出不利於她的確鑿證據來,因為她那些身份顯赫的同謀們像保護自己性命一樣保護着她,他們知道一旦出現醜聞,損失最為慘重的將是他們,而不是她。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為她褻瀆了自己不付錢的神聖原則,她也為他破了自己連丈夫也不免費的老規矩。他們以象徵性的價錢成交,一次只收一比索,但她不親手接,他也不親手給,而是把錢放在一個小豬存錢罐里,攢夠一定數量後,就拿到「代筆人門廊」去隨便買一件別致的外國小玩意兒。正是她使得他在便秘時期使用灌腸劑時有了不同的快·感,並說服了他與她分享灌腸劑,在他們瘋狂的下午時光一起使用,試圖在愛之中創造出更多的愛來。

在這許許多多的冒險幽會中,他認為唯有一個女人讓他幸運地嘗到了一滴苦澀的滋味,那就是令人難以捉摸的薩拉·諾列加。她在聖牧羊女瘋人院裡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整日不停地背誦淫穢的舊詩句,以至於人們不得不把她隔離,以免她讓其他瘋女人更瘋。然而,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接管了CFC的全部重任後,就沒有太多時間,也沒有太多心情去找人代替費爾明娜·達薩了:他知道,她是不可取代的。漸漸地,他落入了常規,只去看那些他已經結交的女人,只要她們還能為他提供歡愉,只要他還有能力,只要她們還活着,他就和她們做·愛。而到聖神降臨節的那個星期日,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去世的時候,他已經只剩下一個情婦了,只有一個。她剛剛年滿十四歲,具備一切能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愛得發狂的特質,這是到那時為止其他任何女人都沒能做到的。

她叫阿美利加·維庫尼亞,兩年前從父親港的海濱來到這裡。她的家人請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當她的校外監護人,並稱二人間有親戚關係。家裡人送她來時,她身上帶着一份供她接受高等師範教育的政府獎學金,還有鋪蓋卷和一隻像洋娃娃用的馬口鐵皮小箱。從她穿着白色短靴、扎着金色辮子從船上走下來的那一刻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強烈地預感到,他們將在一起度過無數個星期日午後的小憩時光。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還是個孩子,鋸齒般的牙齒,膝蓋像小學生的那樣光滑,但他即刻就隱約地預見到她將很快成為哪一種女人。在漫長的一年中,他為自己精心地培育着她,星期六帶她去看馬戲,星期日帶她去公園,吃冰激凌,伴她度過一個個童年般純真的黃昏,贏得了她的信任和喜愛。他以慈祥祖父般的溫和,狡詐地牽着她的手,逐漸把她領向自己的地下屠場。對她來說,這一切都是在頃刻間發生的:天堂的大門為她敞開了。花蕾瞬時綻放,令她漂浮於幸福的淨界之中。這對她的學業是一種有效激勵,為了不失去周末離校的機會,她始終保持着班上第一名的成績。而對他來說,這是他暮年港灣中最溫暖的角落。在這麼多年一次次精心算計的愛情之後,天真無邪的生澀味道別有一番新鮮的墮落的快樂。

兩人契合之極。她表現的就是她本來的樣子,一個在一位飽經風霜、對一切司空見慣的可敬男人的引領下,準備好去了解生活的姑娘;而他則有意識地扮演起他原本最怕成為的角色:一位年老的戀人。他從沒有把她和費爾明娜·達薩比較過,儘管兩人的相似之處一目了然,不止是年齡、校服、髮辮和歡快奔放的走路方式,就連那高傲任性的性格都十分相像。更有甚者,曾經愛情於他最大的誘·惑便是找到一個費爾明娜·達薩的替代品,可如今這想法竟被徹底地抹掉了。他喜歡她本來的樣子,而且最終,他懷着一份人到暮年的狂熱歡欣,愛上了她本來的樣子。她是唯一一個他倍加小心地防止其受孕的女人。幽會了六次以後,對兩人來說,都再沒有任何美夢可以和星期日的下午相比。

他是唯一有權把她從寄宿學校里接出來的人。他坐着CFC的六缸哈德遜汽車去找她。有時,在沒有太陽的下午,他便降下車篷帶她去海灘兜風。他戴着他那頂憂鬱的帽子,她則笑得前仰後合,用兩隻手護住與校服配套的水手帽,以免它被風吹跑。有人跟她說,除非必要,否則不要跟她的校外監護人走在一起,不要吃他嘗過的任何東西,也不要離他的呼吸太近,因為衰老是會傳染的。可她毫不在乎。兩人全然不理會別人的眼光,畢竟,他們的親戚關係盡人皆知,更何況年齡相差甚遠,這讓他們避免了一切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