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五章 · 五 線上閱讀

她和教女在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下了船,憑着那份保留至今的剛強性格,她不顧別人的種種警告,重遊了那座城市。收到消息前來接待她的要塞行政和軍事長官請她登上了官家的馬車,將護送她直到登上前往聖佩德羅·阿萊杭德里諾的火車,她想到那裡去,是為了證實解放者臨終時睡的那張床是否真如人們所說,小得就像一張孩子的床。於是,費爾明娜·達薩在午後兩點的疲倦中再次看到了自己廣闊的故鄉。她看到了故鄉的街道,但它們看上去更像一片海灘,到處是覆蓋着青苔的水窪;又看到了葡萄牙人的豪華住宅,大門上鐫刻着家族徽章,窗前垂着銅製的百葉窗,陰暗的大廳里單調地重複着幾首鋼琴練習曲,顫顫巍巍,慘慘淒淒。她母親當年剛結婚時,也曾拿這幾首曲子教過富人家的姑娘。她看到廣場上空無一人,炙熱的石子地上連一棵樹都沒有;送葬似的帶篷馬車一字排開,馬兒站在那裡都睡着了;還有那輛開往聖佩德羅·阿萊杭德里諾的黃色火車。在城中最大教堂的拐角處,她看到了那所最雄偉、最漂亮的房子,它那青色石頭的連拱廊、修道院式的大門,以及臥室的窗子,多年以後,當她已無法記清此段回憶時,阿爾瓦羅將在這間臥室出生。她想起了她無望地尋遍了天上地下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而想到姑媽,便又想起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想起他那身文人的衣服,他在小花園的杏樹下讀的那本詩集。她偶爾幾次回憶起學校里不愉快的歲月時,也會觸動有關他的思緒。可她轉了好幾圈都沒能認出自家的老房子。她認為它應該在的那個地方,除了一個豬舍以外什麼都沒有。拐角過去是一條妓·院街,全世界來的妓女都在門廊上睡午覺,等待郵車或許會帶來什麼寄給她們的東西。這裡已不是她的故鄉了。

剛一上馬車,費爾明娜·達薩就用面紗遮住了半張臉,不是害怕被人認出來,畢竟,這裡誰也不可能認識她,而是因為從火車站一直到墓地的路上,日光暴曬下的腫脹屍體隨處可見。要塞長官對她說:「是霍亂。」她早已看出來了,因為那些曬焦的屍體嘴裡都泛着白沫,但她同時也注意到,沒有一具屍體像她乘坐氣球時看見的那些那樣,腦後挨了仁慈的一槍。

「的確如此。」長官說,「上帝也在改善自己的方法。」

從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到聖佩德羅·阿萊杭德里諾的古老甘蔗園只有九里路,可那列黃色的火車卻走了一整天,因為火車司機跟常坐這列車的乘客們是朋友,他們時不時就央求他停下來,以便到香蕉公司高爾夫球場的草坪上去走走,舒展一下腿腳。男人們還光着身子到河裡去洗澡,河水從山上傾瀉而下,清澈冰涼。他們覺得餓時,就下車去,從牧場放養的奶牛身上擠些奶來喝。被這些情景嚇壞了的費爾明娜·達薩終於到站,差點沒時間去觀賞解放者臨死前懸掛吊床的那幾棵史詩般的羅望子樹,並且證實他當時所睡的床果真如人們所說,不僅對他這樣一位榮耀的男人,即使對一個七個月的嬰兒來說也極其狹小。不過,另一位看上去無所不知的參觀者稱,那張床是件假文物,事實上,國父是被人扔在地上死去的。費爾明娜·達薩對離家以來這一路的所見所聞感到萬分壓抑,以至於在之後的旅途中,再沒有心情去回味前半段旅程。於是,儘管曾萬般懷念,如今她卻避免走過那些她思念的村莊。這樣她才能在記憶中留住它們,讓自己免受幻滅之苦。當她試圖抄捷徑以逃離煩惱時,她聽到了手風琴聲,聽到了鬥雞場的叫喊聲,也聽到了或許是戰爭抑或是慶典的鉛炮聲。當她別無他法不得不穿過某個村莊時,便用面紗遮住臉,以繼續把它幻想成以前的樣子。

逃避了許許多多往事之後,她終於在一天晚上來到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的莊園。而當她看到在門口等她的表姐時,差點昏厥過去:她就仿佛在一面真實之鏡中照見了自己。表姐身材發福,年老體衰,身邊帶着幾個不聽管教的兒女,孩子們的父親並不是那個她仍舊無望地愛着的男人,而是一位靠豐厚的津貼生活的退役軍人,當年,她在絕望之下嫁給了他,而他則瘋狂地愛戀着她。儘管如此,在那被摧殘的身軀里,她依舊是原來那個她。費爾明娜·達薩在鄉下住了些日子,回憶起美好往事,漸漸從一開始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但她除了星期日去望彌撒,從來不出莊園。和她同去望彌撒的,是她昔日那些桀驁不馴的閨中密友的孫兒輩,此外還有騎着高頭大馬的商人,以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她們一路站在牛車上,一如她們的母親在她們這個年齡時的樣子,齊聲高唱着歌,直至來到山谷深處的教會教堂。費爾明娜·達薩原本只是路過馬利亞之花鎮,在昔日的那次旅行中,她自認為不會喜歡這裡而沒有來,可這次,她一眼就被它完全迷住了。但她的悲哀,抑或是這個鎮子的悲哀在於,後來的她永遠也想不起它真實的模樣,只記得見到它之前她腦海中想象的樣子。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接到了里奧阿查主教的消息後,決定親自去接她。他的結論是,妻子遲遲不歸,並非因為不想回家,而是想為她的傲慢找個台階下。於是,在和伊爾德布蘭達通過幾封信後,他沒有通知妻子便動身了。從信中他清楚地看出,妻子的思鄉之情已經顛倒過來:現在她想的只有自己的家。上午十一點,費爾明娜·達薩正在廚房裡做茄子餡餅,忽然聽到僱工們的叫喊、馬的嘶鳴和朝天放槍的聲音,接着,門廳里響起了堅定的腳步聲和那個男人的說話聲。

「要趕好時辰,就得不請自來。」

她開心得要死,來不及多想,只胡亂地洗了洗手,喃喃道:「謝謝,我的上帝,謝謝,你真是太好了!」她想到因為這該死的茄子餡餅,自己還沒有洗澡,伊爾德布蘭達讓她做餡餅,卻沒有告訴她誰要來吃午餐;她想到自己現在又老又丑,臉還被太陽曬脫了皮,如果他看見她這副模樣,一定會為趕來接她而後悔,真見鬼。可她還是匆忙地在圍裙上擦乾了手,儘可能地整理了一下儀容,帶着母親生她時給予她的全部高傲,理了理紛亂的心緒,前去迎接那個男人。她邁着她那母鹿般優美的步伐,昂着頭,目光熠熠,翹起迎接挑戰的鼻子,心中充滿了對命運的感激,為能回家而感到無限輕鬆。當然,事情也並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容易,她確實高高興興地跟他回去了,但同時也下定決心,要在餘生默默地向他討還自己所受的痛苦折磨。

於是,差不多就在費爾明娜·達薩失蹤兩年後,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特蘭西多·阿里薩定會將其視作上帝對人生的嘲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電影的發明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興趣,但萊昂娜·卡西亞尼還是毫不費勁地把他帶到了《卡比莉亞》隆重的首映式上,廣告中大肆宣傳,影片對白是詩人加布里埃爾·鄧南遮寫的。堂加利略·達孔特的露天大院子裡照例坐滿了貴賓,但在有些夜晚,人們欣賞的更多的是璀璨的星空,而非銀幕中的無聲愛情。萊昂娜·卡西亞尼的一顆心始終懸着,跟隨着跌宕的故事起伏。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則恰恰相反,劇情的死氣沉沉讓他困得打瞌睡。在他背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

「我的上帝,這比疼痛還要長!」

這是她說的唯一一句話,可能是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迴蕩,不由得克制住了。當時,這裡尚沒有用鋼琴給無聲電影伴奏的習慣,黑暗中的觀眾只能聽着放映機那下雨似的沙沙聲。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只有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才會想起上帝,但這一次,他卻對上帝充滿感激。因為,即使深埋地下二十西班牙尋,他也能立刻認出那個深沉的金屬般的聲音,自從那天下午,在那個幽靜小花園的漫天黃葉中,聽見她說出那句「現在,您走吧,沒有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了」,這個聲音便留在他的靈魂里。他知道,她就坐在他身後的座位上,當然,是在她丈夫旁邊。他感覺到她那溫熱而均勻的呼吸,滿懷愛意地吸納着經她健康的氣息淨化過的空氣。他感受到,她並沒有像自己在最近幾個月的沮喪中時常想象的那樣,已被死亡的幼蟲所侵蝕,而是讓人再次回想起她最光彩照人、最幸福的時刻:穿着智慧女神的長衫,隆起的腹中孕育着她的第一個孩子。他沒有回頭去看,但她卻如在眼前,而銀幕上演出的那一連串歷史性災難他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他陶醉於從他的靈魂深處傳來的杏果的芬芳,急切地想知道她如何看待電影中那些陷入愛情的女人,是否她們的愛比現實中的愛少一些痛苦。電影快結束時,他感到一瞬間的狂喜,因為他還從未和這個他深愛的女人如此貼近地待在一起這麼久。

燈亮時,他等着其他人先站起來,然後才不慌不忙地起身。他漫不經心地轉過身,把看電影時總是敞開的背心扣子扣起來,這時,四人站得如此之近,就算有人不情願,也無論如何必須打招呼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首先問候了萊昂娜·卡西亞尼,他對她很熟悉,之後,又以其一貫的彬彬有禮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握了手。費爾明娜·達薩向他們致以禮節性的微笑,只是禮節性的,意思是這個微笑的主人已經見過他們很多次,也知道他們是誰,因而無需再向她做自我介紹。萊昂娜·卡西亞尼以她那混血女人特有的優雅回應了她。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不知該如何是好,因為剛一見到她,他就驚呆了。

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的臉上沒有一絲可怕的流行病、或者其他疾病留下的痕跡。她還保持着豆蔻年華的體重和身段,但很顯然,最近兩年她經歷了仿佛十年的艱辛與嚴酷。短髮很適合她,兩側的鬢角像翅膀似的翹着,但已經不是蜜的顏色,而是鋁的銀白色。老花鏡後,那雙美麗的柳葉眼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着她挽着丈夫的手臂在散場的人群中遠去,驚訝地發現她竟在公共場合披着窮人的頭紗,穿着家用的便鞋。但最讓他感傷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抓住她的手臂,指引她該從哪裡出去,而即便這樣,她還是估計錯了高度,差點在門口的台階上跌倒。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年齡所致的步履蹣跚十分敏感。早在年輕時,在花園裡,他就常常放下正在閱讀的詩集,觀察一對對老人互相攙扶着穿過街道的情景。那是生活給他上的課,讓他得以隱約窺見自己年老時的境況。在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看電影那晚的那個年紀,男人仿佛煥發了第二次青春,最初的幾根白髮使他們看上去更為莊重,充滿智慧和魅力,尤其是在年輕女子的眼中,而與此同時,他們枯萎憔悴的妻子不得不拽着他們的手臂,才不至於被自己的影子絆倒。然而幾年之後,丈夫的健康便突然一落千丈,身體和靈魂都迅速恥辱地衰老,而那時,妻子們又煥發了第二春,像拉着乞討的瞎子一樣拉着他們的手臂,為了不傷害男性的驕傲,輕聲在耳邊提醒他們注意腳下的台階是三級而不是兩級、街中間有一個水坑、橫躺在人行道上的那團模糊的東西是個死了的乞丐,然後,艱難地幫助他們穿過馬路,仿佛那是他們生命中最後一條河的唯一渡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無數次在那面生活之鏡中照見自己,他對死亡的恐懼從來不及對那個可恥年齡的恐懼,到那時,他將不得不被一個女人攙扶着。他知道,到了那一天,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終將放棄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渴望。

這次相遇驅走了他的困意。他沒有用車送萊昂娜·卡西亞尼,而是陪她步行穿過老城區。他們的腳步踏在磚地上,像馬蹄聲一樣迴蕩。敞開的陽台上時而飄來零星的說話聲,有臥房中的喁喁私語,也有被虛無縹渺的聲響和熟睡小巷中茉莉花的熱烈芬芳升華了的愛的嗚咽。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又一次竭力克制自己,避免把壓抑在心中的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愛吐露給萊昂娜·卡西亞尼。他們邁着緩慢的步伐一起走着,像一對不慌不忙的老情人一樣親昵無間,她想着卡比莉亞的種種美好,而他卻想着自己的種種不幸。一個男人在海關廣場的陽台上唱歌,歌聲在四周迴蕩,連綿不絕:當我穿過大海無盡的浪濤。在石頭聖人大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該在萊昂娜·卡西亞尼的家門前向她道別,而他卻請求她邀請自己到她家裡去喝一杯白蘭地。這是他第二次在類似情況下提出這樣的要求。第一次是在十年前,當時她回答說:「如果你現在上去,那就必須永遠留下來。」結果他沒有去。如果換作現在,他無論如何都會上去的,即便日後可能不得不食言。然而,這一次萊昂娜·卡西亞尼邀他上去,無需任何承諾。

就這樣,他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來到一座愛情聖殿,而這份愛尚未誕生就已被撲滅。萊昂娜·卡西亞尼的父母已經去世,唯一的兄弟在庫拉索島發了財,如今她一個人住在家裡的老宅中。若干年前,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沒有放棄讓她成為自己情人的希望時,常常徵得她父母的同意在星期日來拜訪她,有時晚上還待到很晚。他對這所房子的修繕做出了很大貢獻,以至於都把它當作自己的家了。然而,在看完電影的這天晚上,他似乎覺得客廳里有關他的記憶都被清除了。家具變換了位置,牆上掛了新的彩畫。他想,這些顯而易見的變化是刻意的,為的是證明他從未在此地存在過。而就連那隻貓也沒有認出他來。他被這種殘忍的遺忘嚇了一跳,說:「它不記得我了。」可她一邊倒白蘭地,一邊背對着他說,如果他是為此而憂心,那麼大可不必,因為貓是從來也不會記着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