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四章 · 五 線上閱讀

談話剛剛開始,熱騰騰的空氣就驟然涼了下來,一陣四處亂竄的狂風把門窗搖晃得噼啪作響。辦公室連同房子的地基都咯吱咯吱地響起來,仿佛汪洋中的一葉孤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似乎沒有覺察到這些。他隨便提了幾句六月肆虐的颶風後,出其不意地談起了他的妻子。他不僅視她為最熱情的合作者,還把她視作自己一切倡議的靈魂。他說:「沒有她,我會一事無成。」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無動於衷地聽着他的話,微微點頭表示贊同,他不敢開口說話,因為害怕聲音會背叛自己。但再聽了兩三句話後,他便明白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那麼多耗費精力的應酬之餘,仍有富裕的時間去仰慕自己的妻子,而且程度幾乎與他不相上下。這個事實令他茫然。但他沒有做出自己本想做出的反應,因為此時,他的心對他耍了一個只有心才能耍出的婊子花招:他的心告訴他,他和這個他一直視作死敵的男人是同一命運的犧牲品,遭受着同一種激情帶來的厄運——是兩頭套在同一架軛上的牲口。在二十七年無休止的等待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頭一次無法承受這種內心的剌痛:眼前這個令人欽佩的男人必須死掉,只有這樣他才能幸福。

颶風終於揚長而去,但這強勁的西北風在十五分鐘內已席捲了沼澤附近的好幾個街區,毀掉了幾乎半座城市。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又一次對萊昂十二叔叔的慷慨表示滿意,沒等雨完全停就離開了,還無意中帶走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借給他撐到車前的雨傘。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有介意。甚至剛好相反:他很高興地想着費爾明娜·達薩知道傘的主人是誰時會作何感想。當萊昂娜·卡西亞尼走過他的辦公室,他還沉浸在這次激動人心的會面所帶來的恍惚之中。他覺得這是唯一的機會,無需兜圈子便可以向她吐露自己的秘密,就仿佛挑破要命的腋下膿癤似的:要麼現在,要麼永遠都不。他開始問她對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這個人怎麼看。她幾乎想都沒想便回答說:「他做了許多事,或許做得太多了,但我相信沒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接着,她思索了片刻,一邊想一邊用她那只有高大的黑女人才有的又大又鋒利的牙齒,把鉛筆上的橡皮一塊塊咬下來,最後,她聳了聳肩,以此結束這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話題。

「也許正因為此,他才做那麼多事吧,」她說,「這樣可以免得去想。」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試圖留住她。

「讓我難過的是,他不得不死。」他說。

「世上的人都是要死的。」她說。

「是的,」他說,「但他比任何人都更應該死。」

她一點兒也沒聽懂,又聳了聳肩,沒說話便走了。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知道,在將來的某個晚上,同費爾明娜·達薩躺在一張幸福的床上時,他將會告訴她,他沒有把他的愛情秘密透露給任何人,甚至對唯一一個贏得了知情權的人也沒有說。不:他將永遠不會向人吐露這個秘密,即便是對萊昂娜·卡西亞尼,這並非因為他不想向她打開這隻他珍藏了半輩子的寶箱,而是因為直到開啟的那一瞬間他才發現,他已把鑰匙弄丟了。

然而,那天下午最震撼他的還不是這件事。他沉浸在對青春歲月的懷念當中,一場場花會的情景歷歷在目。每年的四月十五,喧囂聲都會響徹整個安的列斯群島,他始終是主角之一,但也和在幾乎所有其他活動中一樣,始終是秘密的主角。自首屆詩賽以來,他參加過好幾次,可就連末等獎中也從未出現他的名字。不過他不在乎,因為他參賽並非出於獲獎的野心,而是因為這項賽事對他來說別具吸引力:第一次比賽中,負責打開火漆封口的信封並宣布獲獎名單的人是費爾明娜·達薩,從那時起,他就註定要在此後的每一年都參加比賽了。

那天夜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躲在前排靠背椅的陰影中,翻領的扣眼上別着一枝嬌艷的山茶花,隨着他強烈的渴望上下起伏。他看見費爾明娜·達薩站在古老的國家劇院的舞台上,打開三隻用火漆封着的信封。他問自己,當她發現金蘭花獎的得主是他時,心裡會有怎樣的波瀾?他能肯定她認得出他的筆跡,在那一瞬間,她定會回想起小花園杏樹下剌繡的那一個個下午,想起信中那些乾枯的梔子花的芳香,想起清晨風中那曲只屬於兩人的花冠女神的華爾茲。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更糟糕的是:金蘭花獎,這個萬人渴望的國家詩歌大獎竟授給了一個中國移民。這個不同尋常的決定引起了公眾的騷動,甚至令大賽的嚴肅性受到質疑。但評判是公正的,評委會一致認為那首十四行詩精妙絕倫。

沒人相信獲獎的中國人是那首詩的作者。上個世紀末,為了逃避修建兩大洋鐵路時席捲巴拿馬的黃熱病瘟疫,他和其他很多中國人一起來到這裡,到死都沒有再離開。他們用中文生活,用中文繁衍後代,彼此間長得十分相像,以至於沒人能分得清他們誰是誰。起初,一共也沒有十個人,有幾個帶着妻子兒女和用來食用的狗。但沒過幾年,他們和那些入境時未在海關留下絲毫記錄的不期而至的中國人,已經從港口郊外的四條巷子中滿溢出來。一些年輕人在匆忙間變成了令人敬仰的族長,誰都無法解釋他們哪裡來的時間衰老。人們普遍憑直覺把他們分為兩類:壞中國人和好中國人。壞的那些都窩在港口陰鬱的餐廳里,面對着一盤葵花子炒鼠肉,或者像國王一樣大吃大喝,又或者隨時準備在桌前暴斃,大家懷疑,那些餐廳不過是在掩人耳目,裡面進行的其實是販娼之類的勾當。好中國人則是那些洗衣店裡的人,他們繼承了一門神聖的學問,能讓交回的襯衫比新的還整潔,領口和袖口都熨燙得像剛出模子的聖體一樣。那位在花會上擊敗了七十二名有備而來的對手的男人,就是這些好中國人之中的一個。

當費爾明娜·達薩頭暈眼花地讀出那個名字時,誰也沒有聽懂。不僅因為那名字本身就不同尋常,更因為無論如何沒人說得准中國人的名字到底該怎麼讀。但也無需勞神,因為獲獎的中國人已經從包廂的盡頭走了出來,臉上帶着中國人早早回家時的那種完美微笑。他顯然早已勝券在握,所以還特意為領獎穿上了春節時穿的黃色絲綢襯衣。他接過18K的金蘭花,在質疑者震耳欲聾的噓聲中,幸福地親吻了獎盃。他面不改色,只是在舞台中央靜靜等着,沉着得就像一位全能上帝的使徒:很明顯,他那位上帝的神意遠不及我們這位如此富有戲劇性。台下剛一安靜下來,他便朗讀了獲獎的詩作。誰也沒有聽懂。但新的一陣噓聲過後,費爾明娜·達薩冷靜地用她那撩人的沙啞嗓音又讀了一遍,從第一句起就震驚了全場。那是一首正宗的帕爾納斯派十四行詩,完美無瑕,自始至終貫穿着一縷靈感的清風,顯露出一位高手的深厚功力。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某位大詩人想出了這個玩笑似的主意,以此捉弄花會,而這個中國人自告奮勇助他一臂之力,並且抱定了至死保守秘密的決心。我們的傳統報紙《商業日報》試圖挽回市民的榮譽,發表了一篇博學或者說是晦澀難懂的文章,討論了中國人在加勒比地區的久遠淵源和文化影響,以及他們參加花會的充分權利。撰寫此文的人毫不懷疑十四行詩的作者就是那位自稱是作者的人,並以文章的題目直截了當地表明了自己的理由:《中國人皆是詩人》。即使真有陰謀,陰謀的發起者也早已帶着秘密爛在墳墓里了。獲獎的中國詩人活到了東方人的高壽,死前並沒有懺悔。下葬時,棺材裡放着那枝金蘭花。他多少有些飲恨而終,因為生前沒有得到他唯一渴望的東西,即人們對他詩人身份的認可。為紀念他的辭世,報界又回顧了那次已被淡忘的花會事件,再次刊登那首十四行詩,並配上盈潤少女手捧豐饒之杯的現代主義插圖。而詩歌的守護神也利用此次機會讓一切歸回原位:新一代覺得那首十四行詩糟糕透頂,於是誰也不再懷疑它的作者當真是那位已故的中國人了。

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記憶中,這場鬧劇總是與當時坐在他身邊的一位體態豐腴的陌生女人聯繫在一起。典禮一開始他便注意到了她,但之後,由於忐忑的等待,他又把她忘記了。她那珍珠母一樣白皙的皮膚,她身上那種幸福豐盈的女人所特有的芳香,以及她那女高音般的寬大胸脯上別的一枝人造洋玉蘭,這一切都引起他的注意。一襲黑色的天鵝絨長裙緊裹着她的身體,黑得就像她那雙充滿渴望和熱情的眼睛。頭髮更是烏黑,用一把吉卜賽人的發梳別在後頸處。耳墜和項鍊是同一款式的,好幾根手指上戴着一模一樣的戒指,而所有的首飾都嵌着閃閃發亮的泡泡釘,右邊的臉頰還用眉筆畫了一顆痣。在最後那片混亂的掌聲中,她懷着真誠的哀傷看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眼。

「請相信我,我真心為您感到遺憾。」她對他說。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很感動,倒並非因為這份他應得的同情,而是驚訝竟有人知曉他的秘密。她向他道明原委:「我是從開信封時您翻領上那枝山茶花的起伏中看出來的。」她把手中的長毛絨洋玉蘭拿給他看,並向他敞開了心扉。

「所以我才老早就摘下了我這朵。」她說。

她因失敗而馬上就要落下淚來,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用他那夜間狩獵者的本能改變了她的情緒。

「咱們找個地方去一起哭一場。」他對她說。

他把她送回家。到了門口,幾乎已是午夜時分,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便說服她邀請自己進去喝一杯白蘭地,邊喝邊看看她提到的這十多年來積攢的有關公眾大事件的剪報和相冊。這個花招即使在當時也已經很老套了,但這一次卻不是他主動出擊,而是她在從國家劇院回來的路上就說起她的剪報。他們進了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進客廳的第一眼便注意到,唯一一間臥室的門敞開着,床寬大而豪華,鋪着錦緞床罩,床頭飾有銅樹枝。這讓他有些慌亂。她想必注意到了這一點,上前一步穿過客廳,關上了臥室門。她請他坐在一張印花布的長沙發上,上面有一隻貓在睡覺,然後她把收集的幾個冊子放到了中間桌子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緊不慢地翻着冊子,想得更多的是接下來的行為,而非正在看的東西。忽然,他抬起眼,看見她雙眼噙滿淚花。他勸她想哭就哭,用不着難為情,因為沒有什麼比哭泣更能減輕痛苦了,但他建議她先鬆開緊身背心再哭。他上前去幫她,因為那件緊緊束在身上的背心後面有兩根帶子來回交叉地繫着。他並不需要將帶子完全解開,剛解到一半,緊身背心就因內部的壓力自己鬆開了,那對碩大的乳··房終於自由地呼吸起來。

即便是在最順手的場合,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從未擺脫第一次的緊張。他鼓足勇氣用指肚輕撫她的脖頸,而她蜷起身子,像個被嬌寵的小姑娘似的呻·吟着,但始終沒有停止哭泣。於是他又輕吻了一下她的脖子。他沒來得及吻第二下,她就將她那貪婪、火熱的龐大身軀整個地掉轉過來,兩人抱滾到地上。沙發上的貓驚醒了,尖叫一聲跳到他們身上。兩人像窘迫的新手一樣忙亂地摸索着對方,但不管怎樣總算找着了。他們在散了頁的剪報冊上翻滾着,身上還穿着衣服,大汗淋漓,比起自己闖下的愛的災禍,他們更擔心貓兒瘋狂的抓撓。但從傷口還在流血的第二天晚上起,他們又繼續這樣做了好幾年。

當他發現自己開始愛上她時,她已整整四十歲,而他即將年滿三十。她叫薩拉·諾列加,年輕時以一本描寫窮人愛情的詩集贏過一次比賽,曾有那麼一刻鐘出盡風頭,但書從未出版過。她是公立學校修養與公民教育課的老師,靠工資生活,住在魚龍混雜的赫塞瑪尼老區戀人巷一幢租來的房子裡。她曾有過幾個短暫的情人,但沒一個抱有跟她結婚的打算,因為想讓那個時代和環境中的男人跟哪個女人睡過覺就娶哪個女人實在是太難了。自從她的第一個正式未婚夫逃婚以後,她自己也不再讓這樣的幻想滋生。她以十八歲所能付出的全部瘋狂與熱情愛着他,而他卻在婚禮的前一星期逃避了自己的承諾,將她拋棄在絕境,成了被人恥笑的新娘。或者用當時的話來說,成了被人用過的未婚姑娘。然而,那第一次的戀愛經歷雖然殘酷而短暫,卻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痛苦,而是讓她有了一個模糊的信念,那就是不管有沒有婚姻,有沒有上帝,甚至有沒有法律,如果床上沒有個男人,那日子根本就不值得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最喜歡她的一點,就是她在做·愛時必須吸吮一個嬰兒用的奶嘴才能達到幸福的頂峰。他們把市場上能找到的各種大小、形狀和顏色的奶嘴買來了一大串,薩拉·諾列加把它們掛在床頭,以便在緊要關頭伸手就能夠到。

雖然她和他一樣都是自由身,或許也並不反對把他們的關係公開,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是一開始便把這種關係界定為秘密探險。他幾乎總是在深夜才從後門溜進來,天亮前不久再踮着腳逃走。他和她都明白,在這樣一所合租的人口眾多的房子裡,鄰居們總是要比他們佯裝的知道得多。雖然這只是走走形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非要如此,在有生之年,他和女人交往時也一直如此,從未出過差錯,無論是和她,還是和其他女人,都從未被抓住偷情的把柄。這麼說一點兒也不誇張:只有一次,他留下了牽連的痕跡,或者說手寫的證據,差點要了他的命。事實上,他一直都表現得就像是費爾明娜·達薩徹頭徹尾的丈夫:肉體上不忠,心靈上卻死心塌地;不停地努力擺脫自己所受的奴役,卻又從不讓自己的背叛給她帶去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