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三章 · 四 線上閱讀

這個信念在黑色洋娃娃帶來的驚嚇之後變得更加苦澀。娃娃也是那些天裡送來的,沒有附任何信件,但是其來源似乎顯而易見:只有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會送她這樣的東西。從上面帶着的商標來看,娃娃是在馬提尼克島買的,身上穿着精美的衣服,鬈曲的頭髮用金絲做成,躺下時眼睛還會閉上。費爾明娜·達薩覺得十分好玩,於是便放鬆了警惕,白天讓娃娃躺在她的枕頭上,晚上則習慣了和它睡在一起。然而,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她從一個令人精疲力竭的夢中醒來,竟發現洋娃娃正在變大:它來時穿的那身漂亮衣服已遮不住它的大腿,鞋子也被腳撐破了。費爾明娜·達薩曾經聽說過非洲的巫術,但都沒有像眼前這件事這樣令人毛骨悚然。況且,她也實在無法想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這樣的男人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來。她是對的:娃娃不是車夫送來的,而是突然冒出的一個賣蝦人帶來的,他的來歷誰也說不清楚。費爾明娜·達薩試圖解開這個謎,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想到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他那憂鬱的氣質曾使她害怕,但生活漸漸讓她相信,她想錯了。這個謎一直懸而未解,只要一想起這件事,她就不寒而慄,直到婚後很久仍是如此,儘管那時她已經有了孩子,並且相信自己是被命運揀選的寵兒,是最幸福的女人。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最後的嘗試是請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的校長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為他們撮合。嬤嬤無法拒絕醫生的請求,因為自從她所屬的修會在美洲建立以來,這個家族就給予了很多贊助。上午九點,她在一個新入會的修女的陪伴下,出現在費爾明娜·達薩家。兩人不得不同籠子裡的鳥兒逗趣了半個小時,才等到費爾明娜·達薩沐浴完畢。嬤嬤是個男性化的德國女人,說起話來像金屬發出的聲音一樣,目光中帶着命令的神色,同她那孩子般幼稚的喜好一點兒也不相符。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她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更令費爾明娜·達薩痛恨了,只要一想起她那假慈悲的模樣,費爾明娜就感覺像五臟六腑里有蠍子在爬一樣厭惡。剛一出浴室門,她就認出了她,學校里所受的種種折磨一股腦兒地湧上心頭:每日彌撒那難以忍受的無聊,考試的驚恐,新入會修女的卑躬屈膝,以及被精神上的空虛所毀掉的全部生活。而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恰恰相反,她帶着看似由衷的喜悅同費爾明娜打了招呼,對她長高了許多、也成熟了許多表示驚喜,誇獎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稱讚了院子的高雅品位和火盆中生長的橘樹花。她吩咐新入會的修女在原地等候,並囑咐她不要和那些烏鴉靠得太近,否則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把她的眼睛啄出來。接着,她想找一處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和費爾明娜單獨聊一聊。於是,費爾明娜邀請她來到客廳。

這是一次簡短而不愉快的會面。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沒有把時間浪費在拐彎抹角上,而是單刀直入地提供給費爾明娜·達薩一次體面復學的機會。當初被開除的原因不僅可以從檔案里而且可以從大家的記憶中一筆勾銷,這樣她便可以完成學業,獲得文學學士的文憑。費爾明娜·達薩一頭霧水,想知道這其中的緣故。

「這是一位值得擁有一切的人的請求,而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讓你幸福。」修女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她明白了。她心想,一個因為一封純潔無辜的信而毀掉了她的人生的女人有什麼權利充當愛情的使者呢?但她沒敢說出口。她只是說,是的,她認識這個人,但同樣也知道他無權干涉她的生活。

「他唯一懇求你的,是請你允許他同你談五分鐘。」修女說,「我相信,你的父親一定會同意的。」

想到父親也是這次會面的同謀,費爾明娜·達薩的怒火燒得更旺了。

「我們見過兩次,在我生病的時候。」她說,「現在沒有任何必要再見面了。」

「只要是有點腦子的女人都明白,這個男人是全能上帝的恩賜。」修女說。

她繼續述說着他的種種美德,他的虔誠,還有他救死扶傷的獻身精神。她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掏出一串墜有象牙雕刻的基督像的金念珠來,在費爾明娜·達薩的眼前晃了晃。這是件家族聖物,有上百年的歷史,由一位錫耶納的金匠雕琢而成,被克萊蒙四世[10]祝福過。

[10] 克萊蒙四世(1200-1268),1265至1268年間的天主教教皇。

「它是你的了。」她說。

費爾明娜·達薩只覺得自己血管中血液翻湧,膽子一下大了起來。

「我不明白您怎麼會幹這種事,」她說,「您不是一向認為愛情是罪過嗎?」

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裝作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但眼皮卻紅得冒火。她依舊在她眼前晃着那串念珠。

「你最好放明白些,」她說,「因為在我之後,大主教可能會來,跟他談,情況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讓他來好了。」費爾明娜·達薩說。

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把金念珠藏進衣袖,然後從另一隻袖子裡抽出一塊很舊的手帕,攢成一個團,緊緊地握在拳頭裡。她帶着同情的微笑,仿佛從很遠的地方看着費爾明娜。

「我可憐的孩子,」她嘆了口氣,「你還在想着那個人。」

費爾明娜·達薩努力咽下了一句無禮的話,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修女,目不轉睛,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咬着牙。最終,她滿意地看見修女那男人般的眼睛被淚水淹沒。弗蘭卡·德拉路斯嬤嬤用手絹團擦掉眼淚,站起身來。

「你父親說得一點兒不錯,你就是一頭騾子。」她說。

大主教並沒有來。而如果不是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來找表妹過聖誕節,讓兩個姑娘的生活都發生了改變,這件難纏的事情本該在那天就已結束。早晨五點,他們在來自里奧阿查的輕便船上接到了她。在一群因暈船而奄奄一息的混亂的旅客中,她容光煥發地下了船,舉手投足盡顯女性的嫵媚,並為終於告別了昨夜的顛簸而興奮不已。她背來了幾簍子活火雞,還有她家肥沃莊園裡出產的各色水果,為的是在她做客期間誰也不缺吃的。她的父親利希馬科·桑切斯讓她問問達薩家復活節時是否需要樂師,他有最好的樂師可以差遣,並許諾過些時候會用船運一些煙火來。他還說,自己三月份之前都不能來接女兒,所以她可以盡情地在這裡住上一段日子。

表姐妹倆立即開始享受共度的時光。她們從第一個下午起便一同沐浴,赤身裸·體,用浴池裡的水互施洗禮。她們互相擦肥皂,捉虱卵,比臀部,比結實的乳··房,把對方當作鏡子,細細比較自上次兩人赤身相見以來,無情的時光如何改變了各自的身體。伊爾德布蘭達個頭高大,身體結實,皮膚是金黃色的,但全身長着混血女人的毛髮,短而鬈曲,如同一層金屬絲形成的泡沫。而費爾明娜·達薩則不同,她赤·裸的身體有些蒼白,線條修長,皮膚光滑,毛髮柔順。加拉·普拉西迪婭為她們在臥室里擺好了兩張一模一樣的床,可她們有時卻睡在一張床上,熄着燈一直聊到天亮。她們還會抽上幾支攔路劫匪抽的那種細雪茄,這是伊爾德布蘭達藏在箱子裡襯帶過來的。抽完後,燒上幾張亞美尼亞紙,以祛除臥室里茅草房子似的濃烈氣味。費爾明娜·達薩第一次抽煙是在巴耶杜帕爾鎮,之後又在豐塞卡和里奧阿查抽過。在里奧阿查時,十幾個表姐妹一起關在一間房裡,一邊談論男人,一邊偷偷抽煙。她還學會了反着吸煙,即把香煙有火的一頭放進嘴裡,就像戰爭中的夜晚,男人們為了不讓香煙的火光暴露自己所做的那樣。但她從未獨自抽過煙。伊爾德布蘭達住在她家的那段日子,她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抽煙,正是那時她養成了煙癮,不過始終是偷偷抽,甚至背着丈夫和孩子們,不僅因為女人當眾抽煙很不雅,還因為偷偷做的事情別有一番樂趣。

伊爾德布蘭達的旅行也是父母強迫的,為的是讓她遠離不可能的愛情,儘管他們想讓她相信此行是為了幫費爾明娜拿個主意,定一門好親事。伊爾德布蘭達接受了旅行的建議,並計劃像當初表妹所做的一樣,再次對遺忘女神加以嘲弄。她已經和豐塞卡的電報員說好了,以最秘密的方式幫她傳遞消息。因此,當她得知費爾明娜·達薩已經拒絕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時,不禁大失所望。而更糟的是,伊爾德布蘭達抱有一種整體的愛情觀,認為每一個人的愛情變故都會影響到全世界所有的愛情。然而,她並沒有放棄計劃,反而以一種令費爾明娜·達薩驚慌失措的膽量,獨自一人去了電報室,準備取得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幫助。

她起初沒能認出他來,因為她根據費爾明娜·達薩的描述想象出來的樣子與他本人完全不符。第一眼看到他時,她覺得表妹不可能為了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職員到了幾乎瘋狂的地步。他的氣質就像一條挨了打的狗,衣着則像落難的猶太教士,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根本不會讓任何人動心。但很快,她就推翻了對他的第一印象,因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不知道她是誰的情況下——即使到了最後,他也完全不知情——無條件地為她效勞。沒有人像他這樣善解人意,既沒有要求她證明身份,也沒有向她索要地址。他解決問題的方法很簡單:每星期三下午,她到電報室來,他便會把回復交到她手中,僅此而已。另外,當他讀完伊爾德布蘭達寫好帶來的字條後,問她是否接受一點修改,她同意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先是在行與行之間做了一些改動,而後又塗掉,重新寫過,寫到沒有空地兒了,乾脆把紙撕掉,重新寫了一封和原來完全不同的電文,她覺得新的電文內容感人肺腑。走出電報室的時候,伊爾德布蘭達差點掉下眼淚來。

「他很醜,而且可憐兮兮的,」她對費爾明娜·達薩說,「但他身上洋溢着愛。」

最引起伊爾德布蘭達注意的,是表妹的孤獨。她對表妹說,她就像個二十歲的老處女。伊爾德布蘭達習慣了在一個人數眾多且人員分散的龐雜家庭里生活,誰都無法準確說清家裡到底住着多少人,也不知道每餐究竟會有誰來吃飯。她無法想象,一個像表妹這樣年齡的姑娘會把自己封閉在一種修道院般的私人生活中。毫不誇張:每天從清晨六點起床開始,直至熄滅臥室里的燈光,她全然把自己獻給流逝的時間。生活是從外部強加給她的。首先,伴隨着最後的雞鳴,送牛奶的男人叩響門環把她吵醒。接着,賣魚的女人來敲門,帶着一箱躺在一層海藻上的半死不活的紅鯛魚,還有那些豪爽的帕倫克女人,帶着產自瑪利亞·拉巴哈的蔬菜和聖哈辛托的水果。再往後,這一整天裡,各色人等都會來敲門:乞丐,賣彩票的女郎,募捐的修女,吹着笛子的磨刀匠,收舊瓶子的,收碎金子的,收報紙的,還有用紙牌、手相、咖啡渣或水盆里的水算命的假吉卜賽女人。加拉·普拉西迪婭的一周都是在開門、關門中度過的,她反覆地說着「不」、「請改天再來」,或者氣急敗壞地從陽台喊道:「別再來煩我們了,該死,該買的我們都買齊了!」她以極大的熱情和風趣代替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以至於費爾明娜·達薩已經把她當成姑媽,甚至喜歡上她了。她當女僕當上了癮。只要有一小會兒空閒,就跑到工作間去熨燙白色的襯衣和床單,把它們熨得平平整整,再收入放有薰衣草的衣櫃中,而且不僅是對剛洗過的衣服熨了又疊,對那些久置不用而褪了色的衣服,她也如此對待。她還同樣精心地保管着費爾明娜·桑切斯的衣服,費爾明娜·桑切斯是費爾明娜的母親,已經去世十四年了。不過,家裡拿主意的還是費爾明娜·達薩。她下令該吃什麼,該買什麼,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就這樣,她決定着一個根本不需要決定什麼的家庭的全部生活。每當她清洗完鳥籠,給鳥兒們餵過食,又侍弄過那些其實不需要侍弄的花草後,就沒有了方向。被學校開除後,好幾次她都睡午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才醒來。繪畫課不過是又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罷了。

自從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被趕走後,她同父親的關係就不再親熱,但兩人找到了一種互不干擾的共同生活的方式。她起床時,他已經出門去做生意了。他很少不回家吃午飯,儘管幾乎從來都吃不下什麼,因為教區咖啡館的開胃酒以及加利西亞的小菜和點心已經把他填飽了。他也不吃晚飯:她們把他的那份留在桌子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隻盤子裡,再用另外一隻盤子扣在上面,儘管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會吃的,直到第二天早上重新熱過之後拿來當他的早餐。每個星期,他會給女兒一次錢,用於家中的花費。這筆錢他估算得很合適,女兒也精打細算,但每次她提出任何臨時性開支,他都從容愉快地接受。他從不少給一分錢,也從不查賬,但她卻非常自律,就好像要向聖職部的法庭交賬似的。他從未對女兒說起自己生意的性質和狀況,也從沒有帶她去看過他在港口的那些辦公室,因為它們所在的地方是正派小姐們的禁區,即便有父母陪同也不宜前往。洛倫索·達薩晚上十點前不會回家,這個鐘點是戰爭不那麼嚴重時宵禁開始的時間。在這之前,他會一直待在教區咖啡館裡,隨便什麼都玩,因為他是室內遊戲的行家,樣樣精通。他總是神志清醒地回到家,從不吵醒女兒,儘管每天一睜開眼,他便喝下了第一杯茴香酒,白天則一直嚼着熄滅的雪茄煙頭,時不時地再喝上幾杯。然而一天晚上,費爾明娜·達薩感覺到了他進屋的聲響。她聽見他走在樓梯上那哥薩克人似的腳步聲,他在二樓走廊上沉重的喘氣聲,還有他用手拍打她臥室門的聲音。她給他開了門,頭一次,他那歪斜的眼睛和笨拙的說話聲讓她感到害怕。

「我們完了,」他說,「全完了,你馬上就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