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三章 · 二 線上閱讀

自從發布了霍亂公告,本地駐軍便不論白天黑夜,每隔一刻鐘在碉堡上鳴炮一響。這麼做是應迷信的市民要求,因為他們認為火藥能淨化環境。受霍亂之害最深的要數黑人,因為他們人數最多,也最貧窮。但實際上,這種疾病既不分膚色,也不分血統。而就如突然開始一樣,它又突然停止了。從來沒有人知道它到底造成了多大規模的傷害,不是因為無法統計,而是因為我們最常見的美德之一就是家醜不可外揚。

馬可·奧雷里奧·烏爾比諾醫生,胡維納爾的父親,是這段不幸歲月里的民間英雄,也是最受人矚目的犧牲者。根據政府的指令,他本人實際上只需制訂方案並領導衛生部署,可他自己卻主動積極地參與到所有社會事務中去,事實上,在疫情最為嚴重的時刻,在他之上幾乎就沒有更高的權威了。多年以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翻看當時的記錄,證實了父親所採用的方法仁愛多於科學,在很多方面都有悖醫學原理,以致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疫情的迅速蔓延。他是懷着兒子對父親的同情心證實這一點的——生活慢慢地把兒子變成了父親的父親,他第一次為自己當初沒能和孤軍作戰而犯下錯誤的父親站在一起感到心痛。但他也沒有貶低父親的功績:他的勤奮、他的犧牲精神,尤其是他個人的膽識,這一切都讓他無愧於這座城市從災難中死而復生後給予他的那些榮耀,他的名字理所應當和那些不計其數的戰爭英雄列在一起,因為比起這場戰鬥,那些戰爭可要不光彩得多。

父親未能及身見證自己的榮耀。當他發現那種他在別人身上見到並深表同情的無法醫治的病症出現在自己身上時,甚至都沒有徒勞地去嘗試抗爭,便把自己隔離起來,以免傳染給他人。他把自己關在仁愛醫院的一個雜物間裡,對同事的叫門聲和親人的哀求聲充耳不聞,對人滿為患的走廊地板上那些垂死掙扎的霍亂病人的驚恐號叫也泰然處之,他給自己的妻子兒女寫下了一封充滿熾烈愛意的信。在信中,他流露出對生命無比的熱愛與眷戀,以及由此而生的感恩之情。那是一封長達二十頁的訣別書。信紙被揉搓得皺皺巴巴,從越來越糟糕的字跡中可以看出他的病情每況愈下。不需要認識寫信的人,也能看得出那個簽名是用盡最後一口氣寫上去的。遵照他的遺願,他那灰白色的遺體被混葬在公共墓地,沒有讓一個愛他的人看見。

三天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巴黎接到了電報。當時,他正在和朋友共進晚餐,當即以香檳祝酒來紀念他的父親,說道:「他是一個好人。」過後,他將為自己的不成熟而自責: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他竟不斷地逃避現實。但三個星期後,他收到了父親那封身後才被發現的遺書的抄本。那一刻,他向現實投降了。驟然間,那個他生命中最早認識的男人,那個養育他、教導他,和他的母親同床共枕三十二年,卻在這封信之前僅僅因為淳樸的靦腆,從未向他如此赤誠地袒露過心聲的男人的形象,一下子深刻地浮現在他眼前。在那之前,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家人一直都將死亡視作發生在別人家的不幸,它發生在別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身上,卻從來不會降臨在自己的親人頭上。他們一家人的生命節奏都很緩慢,在他們身上看不出衰老、生病和死亡的跡象,他們只會在自己的時間裡慢慢消失,然後變成一個時代的回憶和雲霧,直至最終被遺忘吞沒。父親的遺書比那封傳達噩耗的電報給了他更沉重的打擊,讓他確信人終有一死。儘管,他最早的回憶之一——九歲或十一歲時——在某種程度上便是從父親身上看到了死亡早早發出的信號。那是一個下着雨的下午,他們兩人待在家中的辦公室。他正用彩色粉筆在地磚上畫雲雀和向日葵,父親則對着窗子的亮光在看書,背心敞着扣,襯衫袖子上勒着橡皮筋。忽然,他停止了閱讀,用一根末端帶有銀抓手的爪杖撓了撓後背。因為夠不着,他又讓兒子用指甲幫他抓一抓。兒子這樣做時,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感覺不到自己的脊背似的。最後,父親從肩膀上方看着兒子,悽慘地笑了笑。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他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可能都不記得我了。」

沒有任何明顯的理由,他就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死亡天使在辦公室那涼爽的昏暗中一閃而過,又從窗子飛了出去,所到之處,散落下幾片羽毛,但孩子卻沒有看見。自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馬上就要到父親那天下午的那個年紀了。他知道自己和父親很像,而現在除了這一點外,他還驚愕地意識到,和父親一樣,自己也終將會死的。

霍亂成了他的心病。之前,除了在某門邊緣課程中學過一些常識外,他對此了解得並不多。他曾覺得很難置信,僅在三十年前,在包括巴黎在內的法國,霍亂就造成了十四萬多人的死亡。但在父親死後,為了撫平記憶的傷痛,也是作為一種悔過,他學習了一切能學到的有關各種形式的霍亂的知識。他成了當時最傑出的流行病學家、疫區封鎖理論的創始人、那位偉大小說家[5]的父親阿德里安-普魯斯特的學生。因此,當他回到故土,從海上聞到市場的惡臭,看見污水溝中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裡光着身子打滾的孩子們時,不但明白了這場不幸因何而起,而且確信它隨時都會重演。

[5] 指馬賽爾·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作家,代表作《追憶似水年華》。

果然,沒過多久,事情就發生了。還不到一年,他在仁愛醫院的幾個學生請他幫忙去為一個渾身泛着罕見藍色的病人義診。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只在門口看了一眼,便認出了他的敵人。但運氣還不錯:這個病人三天前乘坐一艘來自庫拉索的輕便船到達此地,是自己來到醫院門診的,似乎還沒有傳染給其他人的可能。不管怎樣,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還是提醒了同事們,並最終說服當局向附近港口發出警報,以便找到並隔離被污染的輕便船。此外,他還勸阻了要塞軍事長官,這位長官想發布戒嚴令,並立即施行每一刻鐘鳴炮一響的治療法。

「省下那些火藥,等自由黨人來的時候再用吧。」他溫文爾雅地說,「現在已經不是中世紀了。」

四天後,病人死了,被白色顆粒狀的嘔吐物窒息而死。但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大家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卻沒有再發現一起新病例。沒過多久,《商業日報》刊登消息說,在本城的不同地方,兩名兒童死於霍亂。經證實,其中一名得的是普通痢疾,而另外那個五歲的小女孩,看上去的確是霍亂的犧牲品。她的父母和三個兄弟姐妹被分別單獨隔離起來,整個街區也被置於嚴格的醫療監控之下。三個孩子中的一個也感染了霍亂,但很快就康復了。危險過去後,一家人回了家。三個月內,又發現了十一例病例。第五個月時,出現了一次令人擔心的爆發。但快到一年時,大家普遍認為疫情已得到了控制。沒有一個人懷疑,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嚴格的醫療措施創造了奇蹟,效果比他的宣傳還要切實有力。從那時起,直到進入本世紀很長一段時間,儘管霍亂仍然是本城,而且幾乎是整個加勒比沿海地區及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常見病,但並沒有再度發展成瘟疫。對霍亂的驚恐使得當局更加嚴肅地聽取了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警告。在醫學院,霍亂和黃熱病被規定為必修課;並且,大家明白了填堵污水溝、把市場建到遠離垃圾堆的地方去的緊迫性。然而,此時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熱衷於宣告他的勝利,也沒有精神百倍地去堅持他的社會使命——如今的他成了折翼的天使,不知所措,心神不寧,決意要忘掉生活中其餘的一切,只因為他被自己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愛火閃電般地擊中了。

的確,那是一次誤診的果實。他的一位醫生朋友,認為自己在一個十八歲的女病人身上看出了霍亂的先兆症狀,請求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前來看看。由於害怕疫情侵入老城的寶地——畢竟,之前的所有病例都發生在邊緣地區,且幾乎全是黑人——他當天下午就去了。結果,他收穫了驚喜而非憂患。那所房子坐落在福音花園的杏樹樹蔭下,外面看上去同殖民老區的其他房子一樣破舊不堪,但裡面卻井井有條,美輪美奐,光彩照人得仿如世外桃源。房子的前廳直接通向一個塞維利亞式的方形庭院,院子裡剛剛刷過白白的石灰,橘樹盛開着鮮花,地上鋪着和牆上一樣的彩色瓷磚。雖然看不見泉水,卻聽見潺潺的流水聲不絕於耳,屋檐下裝飾着一盆盆康乃馨,連拱下吊着一隻只裝有珍禽的鳥籠。其中最為稀有的,是三隻關在一個大鳥籠里的烏鴉,它們每一次振動翅膀,都會令院子裡瀰漫開一種莫名的香氣。用鏈子拴在角落裡的幾條狗嗅出了生人的味道,突然狂吠起來,但一聲女人的叫喊立刻又使之戛然而止。許多隻貓被這聲嚴厲的喊叫嚇得從四處竄了出來,又藏進花叢中。之後,一片寂靜,在鳥兒的撲騰聲和流過石頭的淙淙水聲中,仿佛能隱隱聽到大海憂傷的呼吸。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真切地感覺到上帝就在此處,不由得渾身一顫。他想,如此一個家是不會受到瘟疫侵害的。他跟着加拉·普拉西迪婭穿過帶拱頂的走廊,走過縫紉室的窗前,那裡曾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看見費爾明娜·達薩的地方,當時院子還處在一片瓦礫之中。他沿着嶄新的大理石台階來到二樓,等候傳稟,以進入女病人的臥室。可加拉·普拉西迪婭走出來時,帶來了這樣的口信:

「小姐說,您現在不能進去,因為她父親不在家。」

於是,他按照女僕的指示,下午五點鐘又來了。洛倫索·達薩親自為他打開大門,把他領到了女兒的臥室。醫生為病人檢查時,洛倫索·達薩坐在角落的一片昏暗之中,雙臂交叉,徒勞地控制着自己雜亂的呼吸。很難說清楚究竟誰更拘謹:醫生羞怯地撫摸着病人,病人則帶着處女的矜持,把自己裹在絲綢睡袍里。兩人誰也沒有看對方的眼睛,只是他用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問着問題,而她則用顫抖的聲音回答,不約而同地忌憚着那個坐在陰影中的長者。最後,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請病人坐起來,小心翼翼地將她的睡衣解至腰間:霎時間,那對完美無瑕、高高隆起、有着孩子般稚嫩乳頭的乳··房,在昏暗的房中發出耀眼的光芒。她趕緊將雙手抱在胸前遮住身體。而醫生沉着地將她的手臂移開,沒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貼在她的皮膚上為她聽診,先是胸·部,然後是背部。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總是說,他初識這位將與他共度一生的女人時,心裡沒有絲毫波瀾。他記得,那件天藍色的睡袍鑲着花邊,她的眼神熾熱如火,長長的秀髮披在肩上,但他當時極度擔心霍亂侵入殖民老區,壓根兒沒有注意到正值花樣年華的她所擁有的諸多美妙之處,而是全心查看她身上可能存在的哪怕微乎其微的瘟疫徵兆。而她更是把自己撇得一乾二淨:這位因霍亂而常常被人提起的年輕醫生,在她看來根本是個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會愛的學究。診斷的結果是,這只是一次食物引起的腸道感染,在家中治療三日即可痊癒。證實女兒沒有染上霍亂,洛倫索·達薩鬆了一口氣。他親自把醫生送上車,並付給他一個金比索的出診費用。他認為即便是對專為富人看病的醫生來說,這也算是過高的酬勞了,但告別時,他還是表達了自己的千恩萬謝。他被醫生那榮耀的姓氏弄得眼花繚亂,對於這一點,他非但沒有絲毫掩飾,反而表示無論如何希望再次見到醫生,當然,是在非正式的場合。

事情本該就此結束了。然而第二周的星期二,沒有受到邀請,也沒有事先知會,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又在下午三點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時刻來了。費爾明娜·達薩正在縫紉室和兩個女伴一起上油畫課。他穿着一身一塵不染的白色長禮服、戴着一頂白色高頂帽出現在窗前,朝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過來一下。她把畫框放在椅子上,踮着腳尖向窗子走過去,為了不讓裙子拖到地上,她把荷葉邊提到了腳踝。她戴了一隻發箍,亮閃閃的寶石墜子垂在額頭上,與她那高傲的雙眸有着同樣的顏色,整個人都透出清爽。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注意到,她在家中作畫時竟也穿戴整齊,就好像參加節日慶典一般。他從窗外給她號了脈,又讓她把舌頭伸出來,用一塊鋁製壓舌板為她檢查了喉嚨,還看了看她的內眼瞼。每檢查一項,他都做出放心的表情。他不再像上次那樣拘束,但她卻更拘謹了,因為她不明白他此次意外到訪的原因,畢竟他曾親口說過,若沒有什麼新情況需要叫他來,他就不再來了。更何況:她也並不想再見到他。檢查完畢,醫生把壓舌板放進了裝滿各種工具和小藥瓶的手提箱,然後啪的一聲關上箱子。

「您就像一朵初開的玫瑰。」

「謝謝。」

「應該感謝上帝。」他說,之後又突兀地引用了一句聖多默[6]的名言:「您要記住,一切美好的東西,不論來自何處,都源自聖神。您喜歡音樂嗎?」

[6] 聖多默,耶穌的十二門徒之一,又譯聖多馬。

他問話時,臉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做出很隨意的樣子。但她卻沒有回答。

「您為什麼要問這個?」她反問道。

「因為音樂對健康至關重要。」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