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三章 · 九 線上閱讀

片刻之後,他又抓住她的手,這次,她的手變得溫暖而放鬆,但仍舊濕濕的,沁着柔軟的汗珠。他們沉默地、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他在伺機進行下一步,而她在等待着,不知他會從何處開始。隨着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房間裡變得越來越黑。突然,他鬆開她的手,一躍而起:用舌頭舔濕了中指的指肚,輕輕碰了一下她那毫無防備的乳頭,而她感覺到致命一擊,仿佛他觸到了她的一根活神經。她慶幸自己處於黑暗之中,不會讓他看見她那使得全身震顫直至髮根的滾燙羞紅。「別緊張。」他對她說,語氣極為溫和,「別忘了,我是見過它們的。」他感覺到她笑了,黑暗中,她的聲音甜美而鮮嫩。

「我記得很清楚,」她說,「而且我的氣現在還沒消呢。」

這時,他知道自己已經繞過了美好希望的海角[15]。他再次拿起她修長而綿軟的手,用一個個孤零零的輕吻覆蓋了它,從稜角分明的手背,到纖長靈敏的手指、透明的指甲,再到那沁着香汗的手掌上象徵命運的掌紋。她不知道自己的手如何到了他的胸膛,碰到了一片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他說:「這是聖衣。」她撫摸着他胸口的軟毛,又用五根手指抓住這片草叢,仿佛要把它們連根拔起。「再使點兒勁。」他說。她試着加了些力氣,直到她確信不至於把他弄疼的程度。之後,竟然是她的手在尋找他那消失在黑暗中的手。但他沒有與她十指相扣,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一種無形、卻又恰到好處的力量,引領她的手沿着他的身體遊走,直到她感覺到一頭赤身猛獸的熾熱氣息,沒有固定的形狀,卻熱切而高昂。與他的想象相反,甚至也與她自己的想象相反,她的手並沒有撤回去,也沒有停在他把它放下的地方。她將自己全身心地託付給了至聖童貞馬利亞。她咬着牙,生怕會因這瘋狂的舉動而笑出聲來:她開始通過觸摸來認識那個昂首挺立的對手,認識它的體積,它那長莖的力量,它兩翼的延伸,既對它的堅決感到害怕,又對它的孤獨感到同情。她帶着細緻入微的好奇,一點一點地將它據為己有,若非丈夫是個富有經驗的人,準會把她的舉動錯會成挑逗。他求助於自己的最後一點力氣,抵抗着這番致命探究帶來的眩暈,直到她以孩子般的隨性放開了它,就像把它丟進垃圾堆似的。

[15] 即「好望角」的典故,繞過此海角就意味着好運來臨。

「我從來就搞不明白這東西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他如同上課一般認真地向她解釋起來,一邊講一邊帶着她的手移過他所提到的各個部位,而她則像個模範學生一樣,順從地跟隨着他。在一個恰當的時刻,他建議把燈點亮,讓一切更清楚些。他正要去點,她卻攔住了他的手臂,說:「我用手看得更清楚。」事實上,她也想把燈點亮,但她想自己點,而不是被別人命令。最後,她得償所願。他在突然出現的光亮中看見了她,胎兒似的蜷縮着,包裹在被單里。但他發現她絲毫沒有忸怩作態,而是再一次抓住那隻讓她充滿好奇的野獸,把它扭向右又扭向左,帶着一種似乎已經超越了科學範疇的興趣觀察它,最後得出結論:「它多醜啊,比女人的更難看。」他表示贊同,並指出它的幾種比醜陋更嚴重的弊端。他說:「它就像人的長子,你工作一輩子都是為了它,為它犧牲了一切,可到頭來,它還是只做它想做的事。」她繼續探索着,不時地問這是幹什麼用的,那又是幹什麼用的。當她認為已經了解得足夠清楚了,就用雙手掂了掂它,最終證實,即便是從分量上看,也頗不值得為它費心。她帶着輕蔑的表情放開手,讓它滑了下去。

「而且,我覺得它有很多東西是多餘的。」

他大吃一驚。他畢業論文最初的想法正是這個:簡化人類器官的好處。他認為人類的器官體系已經過時,很多功能是無用或者重複的,對於曾經的時代來說必不可少,但對我們的時代卻並非如此。的確,可以更簡單些,從而也就少一些脆弱。他總結道:「當然,這是上帝才能做的事,但不管怎樣,在理論上明確下來也是好的。」她被逗笑了,笑得那麼自然,他趁機抱住她,第一次吻在了她的唇上。她回應了他,他一邊繼續輕吻她的臉頰、鼻子、眼皮,一邊把手滑到被單下面,撫摸起她那毛髮平直的圓潤陰阜來:一個日本女人那樣的陰阜。她沒有把他的手推開,但她自己的手也處在警惕之中,以防他再前進一步。

「我們不要再上醫學課啦。」她說。

「不,」他說,「這將是愛之課。」

他掀掉她身上的被單,而她不僅沒有反對,還快速而使勁地用雙腳把它踢得離床遠遠的。她的身體凹凸有致,富有彈性,比穿着衣服時要真實得多,並且散發出一種特有的山間野獸似的味道,讓她能在全世界的女人中被分辨出來。她全然暴露在燈光之下,無處藏身,一股熱血湧上她的臉頰。她唯一能想到的掩飾羞怯的辦法,就是摟住丈夫的脖子,深深地、用力地吻他,直到兩人把所有可供呼吸的空氣都耗盡在親吻之中。

他心裡明白,自己並不愛她。同她結婚是因為喜歡她的高傲,她的嚴肅,她的力量,也因為自己的一點兒虛榮心,但當她第一次吻他時,他確定,沒有什麼障礙能阻止他們建立一份完美的愛情。在那第一個晚上,他們什麼都聊了,一直聊到天亮,就是沒有談到愛情,以後也永遠不會談到它。但從最後的結果來看,兩個人誰都沒有做錯。

天亮時,他們睡着了,她還是個處女,但很快就會不是了。果然,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在加勒比海的滿天繁星下,他教她跳了維也納華爾茲,並在她之後去了盥洗室,等他回到艙室時,發現她正光着身子在床上等他。這次是她採取了主動,毫不畏懼,毫無痛苦,懷着在公海中冒險的喜悅把自己交給了他,除了床單上那朵貞潔的玫瑰,沒有其他任何血腥儀式的痕跡。兩個人都做得很好,幾乎稱得上是一個奇蹟。在餘下的旅途中,他們不分白天黑夜地繼續這樣做着,而且一次比一次好。到拉羅切利時,兩人已經默契得像相識已久的戀人了。

他們在歐洲待了很久,以巴黎為大本營,不時到鄰近的國家去短期旅行。這段時間,他們每天都做·愛,冬季的每個星期日甚至還不止做一次,在床上一直嬉鬧到午飯時間。他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男人,而且訓練有素,她則天生不容許別人占據優勢,因此兩人在床上不得不平分主導權。三個月火熱的恩愛生活過後,他意識到兩人中有一個無法生育,於是,他們在他實習過的薩伯特醫院接受了嚴格的檢查。那是一次艱苦卻徒勞無功的努力。然而,就在他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沒有藉助任何科學手段,奇蹟發生了。回家時,費爾明娜·達薩已經懷孕六個月,她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兩人期待已久的兒子在水瓶座的月份順利降生,取了死於霍亂的祖父的名字,以示紀念。

說不清究竟是歐洲之行改變了他們,還是愛情改變了他們,因為這兩者是同時發生的。它們都起了作用,更深一層說,改變的不僅是他們兩人,也是所有人,就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那個不幸的星期日,他們回來兩周後,看見他們望完彌撒從教堂中走出來時所察覺到的那樣。他們帶着一種新的生活觀念回來了,滿載着世界的新鮮事物,準備以此引領大眾。他帶回了文學、音樂,尤其是他所學專業的最新發展。為了不和現實脫節,他從巴黎訂了一份《費加羅報》,為了不和詩歌脫節,他又訂了一份《兩世界雜誌》。此外,他還和自己在法國的書商約定好,把讀者最多的那些作家的作品寄給他,比如阿納托爾·法朗士和彼埃爾·洛蒂,再把他最喜歡的作家的作品也寄給他,比如雷米·德古爾蒙和保羅·布爾熱,但絕不要寄埃米爾·左拉的作品,因為他覺得儘管左拉在德雷福斯事件中勇敢地伸張正義,但他的作品讓人無法忍受。那位書商還承諾把黎科迪出版社目錄中最吸引人的樂譜篇章一併寄來,特別是室內音樂,如此,他便能保持父親所贏得的本城音樂會第一倡導者的好名聲了。

一向反對追求時尚的費爾明娜·達薩,這次帶回了六箱不同時代的衣服,因為那些名牌服裝沒能讓她動心。她曾在嚴冬去往杜伊勒里宮參加那位鋒芒逼人的高級定製服裝界霸主沃斯的服裝展,唯一的收穫就是讓她在床上躺了五天的支氣管炎。她覺得相比之下拉費里耶爾的服裝倒沒那麼浮華和張揚,但她還是做出英明的決定,到二手商店去將自己喜歡的東西洗劫一空,儘管丈夫驚恐地發誓說那些都是死人的衣服。同樣,她還帶回了很多沒有牌子的意大利鞋,比起名聲在外而又稀奇古怪的費利牌鞋,她更喜歡自己買的這些。她還從杜布伊那裡買回一把陽傘,紅得像地獄之火,為我們那些總愛大驚小怪的社會新聞記者提供了很多寫作素材。她只買了一頂瑞邦夫人設計的帽子,卻裝了滿滿一箱的人造櫻桃枝,能找到的各式氈花束,一把把鴕鳥羽毛、孔雀毛、亞洲公雞的尾羽,整隻的雉雞、蜂鳥,以及各式各樣外國鳥的標本,有正在飛翔的,正在啼鳴的,還有奄奄一息的:所有這些在過去的二十個寒暑里都發揮了用途,讓同一頂帽子變換出各種風貌。她還帶回一套來自世界各國的扇子,每把都各有特色,適用於不同場合。此外還有一瓶能把人迷得神魂顛倒的香水,那是在春風席捲着灰燼將法國慈善集會夷為平地之前[16],從集會上的眾多香水中挑選出來的,但她只用過一次,因為換成這種香味後她都認不出自己了。她還帶回一個化妝盒,這是誘·惑品市場的最新玩意兒,她是第一個帶化妝盒去參加節日聚會的女人,當時,僅僅在公眾場合補妝都被視作不正經的表現。

[16] 1897年,法國慈善集會毀於一場大火。

此外,兩人還帶回了三段不可磨滅的記憶:《霍夫曼的故事》那盛況空前的首演;聖馬可廣場對面那場幾乎燒毀了威尼斯所有貢多拉的觸目驚心的大火,他們透過酒店的窗子痛心地親眼目睹了那一幕;還有一月份的第一場雪時,他們匆匆邂逅奧斯卡·王爾德的情景。但在這些以及其他許多回憶之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還保留着一段他一直遺憾沒能與妻子共享的回憶。那是他獨自在巴黎上學期間一段關於維克多·雨果的記憶。在我們這裡,雨果除了他的作品之外,還享有一份感人的聲譽,據說他曾經說——其實並沒有人真的聽他說過——哥倫比亞的憲法不是給人制定的,而是給天使制定的。從那時起,人們就對他有了一種特別的崇拜。去法國旅行的同胞很多,其中大部分都熱切地盼望能夠見到他。曾經有六名學生,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就是其中之一,有段時間總是守候在埃洛大街他的住所前,以及聽說他必去的幾家咖啡館裡,但他從未出現過。最後,他們寫信向他申請一次私人會見的機會,署名為里奧·內格羅憲法[17]的天使們,也沒有收到回音。但有一天,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偶然從盧森堡花園經過,竟看見雨果從參議院走出來,被一個年輕女人攙扶着。他看上去十分蒼老,舉步維艱,鬍子和頭髮都不像畫像上那樣光亮,身上的衣服也好像屬於一個比他高大許多的人。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不想用一個不合時宜的問候毀掉這段回憶:就這樣近乎虛幻地看上一眼,已足夠令他終身難忘。等他結婚後重返巴黎,有條件更為正式地見上一面的時候,維克多·雨果卻已經辭世了。

[17] 里奧·內格羅憲法,哥倫比亞於1863至1885年期間施行的憲法。

作為安慰,胡維納爾和費爾明娜擁有這樣一段共同回憶。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一群人冒着暴風雪站在卡布奇諾街上的一家小書店門前,引起了他們倆的好奇。原來,奧斯卡·王爾德在書店裡。終於,他從裡面走出來,果然氣宇不凡,但也許他自己過分意識到了這一點。人群將他團團圍住,請他在書上簽名。烏爾比諾醫生停下來只是想看看,可他衝動的妻子卻要穿過大街去,由於沒有帶書,她想請求王爾德把名字簽在她唯一覺得合適的地方:那副美麗的羚羊皮手套上,手套修長、光滑、柔軟,與新婚的她的皮膚同樣顏色。她確信,一個像他那樣高雅的男人定會欣賞她的舉動。但丈夫堅決反對,而當她無視勸阻硬是要去時,他感到羞愧得無地自容。

「如果你穿過這條街,」他對她說,「等你回來,就會看見我已經死在這裡了。」

這是她本性使然。結婚不到一年,她便到處遊逛,就像小時候走在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那片死亡之地上一樣自如,仿佛這是她天生的本事。她和陌生人打起交道來得心應手,令她的丈夫困惑不已。而且,她有一種神秘的才能,可以和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靠卡斯蒂利亞語進行交流。「語言嘛,如果你是想賣東西,當然得要懂的。」她常常略帶嘲笑地說,「但如果是想買東西,那不管怎樣,別人總有法兒聽得明白。」很難想象有人能像她那樣,那麼快,那麼興高采烈地適應了巴黎的日常生活。儘管巴黎陰雨連綿,她還是學會了去愛記憶中的它。然而,當她帶着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無數經歷,帶着旅途的疲憊,昏昏欲睡地回到家時,港口的人們問她的第一個問題便是對歐洲的種種神奇之處有何感受,而她用一句四個字的加勒比俚語就概括了這許多個月的幸福生活:

「浮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