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五章 · 四 線上閱讀

世界對他來說變成了一座地獄,因為最初的瘋狂剛一得到滿足,兩人就都意識到了危險,烏爾比諾醫生永遠也無法下定決心去面對醜聞。在狂熱的胡言亂語中,他什麼都可以許諾,但過後,所有的事情又都擱置再說了。另一方面,隨着想跟她在一起的渴望越來越強烈,害怕失去她的恐懼也越來越強烈,因此他們的會面一次比一次倉促,一次比一次艱難。他無法去思考別的事情,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下午來臨,忘記了其他責任,忘記了除她以外的一切。可是,每當車子距離馬拉·克利安薩沼澤區越來越近,他又祈求上帝在最後一刻出點什麼岔子,好迫使他過門而不入。他始終懷着這種痛苦的心情赴約,有幾次,他從街角就看見頭髮像棉花一般厚軟的受人尊敬的林奇先生正在露台上看書,而他的女兒正在客廳里用歌聲向鄰家的孩子宣講福音,他甚至慶幸起來。那時,他便會幸福地往家走,不必繼續挑戰命運,但過後他又會發狂,渴望每一天的每時每刻都能變成下午五點鐘。

所以,當車子停在門口變得過於惹人注目時,他們的愛就難以為繼了,到第三個月的末尾,整件事甚至只能用荒唐來形容了。每次,兩人都來不及寒暄,林奇小姐一看見自己的情人慌忙趕來,便迅速鑽進臥室。在等他的日子裡,她會事先做好準備,穿一條寬大的裙子——一條帶荷葉邊的精美牙買加裙,荷葉邊上還印着紅色的花朵——裡面不穿內衣,什麼都不穿,因為她相信行事便捷能幫助他克服恐懼心理。可她為使他幸福所做的一切卻被他白白浪費了。他氣喘吁吁地跟着她走向臥室,大汗淋漓,一進屋就驚天動地地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兒丟到地上,手杖、醫藥箱,以及巴拿馬草帽,然後便驚慌失措地做起愛來,褲子只褪到膝蓋處,而為了避免麻煩,連外衣的扣子都沒有解,懷表鏈放到了背心裡,鞋也還穿着,什麼都穿着,心裡時刻惦記的不是如何盡興,而是儘早離開。她才剛剛進入孤獨的隧道,便落得個被迫節食禁慾的境地,因為他已經開始重新系上扣子,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就好像剛剛在生死線上做了一場絕世之愛,而其實他不過是完成了愛情中生理的那部分儀式罷了。但他很會把握節奏:剛好是一次常規治療中靜脈注射的時間。然後,他便回家去,為自己的軟弱羞愧萬分,恨不得死去,他詛咒自己缺乏勇氣,不敢請求費爾明娜·達薩脫下他的褲子,把他的屁股放到炭火上去灼燒。他沒吃晚飯,念祈禱也心不在焉,上床後,裝作繼續在讀午休時讀的書,而此時,他的妻子仍在房子裡忙來忙去,要在睡覺前把一切料理妥當。他看着書,漸漸瞌睡起來,然後就一點點陷入林奇小姐那無法迴避的濕熱叢林,沉溺於她躺臥的那片林中空地的蒸汽,墮入他的死亡之床。此時,他什麼也無法想,只想着明天下午五點差五分時,她將在床上等他,那條瘋狂的牙買加裙下面一絲不掛,只露出她深色樹叢中的那片高地:地獄之圈。

早在幾年前,他就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走下坡路。他了解這些症狀。他在書上讀到過,也在現實中從上了年紀的患者口中聽說過,那些人先前都沒有什麼嚴重疾病,但突然就覺得出現了種種不適,描述的竟然和醫書上寫的如出一轍,而最終卻發現,那不過是他們的幻覺罷了。在薩伯特醫院教授兒童臨床醫學的老師曾建議他專攻兒科,因為這是最誠實的專業:小孩子們只有在真生病時才生病,和醫生交流時也不會說套話,只講具體的症狀,沒有半點虛假。成人則正好相反,到了一定年齡,要麼是只有症狀而沒有真生病,要麼更糟:病得很重,症狀卻像其他一些無關痛癢的小病。他通常都用緩和性的藥劑來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把問題交給時間,讓他們在暮年的一團亂麻中與自己的小毛病長期共處,最終學會熟視無睹。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沒有想到,像他這個年紀的醫生,自認為什麼都見過了,竟然不能克服明明沒病卻覺得有病的焦慮。或者更糟:也許是真的有病,卻僅僅憑着科學的偏見,不相信自己有病。四十歲時,他曾在課堂上半嚴肅半開玩笑地說:「我生活中唯一需要的就是一個懂我的人。」然而,當他發現自己已迷失在林奇小姐的迷宮中時,便不能再把這話當作一句玩笑了。

他那些上了年紀的病人所有真實或假想的病症,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肝臟的形狀,無須觸摸就能說出它的大小。他感到自己的腎臟發出像熟睡的貓一樣的哼叫;感到膽囊在閃閃發光;感到血液在動脈里嗡嗡作響。有時,他像一條喘不上來氣的魚一樣醒來,覺得心臟里積滿了水。他覺得心臟瞬間亂了步伐,覺得它的脈動延遲了一下,就像當初在學校里參加軍訓時那樣,繼而一次又一次地延遲。最後,他又覺得它恢復了正常,因為上帝是偉大的。但他沒有求助於曾開給病人的那些分散注意力的藥物,而是被恐懼折磨得暈頭轉向。的確,五十八歲時,他生活中唯一需要的,依然是一個懂他的人。為此,他求助於費爾明娜·達薩,這個世界上最愛他、也是他最愛的人,在她這裡,他剛剛讓自己的良心得到了平靜。

這件事發生在她打斷他下午的閱讀,要求他看着她的臉之後。他的第一反應便是他的地獄之圈已經敗露。可他不明白她是怎麼發現的,因為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費爾明娜·達薩僅憑嗅覺就發現了真相。但不管怎樣,從很久以前開始,這裡就不是一座善於保守秘密的城市。第一批家用電話剛裝上不久,幾對看上去關係穩定的夫妻就因為匿名電話里的流言蜚語離了婚。很多因此而害怕的家庭暫停了電話服務,或者好幾年都一直拒絕安裝。烏爾比諾醫生知道他的妻子自尊心很強,絕不會允許一通匿名電話就破壞掉自己的信心,這種事連想都別想,而他也無法想象有誰會大膽到用真名向她通報實情。然而,他害怕那種舊式的詭計:一張從門下塞進來、不知出自誰手的紙條,效果反倒可能立竿見影,不僅因為這麼做讓發信人和收信人都隱匿了姓名,而且因為這一伎倆古老而神秘,難免使人把它同全能上帝的安排聯繫在一起。

忌妒從不認識他的家門:三十多年平靜的夫妻生活中,烏爾比諾醫生曾多次在公眾面前誇耀,他就像瑞典火柴,只能在自己的盒子上擦燃。這話原本也的確是真的。然而,他從沒想過,一個像妻子這樣高傲、這樣自尊、這樣倔強的女人,面對丈夫已被證實的不忠,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因此,他在如她所要求的那樣看着她的臉之後,除了再一次低下頭以掩飾自己的慌亂,想不出還能做什麼。他繼續假裝陶醉於阿爾卡島那一條條恬美蜿蜒的小河之間,暗自思考着對策。而費爾明娜·達薩也沒有再說什麼。她補完襪子,把東西亂七八糟地丟進針線盒,到廚房吩咐開晚飯,之後便回臥室去了。

於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下定決心,下午五點不再去林奇小姐家。那些至死不渝的愛情誓言,那單獨為她找所幽靜房子,使他不必擔驚受怕地與她相會的夢想,以及兩人一起從容地享受幸福直到死亡的嚮往——所有這些他在愛的火焰中許下的諾言都永遠地付之東流。林奇小姐從他那裡得到的最後一件東西是一個綠寶石發卡,車夫交給她時什麼也沒有說,沒有捎任何口信,也沒有字條。東西放在一個小盒子裡,外面包着一張藥房的紙,就連車夫也以為那是應急藥物。他後半生再沒有見過她,甚至都沒有偶遇過。只有上帝知道,這個英勇的決定給他帶去了多少痛苦,而為了能在這場內心的災難後繼續活下去,他又把自己關在廁所里流下了多少苦澀的淚水。五點鐘時,他沒有和她在一起,而是在神甫面前深深地懺悔了自己的罪過。第二個星期日,他懷着破碎的內心領受了聖體,但靈魂終於得到了平靜。

做出了斷的當晚,他一面脫衣準備就寢,一面對費爾明娜·達薩反覆嘮叨着他清晨失眠的痛苦,一陣陣突然來襲的針扎似的疼痛,以及黃昏時想痛哭一場的渴望,至於秘密愛情帶來的種種苦楚,他也把它們當作衰老的症狀講了出來。為了不至於死掉,並且為了不說出真相,他必須這樣向人傾訴一番。終於,他在象徵着愛的家庭儀式中祭獻了這一股腦兒的苦水。她認真聽着,沒有看他,又是一言不發,一件一件地接過他脫下來的衣服。她聞着每件衣服,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憤怒,然後隨意揉成一團,扔進裝髒衣服的藤條筐里。她沒有發現那種味道,但這代表不了什麼:明天又是新的考驗。跪到臥室的小祭台前準備祈禱時,他傷心而又真誠地嘆了一口氣,結束了對種種苦痛的怨艾:「我覺得我快要死了。」她眼睛都不眨地回答了他。

「那樣最好,」她說,「那樣我們就都平靜了。」

幾年前,在一次病重的危急時刻,他也曾講過自己可能會死的話,而她當時給出的也是同樣殘忍的回答。烏爾比諾醫生將之歸咎於女人天性中的冷酷無情,正因為如此,地球才依舊圍繞着太陽轉。當時他並不知道,為了不讓別人看出她的恐懼,她總是會搶先豎起一道憤怒的屏障。而那個時候,她所面臨的正是她最恐懼的事情——永遠地失去他。

這天晚上卻相反,她全心全意地希望他死去,這種堅決讓烏爾比諾醫生嚇了一跳。之後,他聽到她在黑暗中緩緩抽泣,而且咬着枕頭不讓他聽見。這讓他不知所措,他知道,她不會由於身體或內心的任何痛苦而哭泣,只有在憤怒時才會這樣,而如果這種憤怒在某種程度上源於她對自己過失的懼怕,就會哭得更凶,並且越哭越氣,因為她無法原諒自己竟然會軟弱得哭出來。他不敢安慰她,因為他明白這無異於安慰一隻被長矛刺穿的母老虎,他甚至沒有勇氣告訴她,引起她哭泣的理由已經在那個下午消失了,已被徹底、永遠地從他的記憶中根除了。

有幾分鐘,困意俘虜了他。當他醒來時,她已點亮她那盞微弱的床頭燈,仍舊睜着眼,但沒有哭。在他睡着的時候,她身上發生了一個決定性的改變:多年來積聚在年歲深處的沉渣,此刻因忌妒的攪動浮現出來,她剎那間蒼老了。看着她那瞬間出現的皺紋、枯萎的雙唇、灰白的頭髮,他不禁傷懷,冒着風險勸她睡覺:已經兩點多了。她沒有看他,但聲音里也沒有憤怒的痕跡,語氣幾乎是溫和的。

「我有權知道她是誰。」她說。

於是,他把一切都告訴了她,感覺仿佛從身上卸下了全世界的重量,因為他相信她已經知道真相,不過是想確認一些細節。但事實當然並非如此,所以他講的時候,她又哭了起來,不是像起初那樣低聲抽泣,而是淚如泉湧,鹹鹹的淚水從臉頰滑落,在她的睡袍里翻滾沸騰,灼燒着她的生命:他竟沒有像她提心弔膽地所期待的那樣,做出個男人的樣子,抵死否認,為自己所受的誹謗大發雷霆,咒罵這個婊子養的社會肆無忌憚地踐踏別人的名譽,即使面對自己不忠的毀滅性證據,仍能臨危不亂。之後,當他告訴她已在下午見過懺悔神甫時,她簡直怕自己會氣瞎了雙眼。從上學時起,她就認定教會裡的人不具備上帝所啟示的任何一種美德。這是他們和諧家庭中的一個本質分歧,兩人一直都小心迴避這一點,沒有發生過什麼碰撞。但丈夫竟然允許懺悔神甫摻和到這樣一件不僅關乎他個人、也關係到她的隱私中來,實在是出了格。

「你還不如告訴一個在門廊里耍蛇的。」她說。

在她看來,一切全完了。她敢肯定,還沒等丈夫做完懺悔,她的榮譽就已成為大街小巷的話題。這給她造成的屈辱感要比丈夫的不忠帶來的羞愧、憤怒和不平更加難以忍受。而最糟的是,見鬼,竟然是跟一個黑女人。他糾正說:「是黑白混血的女人。」但此時,再精確的解釋也是多餘了:她已有了定論。

「一樣是賤貨!」她說,「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是黑女人的氣味。」

這件事發生在一個星期一。而星期五晚上七點鐘,費爾明娜·達薩就登上了開往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的常規小船,隨身只帶了一隻箱子,由教女陪伴。為避免旁人發問,也避免有人將來向丈夫問起她來,她在臉上蒙了黑紗。按照兩人的約定,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沒有出現在港口。此前,他們進行了一場歷時三天、精疲力竭的談話,最終決定讓她到位於馬利亞之花鎮的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的莊園去,以便在做出最後的決定前有足夠的時間思考。不明就裡的孩子們把這理解為一次推遲了多次的旅行,很久以來,他們也一直盼望能到那裡去。烏爾比諾醫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噹噹,為的是讓他那個不可信賴的小世界裡沒有人能做出居心叵測的推測。這一點他做得天衣無縫,所以,如果說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能找到費爾明娜·達薩消失後的一丁點兒蹤跡,那是因為事實上根本就無跡可尋,而不是因為他缺乏調查的手段。丈夫毫不懷疑妻子一旦平息憤怒就會馬上回家。但她走時卻堅信自己的憤怒永遠也不會平息。

然而,她很快就會明白,這個過火的決定與其說是怨恨的果實,不如說是思鄉的結果。蜜月旅行之後,她曾多次返回歐洲,雖然每次都要在海上漂泊十天,卻總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幸福。她見過世面,已經學會以另一種方式生活和思考,可自從那次糟糕的氣球之旅後,她就再也沒有回過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回到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居住的省份,對她來說即使太遲,也是一種補救。這個想法由來已久,倒並非因為婚姻的災難。單是想到去重溫少女情懷,也足以讓她慰藉自己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