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五章 · 三 線上閱讀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費爾明娜·達薩先是好幾天都沒有從丈夫的衣服上聞到那種氣味,然後突然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再次發現了它。之後一連幾天,那種味道都前所未有地強烈。其中有一天還是星期日,他們舉行家庭聚會,他和她片刻也沒有分開過。終於,一天下午,她違背自己的習慣與意願,走進丈夫的書房,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女人在做一件她永遠也不會做的事情:用一個精緻的孟加拉放大鏡,試圖破解他最近幾個月錯綜複雜的出診記錄。這是她第一次單獨走進這間書房,空氣中充斥着雜酚油的氣息,到處塞滿了用不知名的動物皮裝裱的書籍、模糊不清的校園合影、榮譽證書,以及多年收集的等高儀和千奇百怪的匕首。這是一塊秘密的聖地,一直被她視為丈夫唯一的私人領地,她從不涉足,因為這裡與愛無關,少有的幾次進入都是和丈夫一起,而且每次都是為了處理短暫的事務。她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單獨進去,更不用說是為了進行在她看來有失體面的搜查。但她還是進來了。她想找到真相,心裡既焦灼又恐懼,兩種感覺幾乎不相上下。她被一股無法控制的勁風所驅使,這風比她與生俱來的高傲,甚至比她的尊嚴都更強烈:一種教人心碎的折磨。

她什麼也沒有查清楚,因為除了兩人共同的朋友,丈夫的其他病人也是他與世隔絕的王國的一部分。那些人沒有註明身份,辨認他們不是通過面孔,而是通過病痛,不是通過眼睛的顏色或者心聲,而是通過肝臟的大小、舌苔的情況、尿液中的凝結物,以及他們夜間發燒時的幻覺。這些人相信她的丈夫,相信他們是因他而活,而事實上,他們是為他而活,最終,他們被歸結為他親筆在診斷證明書上寫下的一句話:安息吧,上帝在門口等着你。經過兩小時徒勞無功的搜查,費爾明娜·達薩離開了書房,覺得自己一時鬼迷心竅做出了不光彩的事。

在幻想的驅使下,她開始發現丈夫的變化。她發現他說話閃爍其詞,在餐桌和床上都欲·望不振,容易發火,而且言辭刻薄,在家的時候也不如原來那樣平和,而是像一頭被關在籠里的獅子。結婚以來她頭一遭開始留意他晚回家多長時間,甚至精確到分鐘。她對他說各種謊話,想騙他道出實情,過後又因為矛盾掙扎而痛苦萬分。一天晚上,她被幻覺驚醒,看到丈夫正在黑暗中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她不寒而慄,就像年少時曾看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站在她的床腳一樣,只不過後者的出現並非出於仇恨,而是出於愛。更何況,這次根本不是幻覺,事實是,她的丈夫凌晨兩點還醒着,從床上坐起身來,注視着熟睡的她。可當她問丈夫怎麼回事時,他卻矢口否認,重新把腦袋放在枕頭上說:

「一定是你在做夢。」

這晚之後,又發生了一些類似的事,費爾明娜·達薩已經分不清現實在何處結束,夢幻又在何處開始。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就要瘋了。最後,她突然發現在基督聖體節那天,丈夫居然沒有領聖體,最近幾周的星期日也都沒有領,更沒有騰出任何時間來進行靈修,反省這一年的生活。當她問他這些信仰生活中不同尋常的變化究竟是何原因時,得到的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回答。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因為自從八歲第一次領聖餐起,他從沒有在如此重要的日子裡不去領聖體。於是,她意識到丈夫不僅犯下了致命的罪過,而且下定決心執迷不悟,因為他甚至都沒有去找過懺悔神甫尋求幫助。她從未想過自己竟會為某種與愛情完全相悖的東西備受煎熬,可目前狀況的確如此。她下了決心,唯一能讓自己免於痛苦而死的辦法就是在正侵蝕着她五臟六腑的毒蛇窩裡放一把火。她真的這樣做了。一天下午,就在丈夫快要結束午睡後的例行閱讀時,她坐到露台上去補襪子。突然,她放下手中的活兒,把眼鏡推到額頭上,不帶絲毫強硬跡象地對丈夫說:

「醫生。」

他正沉浸於那個時期人人都在讀的小說《企鵝島》中,沒有回過神來,只應了一聲:「嗯。」[1]她沒有放棄,繼續道:

「你看着我的臉。」

[1] 原文為法語。

他照她說的做了,透過老花鏡的一片迷霧看着她。雖看不清楚,但他無需摘下眼鏡,便能感受到她炙熱的目光灼燒着他。

「出什麼事啦?」他問。

「你應該比我清楚!」她回答。

她什麼也沒有再說,把眼鏡從額頭上放下來,繼續補襪子。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明白,長久以來的焦慮就此結束了。與他預想的形式相反,這並不是一次心靈的地震,而只是平和的一擊。他感到如釋重負:既然遲早都要發生,那麼晚來不如早到,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靈早已進入這個家了。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是在四個月前認識她的,當時她正在仁愛醫院的門診候診。見到她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一件無可挽回的事終於在自己的命運中發生了。她是個黑白混血姑娘,個子很高,儀態優雅,骨骼寬大,皮膚的顏色像蜜一樣,質地也像蜜一樣柔軟。那天早上,她穿着一身紅底白點的衣服,帽子也是同樣顏色,帽檐很寬,陰影一直遮到眼睛,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具性的蠱惑力。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平時是不接門診的,不過有空時常會進去提醒那些高年級的學生說,任何藥物都比不上一次正確的診斷。於是,他設法讓自己在這個不期而遇的混血女人接受檢查時在場,同時小心翼翼地不讓學生們覺得他的任何一個表情有什麼異常。他幾乎沒有看她,卻把有關她的信息一一記在心裡。那天下午,看完最後一個病人,他讓車夫從她問診時提供的地址前經過。她果然在那裡,正在露台上乘涼。

那是一座典型的安的列斯式的房子,整體都漆成了黃色,連鋅皮屋頂也是黃色的,窗子是粗麻布的,門廊里吊着一盆盆康乃馨和蕨類植物。房子坐落在濱海的馬拉·克利安薩沼澤區,建在木樁之上。屋檐下掛着個籠子,一隻黃鳥在裡面歌唱。對面人行道邊有所小學校,一擁而出的孩子們迫使車夫收緊了韁繩,以免讓馬受驚。很幸運,芭芭拉·林奇小姐剛好在這個時候認出了醫生。她用老友的手勢向他打招呼,邀他進去喝一杯咖啡,等紛亂的人群過去之後再走。他一反平日不喝咖啡的習慣,高興地一邊喝一邊聽她介紹自己。那是自那天早上以來他唯一感興趣的事,也是之後幾個月里占據他全部注意力、擾得他片刻不得安寧的事。剛結婚時,曾有個朋友當着他妻子的面對他說,他遲早會遭遇一段瘋狂的激情,使他們婚姻的穩固受到威脅。而當時他自認為十分了解自己,對內心堅實的道德根基也把握十足,對此預言只付之一笑。現在倒好:他果真處在了這樣的境地。

芭芭拉·林奇小姐是一位神學博士,是受人尊敬的新教牧師約拿坦·B·林奇的獨生女。這位牧師又黑又瘦,經常騎着一頭騾子到海濱沼澤區的貧窮村落去宣講眾多上帝中的某一位的福音,而在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看來,與他的上帝相比,其他這許多位上帝在書寫時只能用小寫。芭芭拉·林奇講得一口流利的卡斯蒂利亞語,句法偶爾不通,但這種小小的磕絆反而令她別具韻味。到十二月,她就年滿二十八歲了,不久前,她剛同另一位牧師——他父親的學生——離了婚。她和他一起度過了兩年糟糕的婚姻生活,因此再沒有一點兒想重蹈覆轍的願望。她說:「我只愛我的小黃鳥。」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太過嚴肅,竟沒有聽出她的弦外之音。相反,他迷茫地問自己是否這所有的便利條件都是上帝的一個圈套,為的是以後連本帶利地向他討還,但隨即他又把這個想法從頭腦里清除出去,認為這純粹是自己在困惑之中的胡思亂想。

就要告別時,他偶然提起了上午的檢查,他知道,對於病人來說,沒有什麼比談論病情更讓他們感興趣的了。說起自己的病,她滔滔不絕,於是,他答應第二天下午四點再到這裡來,給她做一次更為詳細的檢查。她嚇了一跳,因為她知道像他這個級別的醫生遠遠超過她的支付能力。但他請她放心:「干我們這個行當的,向來都是設法讓富人為窮人付賬的。」說完,他在自己的袖珍記事本上記下:芭芭拉·林奇小姐,馬拉·克利安薩沼澤區,星期六,下午四時。幾個月後,費爾明娜·達薩將會讀到這頁記錄,其中還有再詳細不過的診斷細節和處方,以及病情的發展。這個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突然覺得,這可能是新奧爾良水果船上那些行為放蕩的女藝術家中的一個,可地址又讓她想到應該是個牙買加人,那麼,就是個黑女人了,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排除了她的嫌疑,認為她不可能是丈夫喜歡的類型。

星期六,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提前十分鐘前來赴約,林奇小姐尚未穿好衣服準備迎接他。自從在巴黎參加某場口試以來,他再沒有如此緊張過。林奇小姐躺在麻布床上,穿着一件柔軟的絲綢襯衣,美到了極致。她渾身上下都豐·滿而結實:美人魚般的大腿,仿佛經文火炙烤的皮膚,驚艷的乳··房,以及一口潔白完美的牙齒,整個身體都散發出健康的氣息,也就是費爾明娜·達薩在丈夫衣服上嗅到的那種氣味。林奇小姐去看門診是因為一點小毛病,她詼諧地稱之為「彎彎曲曲的腹痛」,可烏爾比諾醫生認為這是非同小可的症狀,因而,他觸摸了她各個內臟器官所在的位置,與其說是認真仔細,不如說是別有用心。這樣做時,他竟然漸漸忘了自己的醫術,驚訝地發現這個天生尤物的內臟與她的外表一樣美麗。他完全沉浸在愉悅的撫摸中,已不再是加勒比沿岸最優秀的醫生,而成了上帝創造的一個被本能折磨得神志混亂的可憐男人。在他嚴肅的職業生涯中,僅僅發生過一次類似的事情,而那一天他蒙受了奇恥大辱,因為憤怒的女病人一把推開他的手,在床上坐了起來,對他說:「您想要的事情可以發生,但絕不能通過這種方式。」林奇小姐則恰恰相反,她完全聽任他的擺布。當她毫不懷疑醫生心裡所想已不再是科學時,便說道:

「我原以為這是倫理道德所不允許的。」

他大汗淋漓,就像穿着衣服從池塘里爬出來似的。他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臉。

「倫理道德,」他說,「它把我們醫生都想象成了木頭。」

她感激地向他伸過一隻手。

「我只是這樣以為,但並不意味着您不能這樣做。」她說,「您想象一下這有多不可思議,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竟得到一位如此聲名顯赫的男人的垂青。」

「我一刻也無法停止想您。」他說。

他坦白時,聲音顫抖得實在讓人憐憫。但她用一陣照亮了整個屋子的笑聲,讓他從一切罪責中得以赦免。

「我在醫院見到您時就看出來了,大夫。」她說,「我是黑人,但不是愚人。」

一切進展得並不容易。林奇小姐注重自己的清譽,她首先要安全,然後要愛情,必須按照這個順序來,而且她認為自己完全配得上這些。她給烏爾比諾醫生引誘她的機會,但不讓他踏足自己的臥室,即便家中只有她一個人也不行。她至多允許他重複撫摸和聽診的儀式,以此對倫理道德進行肆意地踐踏,但不能脫掉她的衣服。而他呢,一旦上鈎便無法鬆開肉慾的誘餌,幾乎每天都去糾纏。由於種種現實原因,他要維持和林奇小姐的這種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可他太軟弱,無法及時自拔,以致不得不繼續走下去。這是他的弱點。

受人尊敬的林奇先生生活沒有規律,隨時都會騎上騾子出門去,也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回家來。騾子的背上一邊馱着各種版本的聖經和宣傳福音的小冊子,另一邊馱着食物。另外一處不便是對面的學校,因為孩子們朗誦課文時,眼睛總是看向窗外的街道,而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街對面的這所房子。從早上六點起,房子的各扇門窗便紛紛敞開,他們看見林奇小姐把鳥籠掛在屋檐下,讓小黃鳥學習他們朗誦課文;看見她包着花頭巾,一邊做家務,一邊用她那加勒比的清脆嗓音也跟着朗誦起來;之後,他們又看見她坐在門廊上,獨自用英語唱着下午的讚美詩。

他們必須選一個孩子們不在的時間,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十二點到兩點午餐休息的時候,可這也是醫生午餐的時間;其二是傍晚孩子們回家之後。後面這個時間點一向再好不過,可這時醫生剛好結束了出診,距離趕回家去吃晚飯只有幾分鐘了。第三個形成阻礙的問題,也是對他來說最為嚴重的問題,就是他的社會地位。他不可能不坐車去,可他的車子盡人皆知,而且還必須停在門口。他本可以和車夫串通,他在社交俱樂部的朋友們幾乎都是這樣乾的,可這又違背了他的行事風格。他如此頻繁地拜訪林奇小姐,意圖已經十分明顯,以至於穿着僕人制服的車夫竟斗膽問他自己是否應該先回去,過後再來接他,以免讓車子在門前停得太久。烏爾比諾醫生一改往日的溫和,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

「自從認識你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出不該說的話。」他說,「好吧,我就當你沒說過。」

沒有辦法。在這樣一個城市裡,只要醫生的車子停在門前,就休想隱瞞病情。有時如果距離允許,醫生情願自己走路去,或者租一輛馬車前往,以免招來惡意的揣測和妄下的結論。然而,這種辦法沒多少用,因為拿去藥店取藥的處方會使真相大白。於是,烏爾比諾醫生只得在開方時把真真假假的藥寫在一起,以保證病人神聖的權利,讓他們能帶着自己病痛的秘密平靜地死去。同樣,他也可以找出種種體面的理由為自己的車子出現在林奇小姐家門口做出解釋,但那並不可能維持很久,更不會像他所希望的那樣:維持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