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四章 · 四 線上閱讀

第二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辦公室,看見了萊昂娜·卡西亞尼提交的一份備忘錄,請求他研究一下,如果覺得合適就轉呈他的叔叔。在前一天下午的視察中,她是唯一一個一言未發的人。她心裡始終清楚自己是因他人的施捨而受僱,在備忘錄中,她表明自己沒有發言並非因為漠不關心,而是出於對本部門領導的尊重。她的建議之坦率令人驚訝。萊昂十二叔叔本是想將總務處徹底改組,但萊昂娜·卡西亞尼的想法恰恰相反,理由很簡單,那就是事實上總務處根本不存在:它不過是個垃圾站,收容了其他部門推卸掉的各種麻煩而又無關緊要的問題。因此,解決辦法就是撤銷總務處,將問題返回原部門解決。

萊昂十二叔叔完全不知道萊昂娜·卡西亞尼是誰,也記不起前一天下午的會議中見過的哪個人可能是她。但看完備忘錄後,他把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和她閉門交談了兩小時。他們天南地北地什麼都聊,這是他了解人的一貫做法。那份備忘錄顯露了質樸的常識,解決方案也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但這些對萊昂十二叔叔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本人。最引起他注意的,是她小學畢業以後,就只在制帽學校學習過。但在此之外,她正用一種速成法在家自學英語,三個月前還開始上夜校學習打字,這可是一門大有前途的全新職業,就像從前的電報業和更早時期的蒸汽機行當一樣。

等她談完話走出去時,萊昂十二叔叔已經開始叫她「同名人[4]萊昂娜」了,後來就一直這樣稱呼她。根據萊昂娜·卡西亞尼的建議,他決定當機立斷撤銷使人頭疼的總務處,把問題交回那些製造問題的人去解決。他為她專門設立了一個既無名稱也無具體職能的崗位,實際上就是當他的私人助理。那天下午,總務處被無聲無息地埋葬後,萊昂十二叔叔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從什麼地方把萊昂娜·卡西亞尼找來的,他據實做了回答。

[4]萊昂十二叔叔的名字León和萊昂娜的名字Leona在西班牙語中是同一個名詞的陰陽變位,分別代表「公獅」和「母獅」。

「那麼你就再到軌道車上去,把所有像她一樣的姑娘通通給我帶回來。」叔叔對他說,「再有兩三個這樣的,我們就能把你那艘大帆船撈上來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為這只是萊昂十二叔叔的一句典型的玩笑話,但第二天他便發現六個月前指派給自己的那輛車不見了,就為了讓他繼續在軌道車上尋找隱藏的人才。至於萊昂娜·卡西亞尼,則很快放下最初的顧忌,把前三年深藏不露的所有本領都拿了出來。又一個三年過後,她已掌控了一切,再過四年,她與總秘書的位置就只一步之遙了,但她拒絕接受這個職位,因為那只比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低一級。到那時為止,她一直都聽命於他,她願意繼續這樣下去,儘管真相併非如此:就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其實是他在聽命於她。事實上,他在董事會中不過是依照她的建議行事,完全是她幫他戰勝了隱藏的敵人設下的種種圈套,節節高升。

萊昂娜·卡西亞尼具有一種魔鬼般的才能,能夠操控秘密,總是在合適的時機出現在合適的地方。她精力充沛,沉默寡言,溫柔聰慧。但在必要的時候,儘管要忍受靈魂的痛苦,她也會放任自己施展鐵腕。然而,她從不會為了自己這樣做。她唯一的目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掃清障礙,別無他法時甚至不惜流血,好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扶搖直上,坐到他自不量力想要坐到的位置上去。當然,出於一種無法控制的權力欲,她無論如何也會這麼幹,但事實是,她有意識地做這一切,純粹是為了報恩。她的決心之堅定,就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一度認不清她的意圖。曾有那麼一個不幸的時刻,他試圖擋她的路,因為他認為是她在擋自己的路。萊昂娜·卡西亞尼讓他重新清醒過來。

「您別弄錯了,」她對他說,「只要您願意,我隨時可以退出,但您可要想清楚。」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確從未想過,這個時候他儘可能清醒地想了一想,於是向她繳械投降。事實上,在一直危機四伏的公司里那場骯髒殘忍的內鬥中,在他戰戰兢兢卻又一發不可收拾的獵捕行動中,在對費爾明娜·達薩越來越渺茫的幻想中,面對這個勇敢的黑女人所做的壯舉,面對她在那白熱化的鬥爭中惹上的一身污穢又一身情愛,表面上無動於衷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內心不曾有過一刻平靜。很多時候他都暗自傷心,只為她當真不是他認識她的那天下午所想象的那種女人,不然他早就把自己的原則拋到腦後,哪怕要付出實打實的金疙瘩,也要去和她做·愛。萊昂娜·卡西亞尼依舊和那天下午在軌道車上時一模一樣,穿着那身叛逃奴隸似的俗麗衣服,裹着瘋狂的頭巾,戴着骨頭耳環和手鐲,還有那一大串項鍊和滿手的假寶石戒指:完全是個街頭蕩婦。歲月在她的外表沒有刻下多少痕跡,反而適當地增添了她的姿色。她正值成熟豐潤的年齡,散發出的女性魅力比以往更令人躁動,那熱情似火的非洲女人的身體也更顯豐·滿結實。十年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有再向她示過好,以此為他最初犯下的過錯贖罪,而她幫他做了一切,卻唯獨沒在這件事上幫他。

一天晚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工作到很晚——母親去世後,他常常如此——正要回家時,他看見萊昂娜·卡西亞尼辦公室的燈還亮着。他沒有敲便推開了門。她果然在那裡:獨自一人坐在辦公桌前,神情嚴肅,陷入沉思,新配的眼鏡讓她看上去像個學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又驚又喜地發現這座房子裡只有他們兩人,碼頭上也空無一人,城市在沉睡,無盡的黑夜籠罩着陰鬱的大海,一艘一小時後才能到達的輪船發出悲悽的哀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雙手拄着雨傘,就像當年在麥仙翁巷擋住她的去路時一樣,只不過現在他這樣做是為了掩蓋自己膝蓋的顫抖。

「請告訴我,我親愛的母獅,」他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走出這種困境?」

她沒有驚訝,神情自若地摘下眼鏡,陽光般的笑聲使他頭暈目眩。她還從未用「你」稱呼過他。

「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她對他說,「十年來,我一直坐在這裡等你問我這句話。」

已經太遲了:機會曾經就在那輛騾子軌道車上,後來也一直在她所坐的這把椅子上,而現在卻已一去不復返了。事實上,在為他幹了那麼多見不得人的卑鄙事,為他忍受了那麼多骯髒的勾當之後,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他的前面,儘管他原本比她年長二十歲:她為他衰老了。她是那麼地愛他,她願意繼續愛他而非欺騙他,但她不得不以一種殘酷的方式點醒他。

「不,」她對他說,「那樣我會覺得我是在和自己的兒子睡覺,雖然這個兒子並不是我生的。」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如鯁在喉,因為最終的拒絕竟不是出自自己之口。他一貫以為,當一個女人說「不」的時候,是在等待對方的堅持,然後再做出最後的決定,但事情到她這裡就完全不同了:他不能冒險再犯第二次錯誤。他很有風度地退了出去,甚至還帶着一點兒實屬難得的優雅。從那晚起,他們之間可能存在的任何一點陰影都不費吹灰之力地消散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終於明白,不跟女人睡覺,也能成為她的朋友。

萊昂娜·卡西亞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試圖向其透露費爾明娜·達薩秘密的唯一一人。由於不可抗力,為數不多的幾個知情人都已經開始淡忘這件事了。毫無疑問,他們中的三個已把它帶進了墳墓:一是他的母親,她在去世前很久就把這件事從記憶中抹掉了;二是加拉·普拉西迪婭,她服侍着像自己孩子一樣的女主人,直至善終;三是令人難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是她把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夾在一本彌撒經書中帶給他,而如今過去了那麼多年,她不可能還活在世上。此外還有洛倫索·達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當年為了避免女兒被開除,或許曾將此事透露給弗蘭卡·德拉路斯修女,但由此再往外傳的可能性不大。再者就是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所在的遙遠省份的十一位電報員,他們發報時是知道他們倆的全名和準確地址的。最後,就是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和她那幫桀驁不馴的表姐妹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知道,其實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也應該算在其中。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在最初幾年對本城的頻繁拜訪中,曾有一次向他透露了這個秘密。但她是偶然且在一個不適當的時候說起的,烏爾比諾醫生甚至不是如她所想象的那樣左耳進右耳出,而是壓根兒就沒從任何一個耳朵聽進去。原來,伊爾德布蘭達是在講到可能在花會上奪魁的詩人時提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她認為他是被埋沒了的詩人之一。烏爾比諾醫生怎麼也想不起這人是誰,而她則毫無必要卻也沒有半點惡意地告訴他,那是費爾明娜·達薩婚前的唯一一位戀人。她告訴他,是因為她相信這件事是那麼的純真而且短暫,以至於它所激發的情緒不過是令人感動罷了。烏爾比諾醫生看都沒看她就答道:「我倒不知道那傢伙還是個詩人。」隨即,他便從記憶中將他同其他事情一起抹掉了,因為他的職業早已讓他形成了某種道德準則,那就是適時地選擇忘記。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現,這些秘密的保管人中,除了自己的母親,其餘都屬於費爾明娜·達薩的世界。他這方只有他一人,孤獨地背負着這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包袱,多少次都想與人分擔,但至今還沒有人值得他如此信任。萊昂娜·卡西亞尼是唯一可能的人選,只不過他需要找到合適的方式和機會。那個悶熱的夏日午後,他正想着這事,可巧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竟爬上了CFC陡峭的樓梯。為了克服三點鐘的炎熱,他每爬一級便停下來歇一會兒,最終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辦公室時,褲子都被汗水浸濕了。他用盡最後一口氣說道:「我相信一場颶風就要刮過來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在這裡接待過他好幾次,都是來找萊昂十二叔叔的,但從沒有像此時這樣清晰地感覺到這位不速之客與自己的生活有着某種聯繫。

那時,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已經度過了自己的職業難關,正像個乞丐一樣,手裡拿着帽子,挨家挨戶地為他的藝術事業尋求資助。一直以來,他最長久也最慷慨的資助人之一便是萊昂十二叔叔。而此刻,萊昂十二叔叔正坐在書桌前的彈簧靠背椅上,剛開始睡他那每日十分鐘的午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請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稍等片刻,這裡與萊昂十二叔叔的辦公室相鄰,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叔叔接待訪客的前廳。

他們兩人在很多不同的場合見過,但從未像這樣面對面坐在一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又一次感到自卑得噁心。在這仿佛無窮無盡的十分鐘裡,他三次起身,盼望叔叔提前醒來,還喝了整整一保溫瓶的苦咖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連一杯也沒接受。他說:「咖啡是毒藥。」接着便聊起一個又一個的話題來,根本也不管對方是否在聽。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無法忍受他那種與生俱來的出眾。他用詞精準流暢,身上散發出隱隱的樟腦味,魅力獨特,風度翩翩,談吐高雅,就連最為輕浮的言詞,只因從他口中說出,也變得精妙無窮。突然,醫生一下子轉換了話題:

「您喜歡音樂嗎?」

這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有些意外。事實上,城中舉辦的所有音樂會或歌劇演出他都會前往,但他自覺並沒有能力進行一番批評式的或全面的討論。他對流行音樂情有獨鍾,尤其是傷感的華爾茲,很顯然,它們和他年輕時作的曲子以及他那些秘密詩句異曲同工。他只需隨意地聽上一遍,接下來的整整幾夜,就連全能的上帝也無法將旋律從他的腦海中抹掉。但這不是一個對專家提出的嚴肅問題的嚴肅回答。

「我喜歡加德爾。」他說。

烏爾比諾醫生明白了。「嗯,」他說,「他現在正流行。」接着就巧妙地把話題轉到自己那許多新計劃上去了:像往常一樣,這些計劃將在沒有官方資助的情況下實現。他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強調,現在能拉來的演出質量低劣,令人泄氣,與上世紀能欣賞到的那些節目簡直有雲泥之別。的確如此:他花了一年的時間預售門票,就為了能把柯爾托、卡薩爾斯和蒂博的三重奏搬上喜劇劇院的舞台,可政府里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三位是誰,而就在眼下這一個月中,拉蒙·卡拉爾特的偵探劇團,馬諾羅·德拉普雷薩先生的小歌劇和說唱劇團,洛斯·聖塔內拉劇團(那些難以形容的、善於模仿和表演幻術的小丑們能借着磷火閃動的瞬間在舞台上換衣服),丹妮塞·達爾泰內(據廣告稱她是牧羊女遊樂園的老牌舞蹈演員),甚至還有那個令人厭惡、敢跟鬥牛近身搏鬥的巴斯克瘋子烏爾蘇斯,所有這些人的演出票竟然都銷售一空。不過,這沒什麼可抱怨的,因為就連歐洲人自己也又一次做了壞榜樣,正進行着野蠻的戰爭,而我們倒已經在連綿半世紀的九次內戰後,開始過上太平日子了。仔細算算,其實那九次內戰完全可以視作一次:自始至終不過是同一場戰爭。這場令人陶醉的演說中,最引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注意的一點就是花會有可能重開,這曾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發起的活動中最轟動、也最持久的一項。阿里薩不得不咬住舌頭,以免說出自己曾經是它的執著參與者,那項一年一度的比賽吸引了很多大名鼎鼎的詩人,不僅有來自國內其他地方的,還有來自加勒比其他國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