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四章 · 六 線上閱讀

但如果沒有誤解,這種秘密也不可能一直成功地深藏不露。就連特蘭西多·阿里薩死前都堅信,她以愛撫養長大的兒子因為年輕時的首戰失利,從此對一切形式的愛情都具備了免疫力。不過,他身邊很多人的想法就沒那麼仁慈了,他們了解他詭秘的性格,知道他愛好各種秘教服飾和奇怪的沐浴露,於是都懷疑他並非對愛情,而是對女人具備了免疫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知道這些揣測,但從來置之不理,並不澄清。薩拉·諾列加也毫不在乎。和無數愛過他的女人一樣,甚至也和那些並不愛他卻在交往中讓彼此都收穫了滿足的女人一樣,她是按照他真實的樣子來接受他的:一個過客似的男人。

到了最後,他隨時都可能出現在她家裡,尤其是在星期日的早晨,那一向是最平靜的時間。她無論正在做什麼,都會放下來,將整個身體奉獻給他,在那張裝飾繁複的大床上,盡全力讓他幸福。床一直是準備好的,在那裡,她從不允許儀式性的做·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明白,一個沒有什麼閱歷的獨身女子怎麼會如此精通男人之事,也不明白她怎麼能如此輕盈、如此溫柔地控制她那鼠海豚似的柔軟身體,就仿佛在水底遊動一般。她辯解說,愛情,首先是一種本能,「要麼生下來就會,要麼永遠都不會」。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渾身抽搐了一下,對她的過去重新萌生了忌妒。他想,或許她要比她裝出來的樣子飽經滄桑得多,但他只好咽下這些猜疑,因為就像對其他女人說的一樣,他也告訴她,她是他唯一的情人。很多事情他都不十分喜歡,比如不得不忍受那隻暴怒的貓待在床上,薩拉·諾列加磨鈍了貓的爪子,以防做·愛時被它抓得稀爛。

然而,幾乎就和喜歡在床上鬧到筋疲力盡一樣,她還喜歡將愛的疲憊獻給對詩歌的崇拜。她不僅對她年輕時代的傷感詩有着驚人的記憶——當年,那些新創作的詩歌會裝訂成小冊子在街上出售,兩個生太伏一冊——還會用大頭針把自己最喜歡的詩釘在牆上,以便隨時用生動的嗓音朗讀。她還把修養與公民教育課的課文編成十一音節雙行詩,就像正字法雙行詩那樣,但終究沒能得到官方的贊同。她痴迷於朗誦,以至於做·愛時還常常扯着嗓子背起詩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把奶嘴硬塞進她嘴裡,就像制止孩子哭泣一樣。

在兩人感情最好的時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問自己,究竟哪一種狀態是愛情,是床上的顛鸞倒鳳,還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靜。薩拉·諾列加用一個簡單的結論讓他平靜下來,那就是:凡赤身裸·體幹的事都是愛。她說:「靈魂之愛在腰部以上,肉體之愛在腰部以下。」薩拉·諾列加覺得這個結論很好,可以用來寫一首關於貌合神離的愛情的詩。兩人聯手把這首詩寫了出來,她還拿它去參加了第五屆花會,並堅信從未有人以如此具原創性的詩歌參加過比賽。但她又一次失敗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送她回家時,她怒氣衝天。她也說不清為什麼,但就是認定費爾明娜·達薩針對她搞了鬼,為了不讓她的詩獲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有理睬她。從頒獎儀式開始,他便心情憂鬱,他已許久沒見到費爾明娜·達薩了,而那天晚上,他感到她發生了某種深刻的變化:他頭一次一眼便能看出她已身為人母。這對他來說並不是新聞,因為他早知道她的兒子已經上小學了。然而,在那一晚之前,她已到了當母親的年齡這件事在他看來從未如此明顯過,她的腰身粗了,走起路來有些氣喘吁吁,宣讀獲獎名單時,聲音也磕磕絆絆。

他試圖理清自己的回憶,在薩拉·諾列加準備飯菜時,又翻起有關花會的剪報和相冊。他看見雜誌上的彩色畫,門廊下作為紀念品出售的泛黃明信片,這一切就仿佛是對他荒謬一生幻影般的回顧。在此之前,一直支撐他的是一個假象,那就是世界在變,習慣在變,風尚在變:一切都在變,唯獨她不會變。但那個晚上,他第一次頭腦清醒地看見生活如何在費爾明娜·達薩身上留下痕跡,又如何在他自己身上留下痕跡,而他卻除了等待之外什麼都沒有做。他從未和別人說起過她,因為他知道無法在說出她的名字時,不讓別人看出他嘴唇的蒼白。但那天晚上,正當他像之前無數個乏味的星期日晚上一樣,翻看着那些剪報和相冊時,薩拉·諾列加突然下了一句足以讓他血液凝固的評斷。

「真是個婊子。」她說。

她走過他身邊,看到費爾明娜·達薩在一次化裝舞會上扮成黑豹的圖片時,說出這樣一句。無需指名道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便知道她在說誰。他擔心她將揭穿他的秘密,攪亂他的人生,連忙謹慎地展開自衛。他說,他只是認識費爾明娜·達薩而已,關係很淺,與她從來只是禮節性的問候,對她的私事也一無所知,但他十分肯定,她是一個令人景仰的女人,白手起家,憑自己的美德而備受讚揚。

「憑的是她為了錢而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薩拉·諾列加打斷他說,「這是婊子的下下策。」

雖然不像她這樣粗魯,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母親當初為了安慰他的遭遇,也說過同樣的話,而且在道德上同樣嚴厲。他驚慌失措得直入骨髓,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反駁她的尖刻,於是試圖繞開話題。但薩拉·諾列加還沒有發泄完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怒氣,不允許他逃避。憑着某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直覺,她認定費爾明娜·達薩就是奪走她獎盃的幕後主使。沒有任何理由能讓她這樣想:她們互不相識,甚至從未見過面,而就算費爾明娜·達薩了解比賽內情,比賽的結果也跟她沒有分毫關係。但薩拉·諾列加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女人是有直覺的。」說完就結束了這場爭論。

從那一刻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她。歲月也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那天生的豐腴悄無聲息地枯萎了,她的愛·欲總是因抽泣遲遲不來,她的眼皮開始顯露飽經風雨的陰影。她已成昨日之花。而且,在失敗的憤怒中,她沒有在意自己喝下了多少白蘭地。那一晚的她變了性情:就在他們吃重新熱過的椰子米飯時,她試圖算清他們兩人在那首落榜詩作中的貢獻,好知道各自應當分得多少片金蘭花的花瓣。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以這種錙銖必較的拜占庭式競賽自娛自樂,但他卻利用這個機會來撫平自己剛剛開綻的傷口。兩人陷入斤斤計較的爭執當中,將近五年來貌合神離的愛情所積累的怨忿浮出了水面。

差十分十二點時,薩拉·諾列加爬到一把椅子上去給掛鐘上發條,憑記憶調準了時間,或許是想不說話就提醒他該走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迫切地感到要徹底斬斷這種無愛的關係,於是開始尋找採取主動的機會。他懇求上帝讓薩拉·諾列加允許他留下來過夜,好讓他有機會說「不」,有機會告訴她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完了。為此,她上完發條後,他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可她卻寧願和他保持距離,坐在客廳的安樂椅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蘸了白蘭地的食指伸過去讓她吮吸,以往前戲時,她總喜歡這樣。她卻避開了。

「現在不,」她說,「我在等人。」

自從被費爾明娜·達薩拒絕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就學會了始終把決定權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不是處於如此尷尬的局面,他一定會繼續進攻薩拉·諾列加,當晚的結局定是和她滾在床上,因為他堅信,如果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睡過一覺,那麼,只要他想,並且懂得如何打動她,她便會一直和他睡覺。基於這個信念,他什麼都曾忍受過,哪怕在最為骯髒的愛情交易中,他也能看淡一切,只要不把最後的決定權讓給女人就行,無論哪個女人。然而這一晚,他受到了如此的侮辱。他一口咽下白蘭地,盡一切可能表達他的怒火,然後沒有告別便揚長而去了。從此再沒有見過面。

同薩拉·諾列加在一起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最為持久和穩定的一段關係,雖說並不是他那五年中唯一的關係。他發現自己雖然在她身邊感覺也挺不錯,尤其是在床上,但她始終無法取代費爾明娜·達薩,於是他夜晚孤獨狩獵的毛病又犯了。他把自己的時間和體力分配得井井有條,以讓它們物盡其用。但無論如何,薩拉·諾列加曾一度奇蹟般地減輕了他的痛楚。至少現在,他見不到費爾明娜·達薩也能正常生活了,不像從前,常常要隨時放下手中的事,憑着自己的猜想四處去尋找她的蹤跡,漫無目的地徘徊在一些最不可能的街道,以及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的虛幻之地,只要一刻見不到她,他內心的渴望便一刻不能停歇。如今,與薩拉·諾列加的決裂,讓他那沉睡的思念又甦醒了,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小花園的下午,回到了那永無止境的閱讀中去,而且這一次,思念更加濃烈,他迫切地意識到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必須死掉。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他生來就能讓寡婦幸福,而寡婦也能讓他幸福,對此他從不苦惱。恰恰相反,他時刻待命。在一次又一次孤獨的狩獵行動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已對她們了如指掌,並最終明白了,這世界上到處都是幸福的寡婦。他曾看見她們在丈夫的屍體前痛苦得發瘋,懇求別人把自己也放入同一口棺木,活活埋入地下,以免獨自面對前路無法預知的苦難。可隨着她們接受了現實,適應了新的境況,人們就會看到她們從塵土中站起來,獲得新生。起初她們像陰影中的寄生蟲一樣生活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向女僕們傾訴着心聲,整日賴在枕頭上:當了那麼多年無所事事的囚徒,她們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為了打發綽綽有餘的時間,她們為死者的衣服釘上以前從來沒有時間去釘的扣子,把他們的襯衫熨了又熨,還給袖口和領口上蠟,讓它們時刻保持完美。她們繼續為死去的丈夫在浴室放上香皂,在床上鋪好帶有他們名字首字母的床罩,在餐桌他們的位置上擺好餐具,以防死者說不定什麼時候沒有事先通知就回來了,就像他們生前常做的那樣。但當她們獨自去望彌撒時,才逐漸意識到,自己又一次成為自己意願的主人,當初,為了換取一種安全感,她們不僅放棄了自己家庭的姓氏,甚至放棄了自我,可那種安全感不過是她們做姑娘時許多幻想中的一個罷了。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她們曾經瘋狂愛着的那個男人——儘管他或許也愛着她們——給她們帶來的負擔有多麼沉重,她們不得不照顧他們直到最後一口氣,餵他們吃喝,給他們換下髒兮兮的尿布,用母親式的巧妙花招哄他們開心,以減輕他們清晨走出家門去直面現實的恐懼。可當看到他們受自己的鼓動離開家門,準備一口去吞掉整個世界時,她們又開始害怕男人會一去不復返。這就是生活。而愛,如果真的存在,則是另一回事:另一種生活。

然而,在孤獨中休養生息時,寡婦們發現,誠實的生活方式其實是按照自己身體的意願行事,餓的時候才吃飯,愛的時候不必撒謊,睡覺的時候也不用為了逃避可恥的愛情程式而裝睡,自己終於成了整張床的主人,它的全部都歸自己獨享,再沒有人跟她們爭一半的床單、一半的空氣和一半的夜晚,甚至身體也終於能盡情做屬於自己的夢,能自然而然地獨自醒來了。在偷歡過後的清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見她們望完五點鐘的彌撒出來,身上裹着黑紗,厄運的烏鴉從她們肩上飛過。一旦她們在晨曦中隱約看見他的身影,便會邁着小鳥般的碎步,穿到街對面的人行道上去,因為單是從一個男人身邊走過也會玷污她們的清譽。然而他堅信,一個憂傷的寡婦比其他任何女人心裡都更可能藏着幸福的種子。

從拿撒勒的寡婦開始,他一生中結識了太多寡婦,這讓他懂得在丈夫死後,一個女人會變得多麼幸福。多虧了她們,之前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單純幻想的東西,變成了一種他可以觸摸到的可能性。他想不出費爾明娜·達薩有什麼理由不像其他寡婦一樣,因生活的錘鍊而變得可以欣然接受他,而不必為死去的丈夫感到虛妄的自責。她將毅然決然地和他一起,去發現另一種雙重的幸福,懷着一份能將每時每刻都變成生命奇蹟的尋常之愛,以及另一份只屬於她一個人、因死神的豁免而出淤泥不染的愛。

但事實上,他哪怕只是去懷疑一下費爾明娜·達薩距離他這些如意算盤有多麼遙遠,或許就不會如此熱情高漲了:結婚那時,她才剛剛隱約望見地平線上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切都在向她招手致意——除了挫折。在那個年代,富有有很多好處,當然,也有很多壞處,但半個世界的人都對它夢寐以求,認為它是獲得永生的最可能的途徑。費爾明娜·達薩當初在某種乍現的成熟之光中拒絕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很快,她就因遺憾與負疚感到了痛苦,但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那時,她也無法解釋究竟是什麼深藏不露的理智讓她做出了那樣高瞻遠矚的決定,但多年以後,當她即將步入老年的時候,不知怎的,在一次關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偶然談話中,她突然發現了其中的奧秘。所有參加那次聚會的人都知道他是正值鼎盛時期的加勒比河運公司的接班人,很多人都十分肯定曾見過他多次,甚至還和他打過交道,但沒有一個人記得清他是什麼模樣。於是,費爾明娜·達薩發現了潛意識中阻礙她愛他的原因。她說:「他就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影子。」的確如此:他是一個誰都不認識的人的影子。然而,就在她抵制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一個恰恰相反的男人的糾纏時,她卻感到自己被負罪感的幽靈所折磨:這是她唯一無法承受的感覺。當它來襲時,她整個人都被驚恐籠罩着,只有找到某個能幫她減輕良心譴責的人,才能控制住這種情緒。從很小的時候起,每當她在廚房打破盤子,有人跌倒,或她的手指被門夾到時,她都會驚慌失措地跑到離她最近的大人跟前,趕忙指責他:「都是你的錯。」雖然事實上她並不在乎到底是誰的錯,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無辜——只要把這種無辜從言語上確定下來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