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四章 · 九 線上閱讀

頭幾次去墓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發現養鴿女奧林皮婭·蘇萊塔葬在很近的地方,沒有墓碑,但有人在墳上的水泥板未乾之前,用手指刻下了死者的姓名和日期。他不禁毛骨悚然地想,那一定是她丈夫開的一個血淋淋的玩笑。玫瑰花開的時候,只要四周無人,他就摘下一枝放在她的墓前。後來,他乾脆從母親的玫瑰叢中挖出一株,種到她的墳前。兩叢玫瑰發了瘋似的越長越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帶一把大剪子和其他園藝工具來修枝剪葉。但玫瑰的長勢漸漸超越了他的能力範圍:多年以後,兩叢玫瑰已如雜草般在一座座墳墓間蔓延開來。從此,這座著名的霍亂墓地改叫「玫瑰墓地」,直到一位不具民間智慧之現實性的市長,一夜間剷除了所有的玫瑰叢,在墓地入口的拱門上掛起一塊政府的牌子,上面寫着:「普世公墓」。

母親死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次陷入瘋狂的困境:到辦公室上班;按照嚴格順序與各個長期情人輪流幽會;到商業俱樂部玩多米諾骨牌;繼續閱讀愛情小說;星期天到墓地去憑弔。生活規律得仿佛生了鏽一般,既讓人輕蔑,又讓人害怕,但同時也是一種保護,讓他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然而,十二月的一個星期日,當墓地的玫瑰叢已經戰勝了修枝的大剪子,幾隻燕子停在為通電燈而剛剛架起的電線上時,他驀然間發現,母親去世後竟已過去了這麼多年,距離奧林皮婭·蘇萊塔被殺,則過去了更多年,而距離那個遙遠的十二月下午,費爾明娜·達薩給他回信說「可以」,並說「會永遠愛他」,更不知已經流逝了多少歲月。在這之前,他活得就仿佛時間從沒有在自己身上流走,而只是在他人身上留下痕跡似的。就在剛剛過去的一周,他在街上碰見了因他寫的情書而終成眷屬的那許多對戀人中的一對,他甚至沒有認出他們的大兒子,也就是自己的教子來。他用一句人們慣用的驚呼緩解了尷尬:「好傢夥,都長成大人了!」儘管身體已向他發出最初的警告,但他依然故我,因為在容易生病的人堆兒中,他的身體就像是鐵打的。特蘭西多·阿里薩常說:「我兒子唯一得過的病就是霍亂。」在記憶混亂之前,她就已經把霍亂和相思病混為一談了。但不管怎樣她都錯了,因為她的兒子暗地裡得過六次淋病,儘管醫生說那不是六次,而是一次,後來都只是因治療不力又反覆發作而已。此外,他還得過一次腹股溝淋巴腺炎、四次龜·頭疣病和六次股癖,但無論他還是其他任何一個男人,都絕不會把這些當作疾病,而只會把它們當成戰利品。

剛滿四十歲,他就不得不因全身上下莫名其妙的疼痛去看醫生。做了很多次檢查後,醫生都只對他說:「年歲不饒人啊。」但他每次回家,甚至從沒有想過這一切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他的過去唯一的參照點就是與費爾明娜·達薩短暫的愛情,只有和她相關的事才能讓他找到歲月的支點。所以,看見燕子停在電線上的那個下午,他從最久遠的記憶開始回顧自己的過往,回顧了一樁樁獵艷的情事,回顧了為爬上發號施令的位置曾躍過的無數處暗礁,以及種種數都數不清的往事,而這一切皆由他那刻骨的決心而起:他誓要讓費爾明娜·達薩屬於他,而他也屬於她,這個決心高於一切,所向披靡。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的一生幾乎都已經過去了。五臟六腑的一陣寒戰傳遍他的全身,他眼前一黑,不由得鬆掉了手中的園藝工具,靠在墓地的圍牆上,這才沒有因衰老的第一次打擊而倒下。

「見鬼,」他驚恐地自言自語道,「都已經三十年了!」

的確如此。當然,對費爾明娜·達薩來說,同樣也過了三十年,但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樂也最舒心的三十年。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的那些可怕日子已被扔進了記憶的垃圾堆。她住在拉曼加的新房子裡,成了自己命運的絕對主人,同丈夫和一雙兒女生活在一起。如果再讓她選一次,她還是會從世間所有的男人中選中她的丈夫。兒子在醫學院裡延續着家族傳統,女兒則長得和她年輕時一模一樣,有時連她都糊塗了,好像自己重生了似的。在那次誓不回來在無盡的驚恐中度日的倒霉旅行之後,她又去過歐洲三次。

上帝一定是聽到了某人的祈禱——就在費爾明娜·達薩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在巴黎逗留了兩年,剛剛開始從廢墟中尋找愛情的碎屑時,一封半夜到達的電報驚醒了他們:布蘭卡·烏爾比諾夫人病重。另一封傳達死訊的電報接踵而至。他們即刻趕了回來。費爾明娜·達薩身着一襲喪服下了船,寬大的衣服已不足以掩飾她的身形。沒錯,她又懷孕了。這個消息造就了一首民間歌謠的誕生,歌詞並無惡意,只是有些打趣,其中的疊句在當年頗為流行:美人在巴黎究竟有何秘密,每每回來都喜得貴子。雖然歌詞鄙陋,但直到很多年後,在社交俱樂部的節日慶典中,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都會點這首曲子,以示自己的風趣大度。

關於遠近聞名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及其家族徽章,向來沒有準確的記載。府邸先是以一個合適的價格賣給了市財政廳,而後一位荷蘭學者在那裡進行了挖掘工作,試圖證明那裡是哥倫布真正的墳墓——已是迄今發現的第五座了——所在,於是,它又以巨額價格賣給了中央政府。烏爾比諾醫生的妹妹們住進了薩勒斯修道院,沒有發願,卻過着隱居生活。費爾明娜·達薩一直住在父親的老房子裡,直到拉曼加的別墅修建完畢。她步伐堅定地踏入新宅,一搬進去就開始當家做主。她帶去了新婚旅行時帶回來的英國家具,以及這次和好之旅後又叫人運來的補充物件。從第一天起,她就在屋子裡塞滿了自己親自到安的列斯帆船上買回來的各種珍禽異獸。她挽着重修舊好的丈夫,帶着茁壯成長的兒子和回來四個月後降生、取名為奧菲利婭的女兒,搬進了新居。烏爾比諾醫生心裡明白,自己已無法找回新婚旅行時那個完整的妻子了,因為他希望得到的那部分愛已被她連同她的大好青春一起給了兒女們。但他學會了享受愛的殘羹,並從中得到幸福。朝思暮想的琴瑟和諧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實現了。一次晚宴中,侍者端上了一道費爾明娜·達薩認不出是何物的美味佳肴。她吃完了一大份,喜歡之極,又要了同樣的一份,正當她感到遺憾,礙於惺惺作態的文明禮儀不便再要第三份時,竟得知自己剛剛懷着毫無顧慮的喜悅吃下去的滿滿兩大盤美食全都是茄泥。她雍容大度地認了輸:從那時起,在拉曼加別墅,三天兩頭就端上各式各樣做法的茄子,頻繁程度堪比曾經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而且每個人都脾胃大開。以至於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老年的閒暇時光常常津津樂道,說他真希望自己再生一個女兒,為的就是給她取一個定會讓全家都開心的名字:茄子·烏爾比諾。

到那時,費爾明娜·達薩才明白,私生活跟社會生活恰恰相反,是變化無常、不可預見的。要找出孩子和成年人之間的真正差別,對她來說殊非易事。但再三分析後,她還是更喜歡孩子,因為孩子的想法更加真實。她的人生才剛邁入成熟,剛剛摒棄了形形色色的海市蜃樓,便又隱隱傷感起來,因為她始終沒有成為自己年輕時住在福音花園裡所憧憬的樣子,而是成了這副甚至自己都一直不敢承認的模樣:一個華貴雍容的女僕。在社交圈裡,她最終成了最受愛戴,最心滿意足,但也因此最為膽怯的女人。然而,沒有什麼讓她比在治家方面對自己的要求更為嚴格,也沒有什麼比這方面更讓她對自己的疏忽無法原諒。她一直覺得她的生活是從丈夫那裡租借來的:她是這個遼闊的幸福帝國至高無上的君主,但這個帝國是丈夫建造的,且僅為他自己而建。她丈夫愛她勝過一切,勝過世間所有的人,但這也僅僅是為了他自己:這是他的神聖義務。

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在折磨着她,那就是一日三餐的永久刑罰。因為它們不僅僅必須按時,而且必須完美無瑕,必須符合他的喜好,但同時卻又不能去問他。而如果她真的問了——依照着那無數條儀式性的家庭禮節中的一條——他就會看着報紙,連眼皮也不抬地回答說:「隨便什麼都行。」他說的是真心話,而且和顏悅色,自認為沒有哪個丈夫比他更好商量了。可到了吃飯的時候,「隨便什麼」就不行了,必須符合他的喜好,不能有半點瑕疵:肉不能有肉味兒,魚不能有魚味兒,豬肉不能吃出疥瘡似的腥味,雞肉不能吃出雞毛的味道。即便不是吃蘆筍的季節,也得不惜代價地為他找來,為的是讓他能在自己尿液的芬芳氣息中怡然自得。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中難以安撫的主角。只要稍有懷疑,他就會把桌上的盤子一推,說:「這頓飯沒有用愛來做。」在這方面,他的靈感真是鬼使神差。有一次,他剛嘗了一口甘菊茶,便把它推到遠處,只說了一句:「這玩意兒有股窗戶味兒。」她和女僕們都大吃一驚,因為誰也沒聽說過有人喝過水煮窗戶,她們嘗了嘗那壺茶,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結果,還真有股窗戶味兒。

他是個完美丈夫:從不會撿起地上的任何東西,也從不關燈,不關門。黑暗的清晨,如果他發現衣服上缺了一顆扣子,她便會聽見他說:「男人需要兩個妻子,一個用來愛,另一個用來釘扣子。」每天,當他喝第一口咖啡,喝第一勺冒着熱氣的湯時,都要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叫,大家對此已經不感到害怕了,接着他會長嘆一聲:「等我有一天離開了這個家,你們要明白,那是因為這種燙嘴的日子我過夠了。」他說,只有在他服用瀉藥而不能吃飯的日子裡,她們才把飯菜做得格外香,格外出色。他堅信這是妻子對他的背叛,以至於最後只要妻子不肯跟他一同吃瀉藥,他就堅決不吃。

他的不通情理讓她十足厭煩,於是在生日那天,她向他要了一件不同尋常的禮物:由他掌管一天家務。他欣然接受了,而且果真從天一亮便開始掌權。他張羅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卻忘了她不喜歡吃煎雞蛋,也不喝加了牛奶的咖啡。接着,他下令開始準備招待八位客人的生日午宴,並吩咐收拾屋子。他努力想比她操持得更好,但不到中午就不得不投降了,臉上沒有絲毫愧色。從一開始,他就發現自己對什麼東西放在哪兒一無所知,尤其是廚房裡的東西。而女僕們也從中取樂,任由他每次為了找一樣東西把所有都翻遍。十點鐘時,還沒決定午餐吃什麼,因為家裡的衛生還沒有搞完,甚至連臥室都沒有收拾完,衛生間沒刷,衛生紙忘了放,床單忘了換,還忘了派司機去接孩子。他把女僕們的職責全搞混了:命令廚娘去整理床鋪,讓收拾床鋪的女傭去做飯。十一點,客人馬上就要到了,家裡還是一團糟。費爾明娜·達薩重新擔起了指揮的職責。她笑得要死,但並不像之前期望的那樣感覺到勝利的得意,而是為丈夫在管理家務方面一無是處感到同情,這讓她自己也很震驚。他為自己所受的重創嘆了口氣,找了個常用的理由來辯解:「至少,我管家不會比你給人治病差。」不過,這次的教訓是有益的,而且不僅僅對他而言。隨着時間的推移,兩人殊途同歸地得出了明智的結論,那就是:換一種方式,他們無法共同生活下去,換一種方式,他們也無法繼續相愛——世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了。

在新生活的全盛時期,費爾明娜·達薩在不同的公眾場合見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且見得越是頻繁,他的職位就升得越高。但她已經學會了看見他時表現得自自然然,以至於不止一次因為心不在焉而忘了和他打招呼。她經常聽見別人談論他,因為他在CFC公司步步為營而又勢不可擋地扶搖直上,這已成了商界一個經常性的話題。她看到他改善了自己的言行和儀態,他的膽怯被過濾成了一種神秘的清高,微微發福的身材很適合他,歲月只留下了緩慢的痕跡對他很有利,而他也懂得如何體面地去打理他那慘不忍睹的謝頂。唯一挑戰時代和潮流的是他陰鬱的穿着:過時的禮服外套,始終不變的一頂帽子,母親雜貨鋪里賣給詩人的那種窄條領帶,還有那把陰沉的雨傘。費爾明娜·達薩逐漸習慣了以另一種方式去看他,終於不再把他同那個坐在福音花園、在卷着黃色落葉的大風中為她哀嘆的憂鬱年輕人聯繫在一起了。但不管怎樣,她看見他時從來不是無動於衷的,聽到有關他的好消息時,她總是很高興,因為這樣可以慢慢減輕她的罪責。

然而,就在她以為已把他從記憶中徹底抹掉的時候,他又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了,成為她懷舊思緒中的一個幽靈。那是衰老剛剛顯露徵兆的時期,每當聽到下雨前的雷聲,她就覺得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不可彌補的事。那孤獨的、石頭般冷酷、準時準點的雷聲給她造成了無法癒合的創傷。十月里的每天下午三點,雷聲在維利亞奴埃瓦山上響起,往日的記憶隨着歲月流逝越來越歷歷在目。新的記憶幾天後就會在腦海中模糊,而在伊爾德布蘭達家鄉省份的那次傳奇之旅卻越來越清晰,一切宛如昨日,懷舊之情將記憶渲染得清晰得邪門。她還記得那個坐落在山上的名叫馬納烏雷的小城,記得城中唯一的那條筆直而翠綠的街道,記得那些象徵吉祥的鳥兒,還有那座可怕的房子,在那裡,她每天都穿着被佩特拉·莫拉雷斯的淚水浸濕了的睡衣醒來,多年以前,這個女人正是在她睡的那張床上為愛殉情。她還記得當時那番石榴的味道,如今再也找不回來;她記得那預示着山雨欲來的緊密雷聲,最後和嘈雜的雨聲混合在一起;她還記得在聖胡安·德爾塞薩爾的那一個個如黃玉般金光閃耀的下午,她和那一群興高采烈吵吵鬧鬧的表姐妹出去散步,走近電報局時,她咬緊牙,生怕自己的心從嘴裡跳出來。她最終還是賣掉了父親的房子,因為她無法忍受少年時代的回憶所帶來的痛苦,無法忍受站在陽台上看見那淒涼的小花園,無法忍受炎熱的夜晚梔子花散發出的神秘芳香,也無法忍受回憶起那個決定她命運的二月下午,那張古老貴婦的照片所帶給她的恐懼。無論她把那時的記憶轉向哪裡,都會迎頭碰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可她始終還是保持了足夠的冷靜,分辨出那並非對愛的回憶,也不是對後悔的回憶,而是對一個曾使她淚水鏈鏈的痛苦形象的回憶。她沒有發覺,她正被同情的陷阱威脅,而正是這同樣的陷阱,讓那麼多毫無準備的受害者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裡失去了貞潔。

她倚仗着她的丈夫。而此時也正是丈夫最需要她的時候。他不幸比她年長十歲,正獨自跌跌撞撞地走在暮年的大霧之中,而更不幸的是,他是個男人,比她更為脆弱。他們終於徹底了解了對方,在結婚將近三十年時,他們變得好似一個人被分成了兩半,常常因為對方猜出自己沒有說出口的心事,或者一個搶先把另一個想說的話公之於眾的荒唐事件而感到不悅。他們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誤解,頃刻結下的怨恨,相互間的無理取鬧,以及夫唱婦隨的那種神話般的榮耀之光。那是他們相愛得最美好的時期,不慌不忙,適宜得體,對於共同戰勝逆境所取得的不可思議的勝利,他們比任何時候都更瞭然於心,也更心存感激。當然,生活還將給他們更多致命的考驗,但那已經無關緊要了:他們已到達了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