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三章 · 三 線上閱讀

他是真的這樣以為的,很快,她便會知道這一點,並將終身都深有體會——音樂這個話題是他用來建立友誼的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帶有魔力的方式。而那時,她卻把它理解成了一種嘲笑。更何況,他們在窗前談話時,兩個假裝在畫畫的女伴發出了像老鼠一樣的竊笑聲,並用畫框擋住了臉。這使得費爾明娜·達薩亂了方寸。她氣暈了頭,砰的一聲關上了窗子。而醫生面對着鑲花邊的薄紗簾不知所措,試圖找到通往大門的路,可是卻轉了向。慌亂中,他撞上了香烏鴉的籠子,幾隻鳥驚得發出一陣悽厲的叫聲,撲扇起翅膀來,頓時,醫生的衣服沾染上一股女人的馨香。緊接着,洛倫索·達薩霹靂般的聲音把醫生釘在了那裡:

「醫生,請在那裡等我一下。」

他從樓上看見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一邊扣襯衫扣子一邊走下樓梯,臉有些腫脹,且膚色發青,由於剛從午覺的噩夢中醒來,絡腮鬍還亂蓬蓬的。醫生極力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已經告訴您的女兒了,她健康得就像一朵玫瑰。」

「是啊,」洛倫索·達薩說,「就是刺兒太多。」

他從烏爾比諾醫生身邊走過去,沒有跟他寒暄,而是推開縫紉室的兩扇窗子,粗野地沖女兒叫喊,命令她說:

「過來跟醫生道歉!」

醫生試圖勸阻他,但洛倫索·達薩根本不加理會,斬釘截鐵地說:「快點!」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伴,默默地請求她們諒解。她反駁父親說,她沒有什麼可道歉的,她關上窗子是避免陽光曬進來。烏爾比諾醫生竭力想證明她的理由是正確的,但洛倫索·達薩堅持自己的命令。於是,費爾明娜·達薩再次走到窗前,氣得臉色煞白,右腳向前,用指尖提起裙子,向醫生戲劇性地躬了一下身子。

「我萬分誠懇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說。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幽默地學着她的樣子,像火槍手似的拿着他的高頂禮帽鞠躬還禮,卻沒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和善微笑。洛倫索·達薩邀請他去辦公室喝杯咖啡以示道歉。為了表示自己心裡沒有留下一點芥蒂,他欣然接受了。

事實上,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除了早餐前會喝上一杯咖啡,其餘時間都是不喝的。他也不喝酒,只是偶爾在正式場合喝一杯佐餐的葡萄酒。但這一次他不僅喝了洛倫索·達薩給他端來的咖啡,還喝下了一杯茴香酒。之後,又喝了一杯咖啡和一杯茴香酒。接着,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儘管還需要趕去其他幾個地方出診。起初,他還認真地聽着洛倫索·達薩以女兒的名義向他致歉,聽他說自己的女兒是個聰明端莊的姑娘,配得上這裡或者任何一個地方的王子,可她唯一的缺點,按他的話來說,就是像騾子一樣的倔脾氣。可當第二杯酒下肚後,醫生似乎聽見從院子深處傳來費爾明娜·達薩的聲音,他的思緒便隨她而去了:他想象着自己跟隨她穿行於剛剛被夜幕籠罩的房子裡,點上走廊各處的燈,給各間臥室噴上殺蟲劑,打開火爐上的湯鍋蓋子,裡面盛着她和父親當晚要喝的湯。他仿佛看見父女倆單獨坐在桌前,都沒有抬眼,也沒有喝湯,因為誰都不願打破這種鬥氣的樂趣,最終,父親投降了,請求女兒原諒他下午的嚴厲。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非常了解女人,他知道,只要他不走,費爾明娜·達薩就不可能經過這間辦公室。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拖延着離開的時間,因為他明白,下午的這場屈辱傷害了他的自尊,將不會讓他好過。洛倫索·達薩幾乎已經醉倒,似乎並沒有發現他的心不在焉,只顧自己嘮叨個沒完。他一邊滔滔不絕地說着,一邊咀嚼已經熄滅的雪茄里上好的煙葉,大聲咳嗽,使勁清着嗓子,竭力在旋轉靠背椅上尋找舒服的姿勢,弄得椅子的彈簧發出一陣陣發情動物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會灌下三杯。最終他發現兩人已經互相看不見對方,這才暫停下來,起身去點燈。借着新點亮的燈光,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從正面打量他,只見他的眼睛像魚一樣斜了出去,而他說出來的話也和口形對不上。醫生想,這一定是酒精過量帶來的幻覺。於是他站起身來,但恍惚中感覺到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而是別人的,而且那個別人此刻仍坐在自己剛才坐過的位置上。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沒讓自己失去理智。

當他在洛倫索·達薩的引領下走出辦公室時,已經七點多了。一輪滿月掛在空中。在茴香酒的作用下,院子變得如夢似幻,好像浮在一個水底世界。一隻只罩着布的鳥籠仿似一個個熟睡的幽靈,沐浴在新開的橘樹花散發出的暖香里。縫紉室的窗子敞開着,工作檯上亮着一盞燈,一幅幅未完成的畫作像參加畫展似的擺在架子上。「不在這兒的你,會在哪兒呢?」烏爾比諾醫生走過時這樣說道。但費爾明娜·達薩沒有聽到,也無法聽到,因為她正在臥室的床上憤怒地哭泣,等待着父親過去,為自己下午所受的屈辱討回公道。醫生沒有放棄向她道別的念想,可洛倫索·達薩卻並未提議他這樣做。他思念着她天真的脈搏、貓一樣的舌頭和柔軟的扁桃體,可一想到她將再也不願見到自己,甚至不會允許自己嘗試與她見面,他立刻又垂頭喪氣起來。洛倫索·達薩走進前廳時,蒙在布中的烏鴉被驚醒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它們會把你的眼睛啄出來。」醫生心裡想着她,大聲說道。洛倫索·達薩回過頭來,問他說什麼。

「不是我說的,」他說,「是茴香酒。」

洛倫索·達薩把他送到馬車前,試圖說服他收下這第二次出診的一個金比索,但他沒有接受。他準確無誤地向車夫下達指令,讓他把自己送到另外兩個約好的病人家去,然後,沒有靠別人幫忙就上了車。可馬車在石子路上的顛簸讓他開始感到難受,於是他讓車夫掉轉了方向。他對着車上的鏡子看了好一會兒,發現鏡中的自己也依然在想着費爾明娜·達薩。他聳了聳肩,然後打了個嗝,腦袋垂在胸前,睡着了。睡夢中,他聽見喪鐘敲響了。先是大教堂的鐘聲,而後,所有的教堂都傳來鐘聲,一處接一處,連樂善好施者聖胡利安[7]修道院那破瓦似的鐘聲也響了起來。

[7] 樂善好施者聖胡利安,天主教傳說中的聖人,許多旅店主視其為主保聖人。

「見鬼,」他在睡夢中嘟囔了一句,「有人死了。」

他的母親和兩個妹妹正坐在大飯廳的正式餐桌前,喝着牛奶咖啡,吃着奶酪餅。正在此時,只見他帶着一副痛苦不堪的面容出現在門口,渾身散發着從烏鴉那裡沾染來的淫蕩香味。隔壁大教堂的鐘聲在家裡寬闊的水池上空迴蕩。母親驚慌地問起他究竟去了哪裡,因為大家到處找他去給伊格納西奧·瑪利亞將軍看病,將軍是哈拉依斯·德拉維拉侯爵的最後一個孫子,那天下午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喪鐘就是為他敲響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對母親的話完全沒有反應,他抓住門框,轉過半個身子,試圖走到臥室去,卻一頭栽倒在從自己嘴裡噴吐出來、濺得到處都是的茴香酒中。

「聖母馬利亞,」他的母親喊道,「一定是出了什麼怪事,才讓你這副模樣回到家裡。」

然而,最為奇怪的事還沒有發生呢。著名鋼琴家羅密歐·盧西奇造訪本城,城中的民眾剛剛從對伊格納西奧·瑪利亞將軍的哀悼中恢復過來,他就獻上了一組莫扎特的奏鳴曲。趁這個時機,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叫人把音樂學校的鋼琴搬上了騾車,為費爾明娜·達薩送去了一首劃時代的小夜曲。樂曲剛開始演奏,她就醒了。無需從陽台的花邊窗簾後探出身子,她就知道誰是這次不同尋常的獻禮的策劃者。她唯一感到遺憾的,便是她還沒有膽量像那些刁鑽的姑娘們一樣,把尿盆一股腦兒地扣在不受青睞的追求者頭上。而洛倫索·達薩呢,小夜曲演奏到一半,他便迅速穿好了衣服,樂曲一結束,他就把身着音樂會禮服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鋼琴家請進了會客廳,用一杯上好的白蘭地對小夜曲表達了謝意。

費爾明娜·達薩很快發現,父親在試圖軟化她的心。小夜曲演奏次日,他便看似隨意地對她說:「想想看,要是你母親知道你被一個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的人看上了,她會是什麼感覺啊。」她冷冷地反駁道:「她會在棺材裡再死一次。」和她一起畫畫的女友告訴她,洛倫索·達薩受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之邀,到社交俱樂部用了一次午餐,為此,醫生因違反俱樂部章程而受到了嚴厲的警告。直到這時,她才知道了父親曾多次申請加入社交俱樂部,次次都被拒絕,而每次所收到的反對票之多,已使他徹底地死了這條心。可洛倫索·達薩以桶匠[8]的大度吞下所受的侮辱,繼續執著地依靠智慧創造偶遇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機會,卻沒有發現其實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付出了更為超常的努力,盡一切可能讓兩人相遇。有時,他們會在辦公室里聊上好幾個小時,而這時,家裡的一切就像處在時間的邊緣停滯了似的,因為只要醫生不走,費爾明娜·達薩就不會讓任何事照常進行。於是,教區咖啡館成了理想的中間港。正是在那裡,洛倫索·達薩給胡維納爾·烏爾比諾上了象棋啟蒙課。這位學生非常勤奮,象棋成了他無藥可救的嗜好,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8] 「桶匠」在西班牙文中有「大肚子的人」之意,轉義指氣量大的人。

就在小夜曲風波後不久的一天晚上,洛倫索·達薩在家中的前廳發現了一封信,是寫給女兒的,火漆上押着J.U.C.幾個首字母[9]組成的花押字。從費爾明娜的臥室前走過時,他把信從門下滑了進去。費爾明娜想不通信是如何到她房間裡來的,因為她怎麼也不相信父親竟然會替追求者送信: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轉變。她把信放在床頭柜上,不知該如何處理。就這樣,信沒被拆開,在那裡放了好幾天,直到一個飄雨的下午,費爾明娜·達薩夢見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又到家裡來,要把那塊曾經用來為她檢查喉嚨的壓舌板送給她。夢中的壓舌板並非鋁製,而是用一種她曾在別的夢裡開心品嘗過的美味金屬做成,於是,她開心地品嘗着它,並把它掰成了大小不等的兩段,小的那段給了他。

[9]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德拉卡列的縮寫。

醒來後,她拆開了信。信寫得簡潔而得體。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唯一懇求的,就是請她允許自己徵得她父親的同意前來拜訪她。他的簡單和認真打動了她,那麼多天以來她用心培育出的恨突然平息了。她把信收在一個不用的珠寶盒裡,壓到箱底。但她忽然又記起來,那裡曾經保存過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些飄散着香味的信,一陣羞愧讓她渾身一顫,於是她把信從珠寶盒裡取出來,想換個地方。這時,她所能想到的最體面的做法就是權當沒有收到過這封信。於是,她把它放到燈上燒起來,邊燒邊看着一滴滴火漆在火苗上飛濺,變成了縷縷青煙。她嘆息道:「可憐的人。」突然,她意識到這是自己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裡第二次說這句話了。片刻間,她又想起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她自己也很驚訝,他已經離她的生活那麼遙遠:可憐的人。

十月里,伴隨着最後幾場雨,又來了三封信。同其中的第一封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小盒弗拉維格尼修道院的紫羅蘭香皂。三封信中前兩封都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車夫送到大門口的,醫生還從車窗里向加拉·普拉西迪婭打了個招呼,一來可以讓大家確認信就是他寫的,二來也讓誰都沒法否認收到過這些信。此外,這兩封信都用押着花押字的火漆封着,費爾明娜·達薩已能辨認出醫生那龍飛鳳舞、密碼似的字跡。兩封信都簡明扼要地表達了和此前那封同樣的意思,也懷着同樣的謙卑,但在那溫婉措辭的背後,開始流露出一種迫不及待的渴望,這是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些含蓄委婉的信中從未顯露過的。兩封信之間相隔兩個星期,費爾明娜·達薩每次一收到信便拆開來讀,而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何就在要燒掉它們的前一刻,她改變了主意。但是,她從未想過要給醫生回信。

十月的第三封信是從大門底下滑進來的,和之前的幾封截然不同。字體像孩子寫的一樣幼稚,無疑是出自左手。但費爾明娜·達薩起初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讀完了信的內容,才發現這是一封無恥的匿名信。寫信的人認定費爾明娜·達薩用迷魂湯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着了魔,並由這個假設出發得出了惡意的結論。信的結尾是一句威脅:倘若費爾明娜·達薩不放棄藉由這個全城最受傾慕的男人飛上枝頭的想法,一定會當眾出醜。

她感到自己成了嚴重不公的犧牲品,但她的反應並非報復,而是相反:她想找出這封匿名信的作者,用種種適宜的解釋向他證明他錯了,因為她非常確定,自己永遠也不會因為任何理由,被胡維納爾·烏爾比諾的殷勤打動。接下來的幾天,她又收到了兩封沒有署名的信,和第一封一樣信口雌黃,但三封信中沒有任何兩封出自同一人手筆。看來,要麼她是某個陰謀的犧牲品,要麼就是關於她私訂終身的虛假傳聞傳得比想象的要遠。一想到這一切都可能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某個簡單的冒失行為造成的後果,她就惶恐不安。她想,或許他的為人與他那莊重的外表差距甚遠,或許他在出診時喜歡信口開河,就像他那個階層的很多人那樣,到處吹噓自己幻想出來的對她的征服。她想寫信給他,指責他玷污了自己的名譽,但隨後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萬一這正是他想要的呢。她試圖從那幾個來縫紉室和她一起學畫的女友們那裡打聽消息,但她們唯一聽說的就是關於那次小夜曲獨奏的無關痛癢的評論。她感到無比憤怒,卻又無能為力,備受屈辱。和最初想找出這個看不見的敵人,說服他承認自己錯誤的想法完全不同,現在她只想用修枝剪把他碎屍萬段。她整晚睡不着覺,分析那些匿名信中的細節和用詞,幻想能從中找出一絲安慰。但這是徒勞的:從本性而言,費爾明娜·達薩和烏爾比諾·德拉卡列一家的內心世界相去甚遠,對於他們的明槍,她尚有武器可以自保,但對於暗箭,她就束手無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