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三章 · 六 線上閱讀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那次療傷之旅一直都沒有什麼清晰的印象。他將始終透過一層憂愁的薄霧來回憶這次旅行,就像那個時期發生的一切一樣。當他收到委任電報時,甚至都沒想接受,但洛達里奧·圖古特用德國人的理由說服了他,那就是在公共管理領域有一份光輝的前途在等着他。他說:「電報員這一行大有可為。」他送給他一雙帶兔皮襯裡的手套,一頂草原上用的帽子和一件經受過巴伐利亞冰冷一月考驗的長毛絨領大衣。萊昂十二叔叔送了他兩件呢子衣服,幾雙防水靴,都是他父親的遺物,還給了他一張下一班船的寢艙船票。特蘭西多·阿里薩按照兒子的身材改小了這些衣服——他不像父親那樣高大,比德國人也矮許多,她還給他買了幾雙羊毛襪和幾條連體褲,好讓他不缺少衣物去抵禦寒冷荒原上的惡劣天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經過了一系列的挫折後變得異常冷漠,就像死人為自己的葬禮做準備似的,參與着為這次遠行所做的工作。他沒有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訴任何人,也沒有跟任何人道別,就像當初他只向母親傾訴了心中悄悄壓抑的激情一樣。但臨行的前一天晚上,他還是故意放縱了內心的最後一絲瘋狂,做出了一個很可能斷送自己性命的舉動。半夜裡,他穿上星期日的禮服,獨自站在費爾明娜·達薩的陽台下,拉響了那曲他為她創作的愛的華爾茲。這支曲子只有他們倆知道,也是三年來他們所經歷的種種挫折的象徵。他一邊拉,一邊低誦着歌詞,琴漸漸被淚水打濕。他拉得是那樣激情澎湃,剛奏出頭幾小節,整條街上的狗便開始狂吠,接着,全城的狗都跟着吠叫起來。但過了一會兒,在音樂的魔力下,它們又慢慢安靜下來,華爾茲最終結束在一片空靈的寂靜之中。陽台的窗子沒有打開,也沒有人向街上探出頭來,甚至連那位幾乎總是拎着油燈趕來,試圖從演奏小夜曲的人身上撈點油水的巡夜人也沒有出現。而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來說,這次演奏就像一道寬慰的符咒,因為當他把琴收進琴盒,頭也不回地在死一般寂靜的街道上漸行漸遠時,心中感到的並不是明天即將遠行,而是仿佛多年前就已抱定永不回來的決心離開了此地。

那船是加勒比河運公司所擁有的三條一模一樣的船之一,為紀念公司的創建者被重新命名為「皮奧第五·羅阿依薩號」。那是座漂浮在水上的雙層木屋,建在一個又寬又平的鐵殼上,最深吃水五英尺,這讓它能夠更好地在水深莫測的河流中消災避禍。最老的一批船是世紀中葉在辛辛那提建造的,依照的是往來於俄亥俄河和密西西比河上的輪船的傳奇樣式,兩側各有一個槳輪,靠燒柴的鍋爐驅動。同這些老船一樣,加勒比河運公司的船的底層甲板幾乎與水面齊平,安有蒸汽發動機並設有廚房,還有一大排雞籠似的艙室,船員們把自己的吊床橫七豎八、高高低低地掛在裡面。頂層則設有駕駛室、船長和高級船員的艙室,還有一間休息室和一間飯廳,身份高貴的旅客至少會被邀請到這裡一次,用餐或者打牌。中間層有六間一等艙,設在一段被當作公共餐廳的甬道兩側。船頭是一個露天起居室,配有雕花的木頭欄杆和鐵柱子,很多普通旅客晚上就把吊床掛在這裡。但和那些老船不同的是,船的兩側並沒有槳輪,而是在船尾有一個裝有水平槳葉的巨輪,就位於旅客甲板上那令人窒息的便池下方。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七月一個星期日的早晨上了船,但他並沒有像第一次旅行的人幾乎出於本能所做的那樣,一上船就不厭其煩地四處勘察。黃昏,當船經過卡拉瑪爾村時,他到船尾去小便,透過便池洞,他看見巨大的槳輪在他腳下轉動,捲起翻騰的泡沫和蒸汽,發出火山爆發般的隆隆巨響。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新環境。

他從沒出過遠門。他帶着一隻馬口鐵皮箱子,裡面裝着荒原上要穿的衣服,幾本他自己裝訂的插圖小說——把買來的月刊連載小說訂在一起,再加上硬紙作為封皮——還有幾本爛熟於心、已經快翻碎了的愛情詩集。他把小提琴留在了家裡,因為它與他的不幸關聯得實在太緊密,母親則逼他帶上了鋪蓋卷。這是一套很普通也很實用的寢具:一隻枕頭,一條床單,一個白鑞尿壺和一頂針織蚊帳,所有這些都卷在一張蓆子裡,用兩根龍舌蘭繩捆着,蓆子和繩子在急需時還可以用來做吊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不想帶這些,因為艙室里自有鋪開的床鋪,這些東西根本用不着。但到了第一個晚上,他不得不又一次感謝母親的明智。原來,在最後時刻,上來一位身穿禮服的旅客。他是當天清晨乘坐一條歐洲船抵達這裡的,此刻由省長親自陪同登船。他帶着妻子、女兒、身穿制服的男僕以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通過樓梯的七隻鑲着金邊的箱子,希望即刻繼續行程。為了將這幾位不速之客安頓下來,船長,一位身材魁梧的庫拉索人,試圖喚起船上土生白人的愛國情懷。他用庫拉索方言和西班牙語摻雜在一起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解釋,說那位身穿禮服的人是新上任的英國全權公使,正在前往共和國首都的途中,並且提醒他說,那個王國為了幫我們從西班牙人的統治下取得獨立,向我們援助了決定性的物資,所以,為了能讓一個如此高貴的家庭在船上有賓至如歸的感覺,任何犧牲都是微不足道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於是理所當然地讓出了自己的艙室。

起初,他並沒有後悔,因為每年這個時期,河中都水量充足,所以前兩個晚上船並無顛簸。每天吃過晚飯,下午五點鐘,船員們會給旅客發一些帆布底的摺疊床。每個人便找地方把自己的床打開,鋪上行李中的鋪蓋,再在上面支起針織蚊帳。有吊床的人會把吊床掛在大廳里,什麼都沒有的人就睡在餐廳的桌上,把整個旅途中絕不會更換兩次以上的桌布蓋在身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基本上大半宿都睡不着,他仿佛在河面涼爽的微風中聽到了費爾明娜·達薩的聲音,對她的回憶撫慰着他的寂寥。黑暗裡,船踏着野獸般的大步前行,在它的喘息聲中,他傾聽着她的歌唱,直到第一縷霞光出現在地平線,新的一天突然綻放在荒無人煙的草原和煙霧瀰漫的沼澤之上。他覺得這次旅行再一次證明了母親的智慧,他感受到了在遺忘之中存活下來的勇氣。

然而,在順暢的河水中走了三天後,船開始行進在意想不到的淺灘和迷惑人心的暗流之間,前進得格外艱難。河水變得渾濁,而且越來越窄,兩岸是參天大樹縱橫交錯的叢林,只能偶爾遇到一間茅屋,旁邊堆着船上鍋爐用的柴火。鸚鵡嘰里呱啦的叫聲和看不見的長尾猴的喧鬧仿佛加劇了午間的悶熱。晚上,船不得不停在岸邊,讓大家休息。在那種時候,單單是活着這件事,都變得讓人無法忍受。除了悶熱和蚊子的煩擾,還得加上晾在欄杆上的一塊塊醃肉發出的惡臭。大部分旅客,特別是歐洲人,都走出腐臭的艙室,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以度過漫漫長夜,用毛巾一邊擦拭不斷滲出的汗水,一邊驅趕各種活物。天亮時,他們都精疲力竭,個個被叮咬得鼻青臉腫。

此外,由於那一年自由黨和保守黨之間時斷時續的內戰又爆發了新的事端,為了維持船上的秩序,保證旅客安全,船長採取了極為嚴格的防備措施。他禁止了那個時期旅途中人們最為熱衷的一種消遣,即朝岸上曬太陽的短吻鱷開槍射擊,以避免誤會和衝突。後來,有旅客為此爭論,分成敵對的兩派,於是,船長沒收了所有人的武器,並以榮譽保證旅行結束後悉數奉還。甚至對英國公使他也沒有網開一面:這位公使在起錨後的第二天早晨,便穿上狩獵服,拿着一支精密卡賓槍和一支獵殺老虎的雙筒獵槍出現在大家面前。過了特內里費島,限制變得更為嚴格,因為在這個島,他們遇上了一艘高高懸掛着瘟疫黃旗的船。關於這個警告標誌,船長沒能獲得更多信息,因為那艘船沒有回答他發出的信號。但就在同一天,他們遇到了另一艘前往牙買加運送牲口的船。船上的人告訴他們,掛瘟疫旗的那條船上有兩個得霍亂的病人,疫情正在侵襲前方流域。於是,不僅在接下來的港口,甚至在那些為裝柴火而停靠的無人區,旅客都一律禁止下船。就這樣,在到達目的港之前最後的六天旅途中,旅客們染上了一些監獄中的習慣。其一便是惡劣地傳看一套荷蘭的色情明信片。這套明信片從一雙手傳到另一雙手,誰也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儘管沒有一個跑船的老手不清楚,這不過是船長著名收藏中的一套樣品而已。但就是這點兒沒有盼頭的消遣,最終也停止了,因為只會徒增煩悶。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他那種令母親憂傷不已、令朋友痛心疾首的礦石般的耐心忍受着旅途的艱辛。他沒有跟任何人打交道。日子在他身上輕而易舉地流逝。他坐在欄杆前,看着岸邊一動不動曬太陽的短吻鱷張着血盆大口等着捕捉蝴蝶,看着受驚嚇的草鷺突然從沼澤中飛起,看着海牛用巨大的乳頭餵養幼崽,並發出如女人哭泣般的叫聲,令旅客驚詫不已。在同一天,他看見河上漂過三具膨脹發綠的屍體,上面還站着幾隻兀鷲。最先是兩具男屍,其中一具沒了頭,而後漂過一具只有幾歲的女童的屍體,她那美杜莎般的頭髮在船尾的航跡中上下漂浮。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因為根本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是霍亂還是戰爭的犧牲品,但那令人噁心的強烈氣味污染了他心中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思念。

向來如此:每一件事,無論好壞,都與她有着一定關聯。晚上,船停泊下來,大部分旅客都在甲板上無所事事地走來走去,而他卻在餐廳的瓦斯燈——唯一一盞直到天亮都不會熄滅的燈下,複習着那些他幾乎可以背下來的連載插圖小說。當他用現實中認識的人去代替小說中想象的人物時,那些反覆讀過多遍的情節又恢復了最初的魔力,而他向來把那些壞運氣的情侶角色留給自己和費爾明娜·達薩。另外一些夜晚,他會給她寫下一封封傷心欲絕的信,而後,任它們的碎片漂散在那一刻不停地向着她的方向奔流而去的河水之中。就這樣,他挨着那些最難熬的分分秒秒,時而化身為一位靦腆的王子或愛情的衛士,時而又回到他那傷痕累累的皮囊,變回一個被遺忘的戀人,直到清晨吹來第一縷微風,他才坐到欄杆旁的靠背椅上打起盹來。

一天晚上,他比往常早一些中斷了閱讀。正當他漫不經心地朝廁所走去時,空無一人的餐廳里突然打開了一扇門,擋住了他的去路,一隻鷹爪般的手抓住了他襯衫的袖子,把他拉進一間艙室,隨即又關上了門。黑暗中,他甚至看不清這個不知年齡的裸·體女人的樣貌,她渾身淌着濕熱的汗水,喘着粗氣,一把將他仰面朝天地推倒在簡易床上。她解開了他的皮帶,又解開他褲上的扣子,接着便騎在他身上,毫無光榮可言地奪取了他的童貞。兩人恣情陷落一個無底的深淵,四周泛着爬滿青蝦的鹹水沼澤的味道。之後,她在他身上躺了一會兒,無聲無息地喘着氣,然後消失在黑暗中。

「現在,您走吧,忘了它。」她對他說,「就當這件事從沒有發生過。」

這次突襲是如此迅速而成功,令人無法視之為一次無聊時突發奇想的瘋狂舉動。它必然是從容計劃的結果,甚至連細枝末節都考慮到了。這個令人愉悅的信念增加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躁動,因為當他處於歡愉的頂峰時,曾有一個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甚至也不願承認的發現,那就是,他對費爾明娜·達薩的虛無縹渺的愛可以用世俗的激情來替代。於是,他千方百計想找出那個技藝精湛的強姦者,或許在她那豹子般的本能中,他能找到醫治自己痛苦的良方。但他沒有找到。相反,調查越是深入,他感到自己距離真相越發遙遠。

襲擊發生在最後的那間艙室中,但這一間和倒數第二間有一扇門相通,所以兩間艙室組成了一間有四個床位的家庭臥室。裡面住着兩個年輕女人、一個上了年歲但風韻猶存的婦人,還有一個幾個月大的男孩。她們是從巴蘭哥·德洛巴上的船,自從蒙波斯城因其河水變化無常而被從蒸汽船的航線上取消後,該城的貨物和旅客都是從巴蘭哥·德洛巴港上船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之前就曾注意到她們,但那只是因為她們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一隻巨大的鳥籠里隨身攜帶。

她們穿得仿佛是在時髦的遠洋輪船上旅行似的:絲綢裙底襯有裙撐,蕾絲飾領,寬檐帽上綴着馬鬃花。年齡較小的那兩個女人每天都要從頭到腳換好幾身華麗衣服,就在其他旅客熱得快要窒息的時候,她們卻仿佛置身於自己隨身攜帶的一片春光之中。三人靈巧地撐着陽傘,搖着羽毛扇,但就像所有的蒙波斯女人一樣,她們的意圖令人費解。毫無疑問,她們是一家人,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甚至連她們之間的關係都搞不清楚。起初,他認為那個年長的婦人可能是另外兩個的母親。但隨後他注意到,她的年紀根本不足以當她們的母親,而且她戴着半孝[12],而另兩個女人卻沒有着孝。他無法想象,她們中的一個敢在另外兩人睡在旁邊的床鋪時做出那種事來,唯一合理的假設就是這個女人利用了偶然的,又或者是安排好的空當,在艙室里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下手。他觀察到有時她們中的兩人會出去乘涼,很晚才回來,而第三個人就留下來照看孩子。但在一個更熱的晚上,她們三人帶着孩子一起出了門,孩子睡在柳條編的鳥籠里,外面還罩着紗幔。

[12] 根據西方習慣,守喪後期可以穿黑色以外的深色衣服,稱為「半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