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四章 · 二 線上閱讀

那個時期他最愉快的記憶是關於一個羞怯的姑娘的,她幾乎還是個小女孩,顫抖着請求他為自己剛剛收到的一封無法拒絕的信寫一封回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認出那封信正是自己前一天下午寫的。於是,他依照姑娘的情感和年齡,回了一封風格迥然不同的信,甚至筆跡也像出自這位姑娘之手,因為他會根據每個人的性格,為不同的情況模仿出一種字體來。他寫信時,一直幻想着如果費爾明娜·達薩像這個無助的小姑娘愛她的追求者一樣愛他,會給他回一封怎樣的信。自然,兩天後,他又不得不為這位情郎寫回信,用他早在第一封信中就定下的筆跡、風格和愛情的類型。就這樣,他最終陷入了自己給自己寫信的狂熱之中。不到一個月,姑娘和小伙子分別來向他道謝,因為他在男孩信中提出的建議在姑娘的回信中被熱情地接受了:他們就要結婚了。

直到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才在一次偶然的談話中發現,原來兩人的信是同一位代筆先生所寫。於是,他們頭一次一起來到了門廊下,請求他做他們孩子的教父。看到自己夢想的明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極為興奮,百忙中擠出時間寫了一本《戀人指南》,比一直在門廊里賣二十生太伏且已經被半城人背得滾瓜爛熟的那一本更富有詩意,內容也更廣泛。他把想象中費爾明娜·達薩和他遇到的各種情況排列成序,為每種情況都寫了無數封信件作範例,包含各類他覺得可能的去信和回信。最後,他共寫了一千多封,分為三卷,每卷都是科瓦魯維亞斯的字典那樣的大部頭。但城中沒有一個印刷商肯冒險出版它。他只好將它們束之高閣,和過去的一些手稿堆在一起,因為特蘭西多·阿里薩斷然拒絕從地下挖出她的罐子,把一生的積蓄浪費在一次出版書稿的瘋狂舉動上。若干年後,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終於自己有錢出版這部書時,又費了很大努力才接受了這些情書已經過時的現實。

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加勒比河運公司邁出了最初幾步並在「代筆人門廊」為人免費寫信時,他年輕時的朋友確信他們已在慢慢地失去他,再也回不到過去了。的確如此。當初他從河上旅行回來,還去見了一些朋友,希望藉此減輕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思念。他和他們一起去打檯球,參加了最後幾次舞會,偶爾還甘願做姑娘們爭搶的對象,並做所有他覺得有助於讓他回到從前的事。後來,萊昂十二叔叔聘他為公司職員,他便開始和辦公室同事一起在商業俱樂部玩多米諾骨牌。等到他和他們只聊河運公司里的事,且從不提公司全稱,而用縮寫字母CFC指代時,他們開始把他視作自己人。他甚至連飲食習慣都改變了。之前,他對餐桌上的事並不在意,也毫無規律可言,但自那時起,他的飲食開始每日相同,且極為節儉,直到他人生最後的日子:早餐是一大杯苦咖啡,午餐是一塊燉魚配白米飯,睡覺前再喝一杯咖啡加牛奶,配一塊奶酪。他隨時隨地、不分場合地喝苦咖啡,一天甚至能喝上三十小杯。那是原油似的湯劑,他喜歡親自煮,總是裝在一隻保溫瓶里,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雖然他抱着堅定的決心,也付出了熱切的努力,想回到遭受愛情致命打擊前的那個他,但事與願違。

事實是,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重新贏得費爾明娜·達薩的芳心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目標。他堅信自己早晚能奪回她,於是說服特蘭西多·阿里薩繼續修繕房屋,以便隨時在奇蹟發生時迎接她的到來。與對出版《戀人指南》這一提議的反應不同,特蘭西多·阿里薩在這件事上甚至超前一步:她當即買下房子,開始全面翻新。原來的臥室變成了一間會客廳,又在二層建起了一間供小兩口使用的臥室,以及一個為兩人將來的孩子準備的房間,兩間房都寬敞明亮。在以前煙草廠房的位置,建起了一個很大的花園,裡面種了各個品種的玫瑰,全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利用清晨的空閒親自栽種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經住的店鋪裡間永久地保持了原貌,吊床仍舊掛在那兒,寫字檯上亂七八糟地堆滿了書,而他卻已搬到二層預備做婚房的那個房間去了。那是整座房子中最寬敞、最涼爽的一間,陽台建在了屋內,晚上海風輕拂,空氣中飄着玫瑰園的馨香,坐在那裡愜意無比,但同時,這間屋也最符合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特拉普派修道士式的清苦生活。用生石灰抹的牆壁光禿而粗糙,家具不過是一張苦役犯式的床,一個床頭櫃,上面放了支插在瓶口的蠟燭,還有一個陳舊的衣櫃和一個放着水舀和臉盆的盆架。

房屋修繕持續了將近三年,恰與本城的重建工作步調一致。城市迅速復興,因為河運和貿易往來正處於鼎盛期,在殖民時期,正是這兩個因素維持着這座城市的繁榮,讓它在兩個多世紀裡成為美洲的門戶。但也是在這段日子,特蘭西多·阿里薩的不治之症表現出最初的徵兆。老主顧們每到她的雜貨鋪來,一次比一次衰老,一次比一次乾癟,也越來越令人難以捉摸。她跟她們打了半輩子交道,竟然認不出她們來,或者常常把一個人的事和另一個人的搞混了。這種問題對於做她這類生意的人來說是非常嚴重的,因為為了維護雙方的名譽,她們從不簽字據,一句口頭承諾即是保證。起先,她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聾了,但很快便證實是記憶從她年久失修的身體中溜走了。於是,她清算了她的典當生意,罐子裡的財富足夠完成房屋修繕並添置家具,此外還能剩下很多件全城最貴重的古老首飾,它們的主人根本無力贖回。

那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要同時兼顧許多事務,但這並沒有減弱他越來越頻繁地竊玉偷香的熱情。和拿撒勒寡婦那段飄忽不定的經歷為他打開了街頭愛情之門。此後的很多年,他都一直在獵捕夜間的孤鳥,幻想能減輕費爾明娜·達薩之痛。但到後來,他已說不清這絕望的通姦習慣到底是出於內心需要,還是單純的身體惡習。他去小旅館的次數越來越少,不只因為他的興趣改變了方向,而且他不願讓熟人看到,他已遠不是當初那個溫順而純真的少年了。然而,有三次在情急之下,他藉助了一種古遠年代慣用的簡單手法:把害怕被人認出的女友化裝成男人,然後裝作打算整晚狂歡的人傲慢地走進小旅館。但至少有兩次都被不少人發現,他和那位所謂的男同伴沒有去酒吧間,而是進了一個房間。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本來已經相當糟糕的名聲經歷了致命一擊。最後他乾脆就不再去了。只有極少的幾次,他又重遊故地,並不是為了及時行樂,而是恰恰相反:為了尋找一個避難所,從荒淫無度中恢復過來。

他這麼做絕對是有道理的。下午五點左右,剛一離開辦公室,他便像鷹捉小雞一樣展開獵捕行動。起初,無論夜晚帶給他什麼,他都滿足。公園中的女僕,市場上的黑女人,海灘上風情萬種的淑女,新奧爾良船上的外國妞兒,他照單全收。他把她們帶到防波堤上,從日落開始,半城人都在那裡做着同樣的事。他把她們帶到所有能幹那種事的地方,有時連沒法乾的地方也去:有不少次,他都不得不急匆匆地鑽進某個漆黑的門洞,躲在門後盡力做着他所要做的事。

燈塔一直是個幸福的避風港。當他剛剛邁入暮年,生活中的一切都已安定時,他還時常懷念它,因為那裡的確是個讓人享受歡愉的好地方,尤其是在晚上。他總覺得,自己偷歡的情景會通過燈塔的每一次閃爍傳到航海者那裡去。所以,他繼續到燈塔去,比去其他任何地方的次數都多。那位看燈塔的朋友總是很高興地接待他,滿臉的忠厚老實,這對那些驚慌的小鳥來說是最好的鎮定劑。燈塔下面有一座房子,緊挨着在峭壁上撞得粉碎的咆哮的海浪,在那兒做·愛,愛·欲更加濃烈,因為仿佛遭遇了海難。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更喜歡待在燈塔,破曉時分,從那裡可以隱約看見整座城市,海上漁船那一串串的燈火,甚至還有遠處的沼澤。

在那段時期,他形成了關於女人的身體和她們愛的能力之間關係的相當粗淺的理論。他不相信外表性感的那類,看上去能生吞一隻短吻鱷的女人,通常在床上是最被動的。恰恰相反,他喜歡瘦得皮包骨的小青蛙似的女人,走在街上甚至沒有人願意費力氣回頭看她們一眼,仿佛脫掉衣服後就什麼也不剩了,一碰之下,那骨頭還咯吱作響得讓人可憐,然而,她們卻能讓最愛吹噓床上功夫的男人自愧不如。他記下這些尚不成熟的觀點,準備為《戀人指南》寫一卷實用增訂本,但奧森西婭·桑坦德爾的出現使這個計劃遭受了和之前的出版打算同樣的命運。這個女人用她那老狗一樣的智慧,將他上下左右結結實實地調·教了一番,讓他徹頭徹尾地重生了一次,同時,也擊碎了他那些精妙絕倫的理論,給他上了一堂唯一該上的愛之課——誰也別妄圖當生活的老師。

奧森西婭·桑坦德爾曾有一段長達二十年的普普通通的婚姻,育有三個子女,而後,子女又結婚生了子女,所以她自誇是全城最享清福的祖母。始終沒人能弄清楚,究竟是她拋棄了丈夫,還是丈夫拋棄了她,抑或是兩人同時拋棄了對方。總之,他和一直以來的情人住在一起,而她也終於感到了自由,可以大白天從前門,而非以往那樣晚上從後門接待內河船長羅森多·德拉羅薩了。正是這位船長,想都沒想,就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帶到了她家。

船長是帶他去吃午飯的。此外,還帶去了一瓶家釀的燒酒和各種質量上乘的配料,足以做一鍋史詩般的燉雜燴——只有用家養的雞、脆骨肉、垃圾堆里養的豬,以及河邊村落里種的菜豆和蔬菜,才能做出這道大菜。然而一開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既沒有對美味的菜餚動心,也沒有對風韻猶存的女主人表現出多大熱情,而是對她家漂亮的房子欣賞有加。他喜歡這幢房子,它明亮涼爽,有四扇大窗面朝大海,還能遠眺古城的全貌。他也喜歡那些琳琅滿目、光彩照人的陳設,全都是羅森多·德拉羅薩船長每次出海時帶回來的各式精美的手工藝品,多得連再放一件的地方也沒有了,讓客廳看上去既神秘複雜又精緻無比。朝海的露台上,一隻馬來西亞白鸚鵡站在只屬於自己的鐵環上,羽毛白得令人難以置信,它擺出一副沉思的樣子,帶給人無限的思考——這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見過的最美的動物。

看見客人興奮,羅森多·德拉羅薩船長也高興不已,細細講述了每件東西的來歷。他一邊講,一邊喝着燒酒,雖是小口小口地啜,卻沒有停過。他看上去仿佛鋼筋水泥做成的:身形巨大,除了腦殼是光的,全身上下都是毛,髭鬚像把粗刷子,聲音像絞盤一樣,除了他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有這樣的嗓音,而他的待客禮節卻又是極周到的。不過,沒有任何人的身體能頂得住他那種喝酒方式。還沒上餐桌,他就已經喝掉半瓶酒了。終於,他趴倒在放杯子和酒瓶的托盤上,發出一聲長長的爆炸般的轟響。奧森西婭·桑坦德爾只好請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幫忙把這頭擱淺的鯨魚毫無生氣的身體拖到床上去,並給睡着了的他脫去衣服。之後,兩人感謝彼此星辰的交會所帶來的靈感火花,在隔壁房間脫掉了衣服,沒有商量,沒有暗示,甚至也沒有誰提議,並且在此後的七年裡,每當船長出海,兩人一有機會便繼續如此脫衣服。沒有絲毫被發現的危險,因為船長有一個優秀海員的習慣,即到港之時,哪怕是黎明,也要拉響船上的汽笛,先用三聲長鳴通知妻子和九個孩子,再用兩聲短促而憂傷的笛聲知會情人。

奧森西婭·桑坦德爾已年近五十,看起來也絕不會小於這個年紀,但她對愛有一種獨特的本能,任何民間或科學的理論都不能幹擾它。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通過輪船行程表就知道什麼時候能去拜訪她,他從不事先通知,想去的時候便去,不管白天黑夜,而沒一次她不是在等他。每次她給他開門,都是像母親把她一直養到七歲時的那個樣子:全身赤·裸,只在頭上用薄紗繫着一個蝴蝶結。在脫掉他的衣服之前,她不會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往前踏一步,因為她一直認為家裡有個穿着衣服的男人是不吉利的。這也是她和羅森多·德拉羅薩船長常常發生分歧的原因:船長迷信地認為光着身子抽煙會招致厄運,所以有時寧可推遲做·愛,也不願熄滅他那支不可或缺的古巴雪茄。相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十分迷戀裸·體的魅力。剛一關上門,甚至都不給他問候的時間,也不等他摘掉帽子和眼鏡,她便帶着真誠的喜悅,為他脫去衣服,一邊脫一邊吻他,同時也讓他一連串地親吻她。她為他自下而上解開扣子,先是褲子的門襟,每解一顆扣便吻他一下,然後是腰帶上的卡子,最後是背心和襯衫的扣子,直至他看上去就像一條被活生生開了膛的魚。接着,她讓他在客廳里坐下,為他脫掉靴子,從褲腿處將褲子和裡面的襯褲一同拉到腳踝,最後,鬆開他腿肚子上的鬆緊襪帶,為他褪下長襪。這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停止吻她,也不讓她親吻自己,而是着手進行這套精準儀式中他所唯一負責的部分:從背心的扣眼上取下懷表,再摘下眼鏡,然後把兩樣東西一起放進靴子,以確保不會落在這裡。在別人家脫光衣服時,他總是這麼謹慎行事,從不疏漏。

他剛一做完這些,她便從不給他留下一丁點兒多餘的時間,立刻就在她為他脫去褲子的沙發上向他發起進攻,只有很少幾次是在床上。她鑽到他身子下面,將他完全地占為己有。她封閉在自我的世界裡,閉着眼在身體內部的絕對黑暗中探尋,一會兒往這邊進,一會兒往那邊退,不斷糾正那看不見的方向,嘗試開闢一條更為強烈的途徑,尋找另一種方式,以免迷失在腹內流出的黏稠泥沼之中。她用一種難懂的家鄉話像牛虻一樣發出嗡嗡的聲響,自問自答着哪裡才是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知曉、也只被她自己所渴求的那個地方。最終,她獨自一人先迫不及待地屈服了,墜入自己的深淵,伴隨着一聲大獲全勝的喜悅的爆炸,震動了整個世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精疲力竭,興猶未盡,漂浮在兩人汗水形成的水窪之中,覺得自己不過是別人享樂的工具而已。他說:「你對我不過就像在眾多男人中又加上一個罷了。」她淫蕩地放聲大笑,說:「恰恰相反:是眾多男人中又少了一個。」他頓時覺得她懷着吝嗇的貪婪,想把一切都據為己有,於是,一股傲氣湧上心頭,他從她家走了出來,決心不再回去。但很快,帶着午夜孤獨中可怕的清醒,他無緣無故地又醒悟過來,回想起奧森西婭·桑坦德爾那自我陶醉的愛·欲,他豁然明白了事情的本來面目:這是一個幸福的陷阱,他既厭惡又渴望,但總之,他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