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四章 · 七 線上閱讀

這個弱點是如此明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及時發現了它對自己家庭的和睦具有何等威脅,所以每當他隱約看見它時,就趕緊對妻子說:「別擔心,親愛的,都是我的錯。」沒有什麼比妻子突如其來的果敢決定更讓他害怕了,而且他確信,這種決定的根源往往是某種負罪感。然而,拒絕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所帶來的彷徨,絕非幾句安慰就可以解決。有好幾個月,費爾明娜·達薩總是在早晨打開陽台的窗子,思念着那個在空蕩蕩的小花園裡窺視她的孤獨幽靈。她望着那棵屬於他的樹,望着那條最不起眼的長凳,他曾坐在那裡,一邊想她一邊讀書,為她備受煎熬。接着,她又不得不關上窗,感嘆道:「可憐的人。」直到後來,想要彌補過去已為時過晚,她甚至還為他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堅韌而失望痛苦過,並且不時地感到某種遲來的渴望,盼能收到一封永遠不曾到達的來信。但當她不得不正視自己嫁給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決定時,她在一場更大的危機中被擊垮了,因為她發現自己在沒有任何有力的理由就拒絕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後,也同樣沒有任何有力的理由更喜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事實上,她喜歡後者的程度不比喜歡前者多,而了解則更少,他的信不像前者那樣熾熱,也沒有做出過那麼多能證明其決心的感人舉動。事實上,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追求從來不是用愛的語言表達的,而且奇怪的是——至少可以說是奇怪——像他那樣一個天主教的衛士,向她提供的竟然僅限於世俗的好處:安全感、和諧和幸福,這些東西一旦相加,或許看似愛情,也幾乎等於愛情。但它們終究不是愛情。這些疑慮增加了她的彷徨,因為她也並不堅信愛情當真就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

不管怎樣,她反感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和洛倫索·達薩一心想為女兒選擇的理想男人太像了,都不僅僅是酷似——簡直如出一轍。不可能不把他看作父親密謀的同夥,即使事實上他並不是。自從看見他第二次不請自來為她看病,費爾明娜·達薩就認定了他與父親相勾結。和表姐伊爾德布蘭達談過之後她更加迷茫了。表姐由於自己也是愛情的受害者,於是更傾向於認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甚至忘記了洛倫索·達薩讓她來是為了給烏爾比諾醫生說好話的。只有上帝知道費爾明娜·達薩做出了多大努力,才沒有在表姐去電報室找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時陪她一起去。她的確想再見他一面,與他當面對質以消除疑問,和他單獨聊一聊,深入地了解他,以確認她衝動的決定不會將自己推向另一個更嚴重的後果,即在和父親單打獨鬥的戰爭中俯首投降。但她最終還是投降了,在她人生的千鈞一髮之際,絲毫沒有考慮那位追求者的男性魅力、他傳說中的財富、他的年輕有為,以及他那許多實實在在的美德中的任何一項,而只是因為害怕失去稍縱即逝的機會,在發現二十一歲已迫在眉睫時慌了手腳。二十一歲在她心裡是向命運屈服的秘密界限。這個關鍵時刻足以讓她按照上帝和凡人的戒律做出並承擔自己的決定:至死不渝。於是,一切的疑慮都煙消雲散,她毫無內疚地做出了理智指示她做的最體面的事:用一塊沒有淚水的海綿將有關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記憶徹底抹掉,讓他在她記憶中所占據的那塊空間裡長出一片罌粟花。她唯一允許自己做的是和往日一樣的一聲深深嘆息,最後一聲:「可憐的人!」

然而,最可怕的疑慮是從新婚旅行剛一回來開始的。他們才剛打開箱子,拆開家具包裝,掏空她為勝任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女主人和夫人角色而帶回來的那十一隻盒子,她就發現自己被囚禁在一個錯誤的人家,這讓她險些暈死過去,而比這更糟的,是還和一個沒法指望的男人關在一起。她用了六年才逃脫出來。那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六年,婆婆布蘭卡夫人的刻薄和小姑子們的愚昧陳腐讓她絕望,而如果說她的小姑子們竟沒有活活腐爛在修道院的囚室里,那是因為她們已經把囚室帶入自己的內心了。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甘願屈從於家族禮教,對她的懇求置若罔聞,他相信上帝的智慧和妻子無限的適應能力定會將事情協調妥當。母親的消沉讓他痛心,曾幾何時,她對生活的喜悅能給最缺乏信念的人注入希望。的確如此:這個美麗、智慧、敏銳得超凡脫俗的女人,在將近四十年中都是她那個社交天堂里的靈魂和主體,然而,守寡的痛苦讓她自己都無法相信她還是原來的那個她,她變得懈怠,刻薄,與所有人為敵。對於這種蛻變,唯一可能的解釋——就像她常說的那樣——便是她怨恨丈夫明知故犯地為一群黑人犧牲了性命,而唯一正確的犧牲應該是為了她活下去。不管怎樣,費爾明娜·達薩幸福的婚姻生活僅限於新婚旅行的那段日子,而那個唯一能幫她免於最終沉淪的人,卻在母親的淫威面前嚇得渾身癱軟。是他,費爾明娜·達薩把這個套住她的死亡圈套全部歸咎於他,而非那幾個愚蠢的小姑子和那位半瘋的婆婆。但已經太晚了,她到此時才懷疑,在職業權威和世俗的迷人外表下,她嫁的這個男人其實是個無藥可救的懦夫:一個靠姓氏帶來的社會地位而耀武揚威的可憐蟲。

她在新出世的兒子身上找到了寄託。當他從她的身體裡滑出去時,她感到一種擺脫了某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輕鬆。而當接生婆把活生生、渾身沾滿油脂和血污、臍帶還纏在脖子上的嬰兒抱給她看時,她發現自己對這個從她腹中出來的小牛犢竟然沒有一丁點兒感情,這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然而,在孤獨的侯爵府邸,她學會了認識他,母子倆相互熟識了,她欣喜萬分地發現人們愛孩子並非因為他們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因為養育中產生的情意。最終,在這個給她帶來不幸的家裡,除了兒子以外,她無法忍受任何事、任何人。內心的孤獨,墳墓般的花園,以及整日在那一間間沒有窗子的巨大房間裡消磨時間,這一切都讓她窒息。在沒有盡頭的夜晚,她覺得自己就要被隔壁瘋人院裡傳來的瘋女人的叫聲擊垮了。每天都要擺好宴會用的桌子,鋪上繡花台布,擺上銀制的餐具和仿佛在葬禮上用的那種大燭台,就為了讓五個幽靈般的人用上一杯牛奶咖啡加奶酪餅當作晚餐,這種習慣讓她感到羞恥。她詛咒每日下午的玫瑰經禱告,詛咒餐桌上的矯揉造作,詛咒眾人對她無休止的批評:批評她拿刀叉的方式,批評她像街邊女人一樣賣弄風情地大步走路,批評她穿得像馬戲團里的人,甚至還批評她像鄉巴佬一樣粗魯地對待丈夫,以及給孩子餵奶時沒有用披肩遮住胸口。當她第一次按照英國最新的時髦做法,邀人下午五點來家裡喝茶,款以皇家餅乾和花香蜜餞時,布蘭卡夫人就出來反對在她的家裡喝那些發汗時當藥用的飲品,認為應該喝巧克力,配烤奶酪和木薯麵包圈。甚至連她做的夢也逃不過她的指責。一天早上,費爾明娜·達薩說自己夢見一個陌生男人赤身裸·體地在侯爵府邸的大廳里走來走去,還一把一把地撒灰。

「正派女人不會做這種夢。」

除了寄人籬下的感覺,還有兩件更不幸的事。一是每天的食譜里都有各式各樣做法的茄子,布蘭卡夫人為了尊重死去的丈夫不肯改變這一習慣,而費爾明娜·達薩則拒絕吃。從小時候起,在還沒有嘗過之前,她就討厭茄子,因為她總覺得它的顏色像毒藥。只不過這一次,不管怎樣,她不得不承認生活中的某些東西已經向好的方向轉變了,五歲時,她曾在餐桌上說過同樣的話,而父親則強迫她吃下了為六個人準備的整整一鍋茄子。當時她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先是因為她把已經變成碎末的茄子稀里嘩啦地吐了出來,接着又因為大家為了醫治她而強迫她灌下一碗蓖麻油。這兩樣東西,不僅因其味道,更因她對毒藥的恐懼,在她記憶中被混作同一種類似瀉藥的東西。在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邸令人作嘔的午餐中,她不得不移開自己的視線,以免回想起蓖麻油造成的那種令人全身發涼的噁心。

另一件不幸的事是豎琴。一天,布蘭卡夫人說:「我不相信一個不會彈鋼琴的女人會是一個體面的女人。」這很顯然是有的放矢。但這次連她的兒子都表示反對,因為他最好的那段童年歲月就是在苦役般的鋼琴課上度過的,儘管成年後他對此心存感激,但他無法想象自己的妻子也遭受同樣的刑罰,她才二十五歲,而且又個性十足。但他從母親那裡唯一爭取到的,不過就是把鋼琴換成了豎琴,並且用的是一個極為天真的理由,即豎琴是天使的樂器。於是,他們從維也納弄來一把精美無比的豎琴,看上去就像金子做的,聲音也像。它後來成為了城市博物館中最珍貴的文物之一,直到這座博物館連同裡面的一切被一場大火吞沒。費爾明娜·達薩屈從於這項奢侈的刑罰,盡力用最後的犧牲避免與婆婆衝突。她先是師從一位特意從蒙波斯城請來的頂級大師,可十五天後他竟突然去世了。之後,她又跟着神學院最好的樂師學了好幾年,這位老師掘墓人般的氣質讓她的和弦都走了音。

她對自己的順從感到驚訝。雖然內心深處,以及在和丈夫以前用來相愛如今卻用來無聲地爭吵的時間裡,她始終都不曾承認這一點,即她已陷入這個新世界裡常規與偏見的亂麻之中,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起初,她常愛用一句話來堅持自己獨立思考的自由:「讓扇子見鬼去吧,現在已經是微風的季節了。」但後來,她開始珍惜自己來之不易的特權,開始懼怕丟臉和別人的嘲弄,於是表現出準備承受一切的樣子,甚至包括屈辱。但她心中抱着一個希望,那就是上帝最終能憐憫布蘭卡夫人,應答她在祈禱中孜孜不倦地懇求上帝賜她一死的要求。

烏爾比諾醫生找了些宏大的理由來為自己的懦弱辯解,甚至都不自問一下它們是否有悖他的信仰。他不承認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於家中壓抑的氣氛,而是認為那源於婚姻本身的性質:一項荒謬的、只能靠上帝的無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發明。兩個幾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別都不相同,卻突然間不得不承諾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分享彼此也許註定有所分歧的命運,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違背科學的。他說:「婚姻的問題在於,它終結於每晚做·愛之後,卻在第二天早餐之前又必須重新建立起來。」而他們之間的婚姻則更糟,他說,因為兩人來自兩個敵對的階層,卻又生活在這樣一座依舊夢想着回到總督時代的城市。唯一像水泥一樣把他們黏合在一起的,卻是愛情這種既不可能、又反覆無常的東西——如果它果真存在的話。但對他們來說,兩人結婚時是沒有愛情的,而就在他們差一點要把它創造出來時,命運所做的卻只是讓他們面對現實。

這就是豎琴時期他們的生活狀態。那些令人愉快的偶然片段已成了往事:曾經,雖然他們之間爭吵不斷,雖然她每天都要吃毒茄子,雖然他的妹妹們瘋瘋癲癲,雖然他的母親依然如故,但如果她在他洗澡時走進浴室,他仍有足夠的愛來邀請她為他擦香皂。而她會懷着歐洲之旅剩餘的愛的碎屑順從地為他效勞。接着,兩人會忘掉種種不快,不由自主地心軟,無聲地渴求起對方來,最終在地上愛得死去活來,渾身沾滿芳香的泡沫,耳朵里卻聽着女僕在洗衣房裡議論:「他們沒有再生孩子,是因為他們不再做那事了。」有時,他們從瘋狂的節日慶典回到家,在門後伺機而動的懷舊之情也會一下子將他們撲倒在地,於是就會有一次美妙的爆發,一切又回到往昔,五分鐘後,他們就又像蜜月中連門襟都無暇扣上的戀人們一樣了。

但除了這些極少數的情況,一般到了睡覺的時候,他們中總有一個比另一個更為疲倦。她在浴室里耗時間,用香紙捲起一支支煙,獨自抽着,又像年輕時獨自在家那樣,重新陷入自我慰藉的愛中,又成了自己身體的唯一主人。她總是頭痛,要麼就抱怨天氣太熱;總是裝睡,要麼就是又來了月經,月經,永遠是月經。以至於烏爾比諾醫生為了發泄一下難言的苦衷,竟然在課堂上說,結婚十年後,女人一星期甚至能來三次月經。

禍不單行,費爾明娜·達薩不得不在她最糟糕的歲月裡面對自己怎麼也躲不掉、遲早都要來的事:她父親那些無人知曉、神話般的生意背後的真相。省長在辦公室召見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把他岳父無法無天的行徑一股腦兒全告訴了他,最後一言以蔽之:「凡天上人間的法律,沒有什麼是這個傢伙不曾冒犯過的。」其中有幾件最嚴重的糾紛,是他依仗着女婿的權勢做的,讓人很難相信這位女婿和他的妻子能夠獨善其身。鑑於目標其實是保住自己的名譽,因為也就剩他的名聲還站得住腳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動用了所有的權力,最終用他的擔保掩蓋了醜聞。就這樣,洛倫索·達薩坐着最早的一班船離開了這個國家,並將永遠不再回來。他回到他的故土去了,表現得就像以往為了慰藉思鄉之情而不時地進行一次短期旅行一樣,但這也不完全是自欺欺人:從很早以前開始,他便常常登上祖國的輪船,僅僅是為了喝一杯水箱裡裝着的來自故鄉的泉水。他走了,沒有俯首認錯,而是堅稱自己無辜,並試圖讓女婿相信自己是政治陰謀的犧牲品。他走了,為他的姑娘而痛哭流涕——自從費爾明娜·達薩嫁人後,他一直這麼叫她——還為他的外孫而哭,為這片土地而哭,在這裡,他變得富有、自由,並靠着不清不白的生意,成功地把他的姑娘變成了高雅的夫人。他走了,蒼老且帶着一身病痛,但他之後還活了很久,遠比那些因他而遭殃的人希望的要長久得多。當他去世的消息傳來時,費爾明娜·達薩不禁舒了一口氣。為了避免他人問起,她沒有為他戴孝,但接下來好幾個月,每當她把自己關在浴室中抽煙時,便會帶着一股無名火哭泣起來,她是在為父親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