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三章 · 五 線上閱讀

這是他所說的全部,後來再也沒有重新提起過,也沒有發生什麼證明他所說的是真的。但從那晚起,費爾明娜·達薩意識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竟是孤身一人,一直都生活在社會的淨界[11]之中。昔日的同學處在一個禁止她入內的天堂里,尤其是她蒙受了被開除的恥辱後,更是如此;而她也沒能融入到鄰里之間,因為他們中沒人知道她的過去,他們眼中的她僅僅是那個穿着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校服的姑娘。父親的世界裡只有商人和碼頭搬運工,以及那些縮在教區咖啡館裡的戰爭流亡者,全都是些孤獨的男人。最近這一年,繪畫課稍稍為她減輕了一點幽居的寂寞,因為那位教畫畫的女老師喜歡上集體課,常常把其他學生帶到縫紉室來。不過,這些姑娘的社會地位參差不齊,三教九流。在費爾明娜·達薩看來,她們不過是些借來的朋友,每次課一結束,情意也就隨之消散。伊爾德布蘭達想敞開房子的大門,讓屋裡透透氣,還想把父親的樂師、鞭炮和煙火塔一起弄來,搞一場狂歡舞會,讓它的勁風把表妹的沉悶吹得煙消雲散。但很快,她發現自己的設想是沒有用的。原因很簡單:根本沒有人會來。

[11] 天堂與地獄的邊界,是沒有接受洗禮或沒有機會認識上帝的義人等待救贖的地方。

不管怎樣,是她把表妹帶進了真正的生活。每天下午繪畫課後,她都讓表妹帶她上街,去認識這座城市。費爾明娜·達薩指給她看以前自己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每日走過的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假裝看書一邊等她時所坐的花園裡的那條長凳,他們藏信的隱蔽處所,以及過去聖職部監獄所在的陰森宮殿,也就是後來經修繕後變成的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她對它簡直恨之入骨。她們登上貧民墓地所在的小山,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在那裡根據風向為她拉小提琴,好讓她躺在床上就能聽到。在那裡,她們俯瞰這座歷史古城的全貌:破舊的屋頂,斷壁殘垣,雜草叢中城堡的廢墟,海灣里斷斷續續、大大小小的島嶼,沼澤四周寒酸可憐的窩棚,還有那一望無際的加勒比海。

聖誕夜,她們到大教堂去望子時彌撒。費爾明娜·達薩站在當初可以最好地欣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秘密為她演奏的位置上,帶表姐看了自己第一次那麼近距離地看見他的準確地點,就在與此同樣的一個夜晚,她的目光撞上了那雙驚慌的眼睛。她們還冒險獨自去了「代筆人門廊」,買了一些甜食,又在賣神奇紙的商店玩了一會兒。之後,費爾明娜·達薩向表姐指出了那個她猛然發現自己的愛情不過是海市蜃樓的地方。她並沒有察覺,從家到學校,這座城市的每一個地方,她短暫過去的每一個時刻,都是因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存在的。伊爾德布蘭達向她指出了這一點,但她卻不肯承認,因為她永遠也不會承認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好也罷壞也罷,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她生活中唯一曾發生過的事。

就在那些日子,來了一個比利時照相師,在「代筆人門廊」的樓上開起了照相館,所有能付得起錢的人都利用這個機會去給自己照張相片。費爾明娜和伊爾德布蘭達是最先去的一批。她們把費爾明娜·桑切斯的衣櫃翻了個底兒朝天,瓜分了那些最耀眼的衣服、陽傘以及節日裡穿的鞋帽,把自己打扮得像世紀中葉的貴婦人似的。加拉·普拉西迪婭幫她們束緊身胸衣,教她們如何在裙撐的金屬絲架子中扭動身體,如何戴手套,如何系上高跟靴上的扣子。伊爾德布蘭達看中了一頂寬檐帽,上面插着幾根駝鳥羽毛,一直垂到後背。費爾明娜則戴了一頂樣式更新一些的,上面裝飾着彩色石膏做成的水果和馬鬃花。最後,她們在鏡子裡照見自己就像銀版相片中的祖母一樣,互相嘲笑起來。她們笑得前仰後合,興高采烈地出門去拍人生中的第一張照片。加拉·普拉西迪婭從陽台上看着她們撐起遮陽傘,穿過花園,一邊儘可能地在高高的鞋跟上保持身體的平衡,一邊像孩子拖學步車似的使上全身的勁兒拖着裙撐,她祝福她們,祈求上帝幫她們拍張好照片。

比利時人的照相館前人山人海,因為裡邊正在給近日剛剛贏得了巴拿馬拳擊冠軍的貝尼·森特諾拍照。他穿着比賽時的褲子,戴着拳擊手套,頭上頂着桂冠。給他照相可不容易,因為他必須保持進攻姿勢一分鐘,並儘可能地屏住呼吸,可他剛剛抬起手臂,擺出防守的姿勢,他的崇拜者們就爆發出一陣歡呼,而他便無法抵製取悅他們的誘·惑,將本領盡數抖摟出來。輪到兩個表姐妹時,天空已布滿了烏雲,眼看就要下雨,但兩人還是任憑別人在她們臉上塗滿澱粉,然後靠在雪花石膏柱上,姿勢那麼自然,一動不動,甚至超過了所需的時間。那是一張永恆的照片。當伊爾德布蘭達活到近百歲,最終在馬利亞之花莊園去世的時候,人們在鎖着的臥室衣櫃中發現了她保存的這張玉照,它被藏在一摞飄着香味的床單之間,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封被歲月磨去了字跡的信,上面負載的情思早已凝成了化石。費爾明娜·達薩則一直把她的那張照片保存在家庭相冊的第一頁,但後來不知怎的,也不知何時,它突然不翼而飛,經過一番不可思議的巧合,最後竟到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手中,而那時兩人都已年過花甲了。

當費爾明娜和伊爾德布蘭達走出比利時人的照相館時,「代筆人門廊」對面的廣場上擠滿了人,連陽台上都站滿了。她們忘了自己臉上還塗着白色的澱粉,嘴唇上塗了巧克力色的油膏,而她們的衣服也不合時宜且不屬於這個時代。迎接她們的是滿街的鬨笑和噓聲。她們躲到角落裡,試圖逃避眾人的嘲弄。就在這時,騷動的人群分作兩邊,一輛被幾匹泛着金光的棗紅馬拉着的四輪馬車駛了過來。鬨笑停止了,不懷好意的人群散開去。伊爾德布蘭達肯定永遠也忘不了她第一次看見那個站在馬車踏板上的男人時的情景:他那高高的緞子禮帽,他的錦緞背心,他的文質彬彬和他雙眸的柔情,還有他出現時的威嚴。

雖然她從未見過他,但立刻就把他認了出來。費爾明娜·達薩曾跟她提起過他,只是在不經意間,而且興味索然。那是一個月前的一天下午,她死活都不願從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門前經過,因為那輛金色馬拉着的四輪馬車正停在那裡。她告訴表姐馬車的主人是誰,並試圖向她解釋為何反感他,但對於他追求自己的事隻字未提。伊爾德布蘭達本來早已把他忘到腦後了。但當她在車門前認出他,看見他一隻腳站在地上,一隻腳放在馬車的腳踏板上,像童話般出現在眼前,她不明白表妹為什麼不喜歡他。

「請上車,」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對她們說,「想去哪兒兩位儘管吩咐,我帶你們去。」

費爾明娜·達薩正要拒絕,可伊爾德布蘭達已經接受了邀請。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走下來,用指尖扶她上了馬車,幾乎沒有觸碰到她。費爾明娜別無選擇,跟在她身後也上了車,臉漲得緋紅。

她家離那裡不過三個街口。表姐妹並沒有發現烏爾比諾醫生向車夫下了什麼特別的指令,但想必如此,因為馬車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她們坐在主座上,而他坐在對面,背朝着車子前進的方向。費爾明娜把臉轉向窗子,陷入一片茫然。伊爾德布蘭達則恰恰相反,表現得十分開心,而烏爾比諾醫生見她開心,自己更是高興。車子剛一動起來,伊爾德布蘭達就感覺到了座椅的天然皮革散發出的溫暖氣味,以及包廂內的嚴實溫馨,她說,其實住在這裡也挺不錯。很快,兩人便開始大笑,像老朋友一樣互相開起玩笑來,接着又玩上了智力遊戲。這是一種簡單的暗語遊戲,就是在每個音節之間都插入一個事先說好的音節。他們假裝費爾明娜聽不懂,但其實他們知道她不僅聽得懂,而且還一直在留心聽,而這正是他們玩這個遊戲的目的。他們笑了一陣後,伊爾德布蘭達坦白說,她再也受不了腳下那雙靴子的折磨了。

「這再簡單不過了。」烏爾比諾醫生說,「我們來比比,看誰先脫掉。」

他開始解靴子上的綁帶,伊爾德布蘭達也接受了挑戰。但這對她來說並非易事,因為緊身胸衣的架子讓她彎不下腰。烏爾比諾醫生故意放慢了速度,一直等到她從裙子下面掏出自己的兩隻靴子,就好像剛剛從池塘里釣上來似的。這時,兩人看了一眼費爾明娜,只見在黃昏火紅的霞光映襯下,她那黃鸝般的倩影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輪廓清晰。她正在為三件事憤怒不已:一是她的尷尬處境,二是伊爾德布蘭達的放肆行為,三是她十分確信,為了拖延時間,車子一直在漫無目的地兜圈子。可伊爾德布蘭達卻像脫韁的野馬。

「現在我發現了,」她說,「讓我不舒服的不是鞋,而是這個鋼絲鳥籠。」

烏爾比諾醫生會意她指的是裙撐,於是趕緊抓住了這個良機。「這再簡單不過了,」他說,「脫了它。」說着,他以魔術師般的敏捷動作,從兜里掏出一條手帕,綁在自己的眼睛上。

「我不看。」他說。

蒙在眼睛上的手帕一下子讓他那圓潤下巴上的黑鬍子和用膠刷出胡尖的短髭之間的兩瓣嘴唇顯得分外純美,伊爾德布蘭達突然驚得渾身一顫。她又瞥了費爾明娜一眼,這一次她看見她並沒有生氣,而是驚恐萬狀,害怕表姐真的會把裙子脫下來。伊爾德布蘭達嚴肅起來,用手語問她:「我們該怎麼辦?」費爾明娜·達薩同樣也用手勢做了回答,告訴她若不直接回家,她就從行駛的馬車上跳下去。

「我在等着呢。」醫生說。

「已經可以看了。」伊爾德布蘭達說。

摘掉手帕,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發現她變了臉色,於是明白遊戲已經結束,而且結束得很糟糕。他做了個手勢,車夫掉轉方向,在街燈管理人開始點亮一盞盞街燈的時刻,把馬車駛進了福音花園。所有的教堂都已念起了《三鍾經》。伊爾德布蘭達飛快地下了車,想到自己惹得表妹不悅而有些慌張,和醫生隨意地握了一下手,以示告別。費爾明娜也做了同樣的動作,可當她想把戴着綢緞手套的手撤回來時,烏爾比諾醫生卻用力攥住了她的中指。

「我在等您的回答。」他對她說。

費爾明娜更用力地把手一抽,空空的手套掛在了醫生的手上,但她並沒有停下來索回它。這一天,她沒吃晚飯便睡下了。可伊爾德布蘭達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同加拉·普拉西迪婭一起在廚房吃過晚飯,這才走進臥室,用她那天生的風趣把下午的事評判了一番。她絲毫沒有掩飾自己對烏爾比諾醫生,對他的優雅和翩翩風度,都充滿了興奮與熱情。費爾明娜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但已經從反感中冷靜下來。終於,伊爾德布蘭達坦白說,當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蒙上眼睛,她看見他那玫瑰色的雙唇間兩排閃亮的完美牙齒時,曾泛起過一種想去狂吻他的難以抑制的渴望。費爾明娜·達薩翻過身去,面向牆壁,用一句話結束了她們的談話,不帶絲毫惡意,而是掛着發自肺腑的微笑。

「你真是個小娼婦!」她說。

睡夢中,她驚嚇連連,到處都看見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看見他笑,看見他唱,看見他蒙着眼睛,兩排牙齒間迸發出硫磺的火星,看見他坐着一輛和以前不同的馬車,駛在通往貧民墓地的山坡上,用一種沒有固定規則的暗語嘲笑她。距離天亮還有很久,她就醒了,精疲力竭,清醒地閉着雙眼,想着她今後還要活的那無數個年頭。之後,趁着伊爾德布蘭達洗澡的時候,她飛快地寫了一封信,飛快折好,又飛快地裝進信封,趕在伊爾德布蘭達走出浴室之前,交給加拉·普拉西迪婭,派她送到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府上。那是一封具有她獨特風格的信,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只是寫着:可以,醫生,去找我父親談吧。

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得知費爾明娜·達薩即將嫁給一位門第顯赫、家財萬貫、在歐洲受過教育而且在同齡人中聲譽非比尋常的醫生時,沒有任何力量能讓他從消沉之中振作起來。看到兒子不說一句話,不吃不喝,整夜不歇地流淚,特蘭西多·阿里薩做出了超乎尋常的努力,用盡了情人間的甜言蜜語來安慰他,終於在一星期後讓他重新開始進食。之後,她找到萊昂十二·羅阿依薩,也就是那三兄弟中唯一還活着的一個,和他談了一次話。她沒有說明原因,只是請求他在航運公司給侄子找份差事,不論幹什麼都行,但地點得是在馬格達萊納流域叢林中的某個偏僻的港口,那裡既不能通信,也不能發電報,更不能讓他看見什麼人,打聽到這座墮落的城市裡發生的任何事情。叔叔最終並沒能向他提供這樣一份工作,主要是出於對哥哥遺孀的尊重——單是丈夫在外有個私生子的事實就讓她無法忍受——但他還是給侄子在維拉·德雷伊瓦找了個電報員的職位。維拉·德雷伊瓦是一座夢幻般的城市,距本地有二十多天的路程,海拔比窗戶街高出近三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