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四章 · 三 線上閱讀

相識兩年後的某個星期日,他到她家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為他脫衣服,而是摘掉他的眼鏡,以更好地親吻他,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明白,她開始愛上他了。儘管從第一次到這所房子的那天起,他就覺得很自在,像喜歡自己家一樣喜歡這裡,但每次他待的時間都不會超過兩小時,也從沒有在這裡睡過覺,飯只吃過一次,那是她向他發出了正式的邀請。事實上,他每次來,都只是為了那一個目的,帶一枝孤零零的玫瑰作為唯一的禮物,完事之後便消失,直至下一次不可預見的機會到來。但就在她為了吻他而摘下他眼鏡的那個星期日,一方面因為這個,另一方面也因為兩人平靜地做完愛後睡着了,他們竟赤身裸·體地在船長那張巨大的床上度過了整個下午。從午覺中醒來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記得那隻白鸚鵡的尖叫聲,它銅管樂器般悽厲的聲音與它美麗的外表背道而馳。但在下午四點的炎熱中,一切都靜得仿佛透明一般,從臥室的窗子可以望見老城的輪廓——下午的陽光照在它的脊背上——一個個金色的屋頂,還有仿佛在燃燒的通往牙買加的大海。奧森西婭·桑坦德爾伸出一隻探險的手,摸索着那隻躺臥的猛獸,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她的手移開了。他說:「現在不行,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人在看着我們。」她又一次用歡快的笑聲驚擾了白鸚鵡。她說:「這個藉口就連約納的老婆都不會信[3]。」她當然也不會信,但她承認這是個不壞的說法。於是,兩人又靜靜地溫存了許久,沒有再做·愛。五點鐘時,太陽還高高掛着,她跳下床,一如既往地赤·裸着身體,頭上繫着薄紗蝴蝶結,想去廚房找點兒喝的東西。但她還沒有邁出臥室門一步,便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

[3]典出《舊約·約納書》。約納又譯約拿。上帝曾安排一條大魚吞掉了約納,使他在魚腹中待了三日三夜。加西亞·馬爾克斯曾在一篇文章中幽默地說,虛構文學是約納發明的,因為他遲了三天回家,並且讓他老婆相信他的遲歸是因為一條鯨魚把他吞掉了。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家中唯獨剩下的就只有幾盞吊燈了。其餘的,諸如帶簽名的家具、印度地毯、雕塑、戈博蘭掛毯,以及無數件珍貴的石頭和金屬小擺設,所有那些曾讓她的家成為全城最賞心悅目、裝飾最精美的家之一的東西,所有的一切,甚至連那隻神聖的白鸚鵡在內,全都不翼而飛了。東西是從觀海露台搬走的,絲毫沒有驚擾他們的恩愛。現在,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客廳、四扇敞開的窗子,以及靠里的牆上用粗刷子寫下的一行字:這就是淫亂之人的下場。羅森多·德拉羅薩船長永遠也無法理解奧森西婭·桑坦德爾為什麼不去報案,不試圖跟那些銷贓的商人們聯繫一下,甚至連提也不讓別人再提她這件倒霉事。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繼續到被洗劫一空的家裡去看她,如今這裡的家具只剩下竊賊忘在廚房的三隻皮凳子,以及他們當時所在的臥室里的東西。不過,他去看她的次數不像以往那麼多了,倒不是因為家當失竊——她曾這樣猜想並當面質問過他——而是因為新世紀之初出現了騾子拉的軌道車這種新鮮事物。這種車被他視作盛產零散小鳥的原始巢穴,他每天乘坐四次,兩次去辦公室,兩次回家。有時,倒也當真在車上讀點什麼,但大部分時候都是在假裝閱讀,伺機為日後的幽會建立起最初的聯繫。後來,萊昂十二叔叔給了他一輛由兩頭棕色騾子拉的車,騾子身披金色披掛,就跟為拉法埃爾·努涅斯總統拉車的騾子一樣,但他仍舊懷念以前乘坐軌道車的日子,認為那是自己獵艷成果最為豐厚的時期。他是對的:對於秘密的愛情而言,沒有什麼比等在門口的車子更危險的敵人了。既如此,他便幾乎總是把車藏在家裡,走着去展開他的新一輪獵捕行動,以免車輪在塵土上留下痕跡。所以,每當他想起那些由毛皮斑駁的瘦騾拉着的老式軌道車時,都無比懷念,在那樣的車上,他只需瞟上一眼,就能看出哪兒蘊含着愛情。在無數動人的回憶之中,他最無法忘懷的是與某隻無依無靠的小鳥間的一段故事。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他們只在一起度過了半個瘋狂的夜晚,但僅僅這半個夜晚就足以讓他餘生都對狂歡節上無知的混亂心有餘悸了。

在軌道車上,她面對遊行人群的喧鬧所表現出的無動於衷吸引了他。她應該還不到二十歲,若不是裝扮成了一個殘疾人,真看不出她對狂歡節有絲毫熱情。她的長髮又亮又滑,自然地披在肩上,身上是一件沒有裝飾的普通麻布長袍。街上音樂嘈雜,人們互相撒着一把把大米粉,每當軌道車經過時,人們都往乘客身上潑灑顏料,在那瘋狂的三天,軌道車的騾子也用澱粉塗成了白色,還戴上了花環。然而對這一切,她仿佛全然無視。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趁着混亂,邀請她去吃冰激凌,因為怕她不會接受更多的要求。她看了看他,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說:「我很樂意接受,但我要先提醒您,我是個瘋子。」對這個出其不意的回答,他笑了,接着便把她帶到冰激凌店的陽台去看彩車遊行。之後,他穿上租來的斗篷,兩人鑽進海關廣場跳舞的人群。他們在一起陶醉的樣子就像一對新結合的戀人,因為她的冷漠在夜晚的喧鬧中一掃而光,轉向了另一個極端:她跳得像專業舞者一樣,在人群中顯得格外大膽且富有想象力,具有一種令人傾倒的魅力。

「你不知道和我攪在一起的麻煩。」在狂歡節的狂熱中,她一邊笑得要死,一邊喊道,「我是瘋人院裡的瘋子。」

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來說,那晚仿佛回到了年輕時還未遭遇愛情不幸的純真胡鬧之中。然而他知道,易得的幸福無法持久,這點體會更多地是源自教訓而非經驗。夜晚的狂歡將在頒出最佳化裝獎後開始消退,在那之前,他向姑娘提議到燈塔去看黎明。她高興地答應了,但說要等到頒獎之後。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很肯定,正是她的拖延救了自己一命。當姑娘最終向他示意一起去燈塔的時候,聖牧羊女瘋人院的兩名看守和一名女護士一下子撲到了她的身上。自從她下午三點逃跑後,他們就一直在找她,不只是他們,城裡所有的警察也都在找。她用一把從園丁那裡搶來的砍刀,砍掉了一名守衛的腦袋,又重傷了另外兩名,只因為她想出來到狂歡節上跳舞。但誰也沒想到她就在大街上,還都以為她會藏在某幢房子裡,他們地毯式地搜查了無數幢房子,甚至連地下雨水池都沒放過。

帶走她可真不容易。她用一把藏在貼身背心裡的修枝剪自衛,六個男人一起才給她穿上了緊身衣,擁擠在海關廣場的人群開心地鼓掌鬨笑,以為這血腥逮捕的場面是狂歡節刻意上演的無數鬧劇之一。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心痛如絞,從聖灰星期三開始就一直徘徊在聖牧羊女大街,手裡拿着一盒要送給她的英國巧克力。他看着那些被囚禁的瘋女人從窗口向他嚷出各種辱罵或哀求的話,而他向她們晃着手中的巧克力,希望能恰巧碰上她也出現在鐵窗前。但他始終沒有再見過她。幾個月後,他走下騾子軌道車時,一個由父親領着的小女孩向他索要盒中的一塊巧克力。父親責備了她,並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道歉。可他卻把整盒巧克力都給了小女孩,期望這個舉動能幫他從所有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他拍了拍那位父親的肩膀,讓他放心。

「它原本是為一份已經見了鬼的愛情準備的。」他說。

仿佛命運要給他以補償,同樣是在騾子軌道車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認識了萊昂娜·卡西亞尼。她是他生命中真正的女人,儘管兩人始終都不知道這一點,也從未做過愛。他乘五點鐘的軌道車回家,在看見她之前便感覺到了她的存在:那是一道結結實實的目光,仿佛一根手指似的觸動了他。他抬起眼,看見她坐在車子的另一端,在乘客中顯得十分出眾。她並沒有把目光移開,而是恰恰相反,繼續無所避忌地盯着他。毫無疑問,他不能不這樣想,這個年輕漂亮的黑女人是個妓女。他決意不去理會她,因為他想象不出有什麼比花錢買愛情更可恥:他從沒有這樣做過。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軌道車的終點站車站廣場下了車,然後飛快地消失在商業區的迷宮之中,因為母親在等他六點鐘回去。而當他從人群的另一頭穿出來時,身後傳來了女人的高跟鞋踩在石磚上的歡快聲響,他回過頭去,證實了自己早已猜到的事:是她。她裝扮得和版畫上的女奴一樣,穿一條荷葉長裙,走過街上的水坑時要用跳舞般的姿勢提起裙角,領口開得很大,露出了雙肩,脖子上戴着一大串五顏六色的項鍊,頭上包着白色頭巾。這樣的女人他在小旅館見過。她們常常在下午六點才只吃過早餐,於是別無他法,只能拿色相來充當攔路劫匪的尖刀,把它架在街上遇到的第一個男人脖上:要麼一夜良宵,要麼性命不保。為了做最後的驗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掉轉方向,鑽進了空無一人的麥仙翁巷,而她仍舊跟着他,且越跟越近。於是,他停下腳,轉過身,雙手拄着雨傘,在人行道上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在他面前站住了。

「美人兒,你弄錯了,」他說,「我是不會就範的。」

「您一定會,」她說,「從您臉上就看得出來。」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想起了從小聽家庭醫生,也就是他的教父,就他的長期便秘發表的一句言論:「世上的人分兩種,大便通暢的和大便不通暢的。」在這一信條的基礎上,醫生提出了一整套關於性格的理論,自認為比星象學還要準確。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隨着閱歷的豐富,從另一角度改寫了這個理論:「世上的人分兩種,會勾搭的和不會勾搭的。」他不信任後面這種人:他們一旦越軌,便覺得這件事太不可思議,於是四處炫耀愛情,就好像那是他們剛剛發明出來的似的。而經常做這種事的人恰恰相反,他們活着就是為了這個。他們感覺良好,也守口如瓶,因為知道謹言慎行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他們從不談論自己的豐功偉績,也不向任何人吐露秘密,反而裝出一副對這種事漠不關心的樣子,以致常常招來性無能、性冷淡,甚至不男不女的名聲,就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這樣。但他們樂意將錯就錯,因為這種誤解同樣也能保護他們。他們是秘而不宣的共濟會組織,全世界的成員都能認出彼此,根本不需要講同一種語言。因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姑娘的回答並不驚訝:她是他們中的一員,而她也很清楚,他知道她知道。

這是他一生的錯誤:他的良心在此後每天的每時每刻都這麼提醒他,直到他生命的末日。她想向他懇求的不是愛情,更加不是用金錢來交換的愛情,而是加勒比河運公司里的一份工作,不管做什麼,也不管工資如何,隨便什麼樣的工作都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自己的行為萬分羞愧,於是把她帶到了人事部門的頭兒那裡。頭兒在總務處給她安排了一個最低等的職位,而她卻抱着嚴肅認真、謙卑奉獻的態度,在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三年。

從創建之日起,CFC的辦公室就位於內河碼頭的對面,那裡與海灣另一側的遠洋輪船港口截然不同,也不同於靈魂灣的市場泊船處。那是一座木製樓房,雙坡鋅頂,只在正面有一個用石柱支撐的長長的陽台。房子四面都有裝着鐵絲網的窗子,從屋裡就能看到碼頭上停着的所有船隻,與看掛在牆上的圖表無異。當初建造房子時,德國先驅們把鋅頂漆成了紅色,四周的木牆則塗了耀眼的白,為的是讓整座樓看上去就像一條內河船。後來,人們又把它整個兒漆成了藍色,而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進公司時,這座樓已變成了一個落滿灰塵、說不清是什麼顏色的棚屋,生鏽的屋頂上,補丁摞補丁。樓後是一個砂土院子,圍着雞籠用的那種六角網眼鐵絲網,裡面有兩個較新的大倉庫,倉庫後面則是一條堵死了的下水道,又髒又臭,半個世紀的河運垃圾都在那裡腐爛:各種古舊船隻的殘骸,從西蒙·玻利瓦爾剪彩下水的原始單煙囪船,到艙室裝有電風扇的較新的船。其中大部分已被拆散,零部件用到了其他船上,但也有不少還相當完好,似乎只要動手刷刷漆,便可以下海航行,都用不着嚇跑船上的鬣蜥,或除去那些讓這一條條舊船看上去更加傷懷的茂盛的大黃花。

樓頂層是管理處,一間間的辦公室都很小,但很舒服,設備齊全,就像輪船上的艙室,因為它們並非由城市建築師而是由造船工程師設計的。走廊的盡頭,萊昂十二叔叔就像一名普通員工,在一間和所有人的辦公室相同的屋裡辦公,唯一的區別,就是他每天清早都能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一束插在玻璃瓶里的隨便什麼種類的芳香四溢的鮮花。底層是旅客接待處,先是一間擺放着粗糙板凳的候船室,以及一個售票和行李託運的櫃檯。再往裡才是混亂的總務處,單是這名字就給人一種職能模糊的感覺,那些其餘部門無法解決的問題最終就送到這裡來不了了之。那天,萊昂十二叔叔親自來此,想看看到底能不能想出什麼見鬼的辦法,好讓總務處起點作用,而當時,萊昂娜·卡西亞尼就默默地坐在一張堆滿了玉米袋和無法處理的文件的小桌後面。在對滿屋子全體職員進行了三個小時的詢問、理論假設和具體調查後,萊昂十二叔叔懊惱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因為這一趟不僅確定了那種種問題根本找不到解決方案,而且雪上加霜,又發現了各種無法解決的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