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四章 · 八 線上閱讀

這對夫妻最為荒謬的是,在那段不幸的歲月里,他們在公眾面前卻表現得無比幸福。實際上,那正是他們戰勝周圍隱藏的敵意,取得最大勝利的幾年。人們不甘心接受他們的那副樣子:與眾不同,行事新派,從而與傳統秩序格格不入。不過,這對於費爾明娜·達薩來說卻是手到擒來的事。所謂的世俗生活,雖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讓她有過許多疑慮,但其實那不過是一套沿自傳統的規矩,庸俗的儀式,事先想好的言詞,在此之下,人們彼此消遣,為的是不致互相殺戳。在這個輕浮的世俗天堂,最顯著的特徵就是對陌生事物的恐懼。她用一種更為簡單的方式為它下了定義:「社交生活的關鍵在於學會控制恐懼,夫妻生活的關鍵在於學會控制厭惡。」自從拖着沒有盡頭的新娘頭紗,步入社交俱樂部寬闊的大廳時,她就突然清楚地發現了這一點。廳里瀰漫着無數鮮花混在一起的香氣,華爾茲樂曲繞樑飛旋,男人們汗水涔涔,女人們渾身顫抖,他們看着她,不知如何才能清除這個外部世界來的令人眩暈的眼中釘。所有這一切讓空氣變得稀薄。她剛剛年滿二十一歲,除了去學校,幾乎沒有出過家門,但她僅僅環顧了一眼,便明白她的對手並非因仇恨而生出膽怯,而是因懼怕而茫然無措。她沒有繼續嚇唬她們,而是大發慈悲,幫助她們了解她。沒有一個人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就像她對那些城市的看法一樣,她沒有覺得哪座更好或哪座更糟,它們只是和她心裡想象的一模一樣。比如巴黎,儘管那裡陰雨連綿,儘管那裡的店主個個貪吝,車夫個個粗魯,她仍將永遠在記憶中把那裡當作人間最美的城市,這與它實際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為它與她最幸福歲月的回憶緊密相連。至於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他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且手段更為機敏也更加堂皇。沒有什麼事少得了他們的參與:市民郊遊、花會、藝術活動、慈善抽獎、愛國演出,乃至第一次氣球旅行。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他們也永遠是活動的發起者,且永遠身先士卒。在他們那些不幸的歲月里,任誰也無法想象有誰能比他們更幸福,有哪對夫妻比他們更般配。

父親留下的房子成了費爾明娜·達薩逃避那座令人窒息的家庭宮殿的避難所。一離開公眾視線,她便悄悄躲到福音花園。她在那裡接待新朋友,會會學校和圖畫課的老朋友,以此作為不忠的某種純潔的替代品。她會像獨身母親似的平靜地度過幾個小時,細細咀嚼兒時的回憶。她又買了香烏鴉,還從街上撿回了幾隻貓,把它們交給加拉·普拉西迪婭照料。此時的加拉·普拉西迪婭已經年邁,而且因為風濕行動有些不便,卻滿懷着重建這個家的熱情。費爾明娜又重新啟用了縫紉室。在這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見到她,也是在這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讓她伸出舌頭,試圖窺測她的內心。於是,她把縫紉室當成了回憶過去的聖地。一個冬季的下午,她趕在暴風雨呼嘯而至之前去關陽台的窗子,竟看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坐在小花園杏樹下的那條長凳上,穿着那件改小了的父親的禮服,膝頭放着一本打開的書。但她看見的,並非之前好幾次在不同場合偶遇他時的模樣,而是他留在她記憶中的那個多年前的模樣。她害怕那是死神送來的通知,傷心不已。她竟對自己說,也許和他在一起她會更加幸福,和他單獨待在這所她以愛為他整修的房子裡,就像他也以同樣的愛為她整修了房子一樣。單是這個假想就讓她大驚失色,她意識到自己的不幸已到了何種程度。於是,她打點起最後一絲力氣,逼迫丈夫不再閃爍其詞,與她面對面地爭吵,並和她一起為失去的天堂痛哭,直到聽見最後一次雞鳴,曙光照進繡花的窗簾,太陽灼燒起來。丈夫因說了太多話而臉龐腫脹,因沒有睡覺而筋疲力盡,因哭得太多而心堅意決。他繫緊靴帶,又紮緊腰帶,束緊一個男人所剩下的全部,對她說,行,親愛的,咱們去尋找在歐洲丟失的愛情:明天就走,不再回來。他決心堅定,和他的資產總代理——財富銀行達成了協議,立即清算豐厚的家產,它們從一開始就分散在各種生意、投資、神聖債券和長期債券中,只有他自己清楚它們並不像傳說的那樣無窮無盡,只不過是夠他們衣食無憂而已。所有的財產都會被變賣成刻有印記的黃金,一點一點地轉到國外的銀行去,直到他和妻子在這片無情的國土上連手掌大的葬身之地都不剩為止。

但與她猜想的不同,事實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活着。當她和丈夫、兒子乘着金色四輪馬車到達法國遠洋輪船的碼頭時,他就在那裡看着他們從車上走下來,與他曾無數次在公共慶典上看見他們的樣子分毫不差:依舊是那麼完美無瑕。他們帶着兒子同行,從那男孩現在的教養便能看出,他成年後將會是什麼模樣。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高興地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脫帽致意:「我們要去遠征弗蘭德。」費爾明娜·達薩向他點了點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脫下帽子,微微鞠躬。她看着他,對他那過早謝頂的慘狀沒有半點同情的表示。他就像她所看見的那樣,是某個她從不認識的人的影子。

那段日子也不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最走運的時期。工作日益繁重,對偷歡之事也日益厭倦,歲月蹉跎。此外,特蘭西多·阿里薩也已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光,她已喪失了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甚至有幾次,她轉向兒子,看着他坐在椅子上看書,吃驚地問道:「你是誰的孩子?」他總是如實回答,但她又會立刻打斷他。

「告訴我一件事,孩子,」她問他說,「我是誰?」

她已經胖得不能動了,整日待在雜貨鋪里,雖然那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賣。她在第一遍雞叫時便起床,然後一直到第二天黎明,她都在梳妝打扮,因為她只睡很少幾個小時。她把花冠戴在頭上,塗上口紅,在臉上和胳膊上擦上粉,然後逢人就問自己打扮得怎麼樣。鄰居們都知道她永遠只期待一個回答:「你是小蟑螂馬丁內斯。」這是從童話里偷借來的身份,卻是唯一能讓她滿意的答覆。她繼續搖晃着身子,扇着一把粉紅色大羽毛做的扇子,直到把一切再從頭來過:戴上紙做的花冠,把麝香塗在眼皮上,塗上口紅,臉上擦上一層干硬的鉛白粉。她又一次問身邊的隨便什麼人:「我打扮得怎麼樣?」當她成了鄰居們的笑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夜之間拆掉了這間古老雜貨鋪的櫃檯和所有帶抽屜的柜子,封死了朝街的大門,並按母親的描述,把這個地方裝飾成了小蟑螂馬丁內斯的臥室。從此,她再沒問過別人她是誰。

他聽從萊昂十二叔叔的建議,找了個上年紀的女人照顧母親,但這個可憐的女人睡的時候總是比醒的時候多,有幾次她似乎也忘了自己是誰。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出辦公室便回家,直到把母親哄睡着為止。他不再去商業俱樂部玩多米諾骨牌,很長一段時間裡,也沒有再去見那為數不多的幾位常會面的老相好,因為自從和奧林皮婭·蘇萊塔那段可怕的交往後,他內心深藏的某種東西起了變化。

那是一次突發性事件。當時正趕上十月那幾場讓我們休養生息的暴風雨中的一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剛把萊昂十二叔叔送回家,就從車裡看見一個嬌小靈巧的姑娘,身上穿着一身滿是荷葉邊、像極了婚紗的薄紗衣裳,驚慌失措地從馬路的一邊跑到另一邊,因為狂風掀翻了她的雨傘,卷着它在海邊飛來飛去。他把她救上車,掉轉車頭,送她回了家。她家是一座小教堂改建的,依海而立,從街上就能看見院子裡到處都是鴿子屋。路上,她告訴他自己剛剛嫁給一個在市場賣日用品的商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公司的船上見過這個人很多次,見他卸下一箱箱各式各樣的舊貨來賣,還有一大群鴿子,裝在一個藤條編的籠子裡,就像那些內河船上的母親用來放新生兒的籠子一樣。奧林皮婭·蘇萊塔看上去就像來自胡蜂家族似的,不只因為她那上翹的屁股和嬌小的上半身,而且因為她的全部:如銅絲一般的頭髮,臉上長滿雀斑,兩隻活潑的圓眼睛之間的距離比一般人的都大些,聲音尖細,恰好適合她那機智有趣的談吐。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覺得,與其說她誘人,倒不如說她滑稽,送她到家後,他很快就把她忘了。她和丈夫、公公以及其他幾個家庭成員一起生活。

幾天後,他在港口看見了她的丈夫,這一回他正往船上裝貨,而非卸貨。船起錨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清清楚楚地聽到耳邊響起了魔鬼的聲音。那天下午,送萊昂十二叔叔回家後,他佯裝偶然路過奧林皮婭·蘇萊塔家,從圍牆外看見她正在餵那群亂鬨鬨的鴿子。他隔着牆從車上沖她喊道:「鴿子多少錢一隻?」她認出了他,高興地回答說:「不賣。」他又問:「那怎麼才能得到一隻呢?」她一邊繼續餵食,一邊答道:「在大雨天碰見養鴿子的女人,用車把她送回家。」就這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回家時,帶着一份奧林皮婭·蘇萊塔道謝的禮物:一隻腿上拴着金屬環的信鴿。

第二天下午,同樣是餵食的時候,美麗的養鴿女看見送出去的鴿子又回到了鴿子屋。她以為是它偷跑回來的。可當她抓住它檢查時,發現金屬環上纏着一張紙條:一封求愛信。這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留下字跡,卻絕非最後一次,雖然這一次,他出于謹慎沒有簽名。接下來的一天是星期三,下午他正要進家門時,一個街上的小孩把裝在籠里的那同一隻鴿子交給他,並帶口信說,是鴿子夫人讓他來的,並讓他囑咐一聲,請用籠子把它關好,否則它還會飛走,而這是她最後一次把它送回來了。他不知道對這一切應作何解釋;或許鴿子在路上把信弄丟了,或許是養鴿女在裝糊塗,又或許她把鴿子送來是為了讓他再送回去。不過,如果是最後一種情況,按理說她應該在送鴿子的同時附上一封回信。

星期六早晨,思來想去之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又派鴿子送去了一封沒有簽名的信。這一次,沒等到第二天,當天下午就由同一個小孩把裝在另一隻籠子裡的鴿子送了回來,並捎來口信說,前天把它送回來是出於禮貌,而這一次是出於遺憾,但如果他再讓它飛走,就真的不會再送回來了。特蘭西多·阿里薩逗鴿子玩到很晚,把它從籠子裡抓出來,放在臂彎里,沖它咕咕叫,還試圖哼兒歌哄它睡覺。突然,她發現鴿子腳上的金屬環里夾着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我不接受匿名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狂喜地讀完紙條,仿佛回到初次冒險的高·潮。那晚,他幾乎無法入睡,心情煩躁地翻來覆去。第二天一早,在去辦公室之前,他再一次放飛鴿子,它身上帶着一封清清楚楚簽着他名字的情書,除此之外,他還在金屬環上別了一枝他花園中最新鮮、最火紅、最芬芳的玫瑰。

但事情並沒有那麼容易。糾纏了三個月後,美麗的養鴿女仍舊還是那個回答:「我不是那種女人。」可她從沒有拒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來信,也會去赴那些他安排好的貌似偶然的約會。他與以往判若兩人:這個從不露面的情人,這個對愛情如饑似渴卻又極其慳吝的人,這個從不付出、又想得到一切的人,這個不允許任何人在他心裡留下足跡的人,這個藏頭露尾的獵人,竟然跑到大街上,狂熱地送出了一封封署名的情書,一件件殷勤的禮物,毫不謹慎地一趟趟跑到養鴿女家裡去,甚至有兩次是在她丈夫既沒有出遠門、也沒有去市場的時候。從最初獵艷以來,這是他唯一一次感到自己被愛情之箭射穿了。

邂逅六個月後,他們終於在碼頭邊一艘正在重新油漆的內河船的艙室里私會了。奧林皮婭·蘇萊塔的愛歡喜愉悅,是活潑的養鴿女的愛情。她喜歡光着身子,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處在一種緩慢的休憩狀態之中,這種休憩對她來說就像愛情一樣,同樣是柔情蜜意的。艙室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油漆才刷了一半,松節油的味道很適合留存在一個幸福下午的回憶之中。忽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靈機一動,打開一罐從簡易床上觸手可及的紅油漆的蓋子,用食指蘸漆,在美麗的養鴿女的小腹上畫了一個朝下的箭頭,並在肚皮上寫下了一行標牌似的字:這小東西是我的。當晚,奧林皮婭·蘇萊塔忘了那行字,在丈夫面前脫掉衣服。丈夫一句話都沒說,甚至連呼吸都沒有改變,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在她穿睡衣的時候,到浴室取來刮臉用的刀子,一刀割斷了她的喉嚨。

很多天以後,在逃的丈夫被捕,向報界講述了他犯罪的緣由和方式,直到這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才知道養鴿女被害的事。很多年裡,想起那些署了名的信,他都提心弔膽,並且默默地計算着罪犯的刑期。由於船上的生意,那人對他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但他並不怎麼怕他給自己的脖子來上一刀,也不怕傳出醜聞,而是怕運氣不好,讓費爾明娜·達薩知道他的不忠。就在等待的那幾年裡,一天,照料特蘭西多·阿里薩的那個女人由於一場不合季節的大雨,不得不在市場上耽擱得久了些,回來時,發現特蘭西多·阿里薩已經死了。她坐在搖椅上,像往常一樣把臉塗得花里胡哨,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還掛着壞笑,以至於這位保姆兩小時以後才發現她死了。不久前,她把埋在床下的那幾個財寶罐里的黃金和寶石分給了街坊四鄰的小孩,告訴他們可以當糖果吃,其中幾件最值錢的如今已經怎麼也找不回來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她葬在了古老的「上帝之手」莊園,也就是當時的「霍亂墓地」,還在她墳前種下了一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