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二章 · 八 線上閱讀

他們駛進港來。輕便船在公共市場港灣里停泊的那些小船組成的迷宮中靜靜滑行。市場散發的臭味在幾里外的海上就能聞到。晨曦在清澈的濛濛細雨中顯得格外飽滿,可小雨很快變成了瓢潑大雨。守候在電報室陽台上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輕便船駛入靈魂灣的那一刻就認出了它,船帆被雨水打得耷拉下來,船在市場碼頭下了錨。前一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點,才從一份電報中偶然得知船因為逆風而延誤了。於是,他又從第二天的凌晨四點起開始等待。此刻,他的眼睛始終不離那一艘艘運送旅客的小船。它們負責把少數不顧暴風雨而決定上岸的旅客送至岸邊,可最後,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不得不在中途走下擱淺的小船,蹚着泥濘攀上碼頭。船中的客人一直徒勞地等到八點鐘,雨還是沒有停。一個黑人搬運工蹚着齊腰深的水走到船舷上把費爾明娜·達薩接了下來,一直把她抱到岸上。但她渾身上下濕得就像落湯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竟然沒有認出她來。

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這次旅行中她竟成熟了那麼多——直到踏入家門的那一刻。她一走進大門緊閉的房子,便立刻在黑人女僕的幫助下,開始了讓房屋恢復生氣的壯舉。黑人女僕名叫加拉·普拉西迪婭,剛一接到他們即將歸來的消息,就從她那古老的奴隸住所趕了回來。費爾明娜·達薩已經不再是那個既受父親寵愛又受他嚴加管束的獨生女了,而變成了這個滿是塵土和蛛網的王國真正的女主人。如今,只有不可戰勝的愛的力量,才能拯救這個王國。她沒有氣餒,因為她感到自己受到一股升騰的勇氣的召喚,足以撼動這個世界。回家當晚,他們在廚房的餐桌上喝熱巧克力、吃奶酪餅的時候,父親把管理家務的大權交給了她,那麼鄭重其事,就像進行神聖的宗教儀式一般。

「我把你生活的鑰匙交給你。」他對她說。

年滿十七歲的她堅定地接過這個權力。她知道,她所贏得的每一分自由都是為了愛。這一夜,噩夢連連。第二天,她打開陽台的窗子,又看見小花園中傷感的濛濛細雨、那尊被斬首的英雄塑像,還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拿着詩集常坐的那條大理石長凳,她第一次感到回家的惆悵。她已經不再把他當作一個遙不可及的戀人,而是當作可以託付一切的確定無疑的丈夫來想念。她突然感到,自己走後,二人所虛度的光陰是多麼的沉重漫長,活下來又是多麼的艱辛不易,而她又該付出多少愛,去按照上帝的旨意愛這個屬於她的男人啊。可她驚訝地發現,他並不在小花園,不像以前很多次那樣,即使下雨也會出現在那裡。她發現自己沒有通過任何渠道接到他的任何信息,甚至一點徵兆都沒有。突然間,一個念頭令她渾身一顫:他死了。但隨即,她又排除了這個壞念頭,因為在最後幾天狂熱的電報往來中,他們的確是忘了商定一種她回來以後能繼續保持聯繫的方式。

事實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十分肯定地以為她還沒有回來,直到里奧阿查的電報員向他證實她星期五就上船了,並且就是那艘前一天因逆風而沒有到達的輕便船。於是周末時,他守在她家門口,注視着裡面的動靜。而星期一,從傍晚開始,他便透過窗子看見一盞燈火在陽台所在的那間臥室里來回移動,九點剛過就又熄滅了。他一夜沒睡,而是受着和戀愛之初的夜晚同樣的煎熬,緊張得直想嘔吐。特蘭西多·阿里薩在早上第一撥公雞打鳴時就起了床。她被嚇慌了,因為兒子自從半夜走進院子就再沒回來,而她在家裡也沒有找到他。原來,他一直在防波堤上徘徊,迎着風背誦愛情詩,高興得流淚,直到天明。八點鐘,他坐在教區咖啡館的拱廊下,因徹夜未眠而精神恍惚,正想着用一種什麼樣的方式來向費爾明娜·達薩表示歡迎。就在這時,他感到地動山搖,渾身一震,五臟六腑都要碎了。

是她。她正穿過大教堂廣場,加拉·普拉西迪婭手裡提着買東西的籃子陪伴着她。這是她第一次沒有穿校服出門。她比離開時長高了,線條更加分明,身材更加豐盈,一種成熟的矜持使她的美更為純淨。她的髮辮又長出來了,但不是披在後背,而是斜搭在左肩上,這個簡單的變化讓她脫去了少女的稚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裡,直到這個宛如夢幻的姑娘目不斜視地穿過廣場。接着,那股使他渾身酥軟動彈不得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跟在她後面追了上去。而這時,她已經拐過教堂邊的街角,混入市場喧鬧嘈雜的人群中。

他緊跟着她,卻不讓她發現,一路觀察着世界上他最愛的這個人的舉手投足,她的優雅,她的早熟。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無拘無束的樣子。他驚訝地看着她自如地穿行於人群之中,而加拉·普拉西迪婭卻東碰西撞,手中的籃子鈎來刮去,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她。她在混亂的大街上穿梭,自由自在,不曾與任何人相撞,就像在黑暗中飛翔的蝙蝠。她曾多次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來到市場,但從來只是買一些小玩意兒,因為那時父親親自負責家中的採購,不單包括家具和食品,甚至還包括女人的衣服。所以,這第一次出門採買,對她來說是在童年的夢想中便一再憧憬過的神奇冒險。

她沒有理會耍蛇人向她兜售永葆愛情的糖漿時的那番饒舌,也沒有理睬躺在別人大門前渾身長癩流膿的乞丐的懇求,更沒有搭理試圖把一條受過訓練的鱷魚賣給她的假印第安人。她走得很遠,逛得很仔細,但漫無目的,每一次停下來,都僅僅是因為她喜歡不慌不忙地欣賞每一件東西的靈魂。只要有點兒東西賣的門廊,她都要走進去看看,而每到一處,她都能找出點兒什麼來增添她對生活的渴望。她興高采烈地聞着大木箱裡呢料散發出的香根草的味道;她把印花的絲綢裹在身上;她戴上壓發梳,拿起花扇,在「金絲」商店的全身穿衣鏡里看着自己扮成馬德里婦女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接着,又被自己的笑逗得哈哈大笑。在進口食品店,她打開一桶滷汁鯡魚,這讓她想起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時,在東北部的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度過的那些夜晚。她又嘗了嘗帶甘草味的阿利坎特血腸,買了兩根作為星期六的早餐,還買了幾片鱈魚肉和一罐酒浸紅醋栗。在調料店,她用兩個手掌揉碎了幾瓣鼠尾草和牛至葉,純粹是為了聞味兒,還買了一把丁香和一把大料,一小包姜和一小包刺柏。走出來時,由於被卡宴的胡椒嗆得直打噴嚏,她笑得滿臉淚水。在法國藥店,當她試用路特香皂和安息香液的時候,售貨員在她耳後噴了一撳巴黎正流行的香水,還給了她一片吸煙後用的祛味劑。

她是在邊買邊玩,的確如此,但對於那些真正需要的東西,她會毫不遲疑地買下來。那股當機立斷的勁頭讓人絕對想不到這是她第一次買東西。她知道,她不只是在為自己買,也是在為他買。她買下了十二碼亞麻布,用來為兩人做台布;一塊細棉布,用來做新婚之夜的床單,天亮時上面會浸染上兩人幸福的氣息。每一件精美的物品,他們都將在他們的愛巢共同享用。她討價還價,且十分在行。她優雅而又不失尊貴地議價,最後總能贏得最大的優惠。她用金幣付賬,店主們假裝檢驗真偽,其實只是為了聽聽金幣落在大理石櫃檯上那悅耳的聲音。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驚奇地窺視着她,跟在她身後氣喘吁吁,好幾次都撞到了女僕的籃子上,對他的道歉,女僕回以微笑。她和他擦肩而過,距離如此之近,他聞到了她身上的一陣芳香。如果說她那時並沒有看到他,可不是因為她無法看到,而實在是因為她那傲視一切的走路方式。他覺得她是那麼美,那麼迷人,那麼與眾不同,所以不能理解為何沒有人像他一樣,為她的鞋跟踩在路磚上那響板似的美妙聲音而神魂顛倒,也沒有人像他那樣被她裙·擺的窸窸窣窣弄得心怦怦亂跳,為何全世界的人沒有因她那飄逸的髮辮、輕盈的手臂和金子般的笑聲而愛得發狂。他沒有錯過她的一顰一笑,也沒有錯過她那高貴品行的任何一點展現,但他不敢走近她,害怕扼殺這樣如痴如醉的感覺。然而,當她鑽進魚龍混雜的「代筆人門廊」時,他意識到自己正在鋌而走險,眼看就要失去幾年來夢寐以求的機會。

費爾明娜·達薩贊同她的女同學們的古怪看法,認為「代筆人門廊」是個墮落淫蕩、藏污納垢的地方,自然,是對那些體面的小姐們而言。那是一個有很多拱門的長廊,對面是一個小廣場,停着可供出租的馬車和驢子拉的大車,老百姓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熱熱鬧鬧。「代筆人門廊」這個名字起源於殖民時期,因為從那時起,那些穿着呢子背心、戴着套袖的沉默寡言的書法家們就坐在這裡,以低廉的價格代人寫就各種文書:受屈或申訴的訴狀,法庭證詞,賀帖,悼詞,以及各種年齡階段的情書。當然,這個喧鬧市場的壞名聲並非來自這些代筆先生,而是來自後來出現的小商小販。他們在櫃檯底下出售由歐洲船走私來的假貨,從淫穢下流的明信片、春·藥油膏到著名的加泰羅尼亞避孕套,應有盡有。那種避孕套有的裝着鬣蜥身上的鬣毛,到時候可以撩動心房;還有的在末端飾有花朵,花瓣可以按照使用者的意願張開。費爾明娜·達薩並不熟悉這條街道的風俗,為了找一處陰涼來避一避十一點鐘火辣辣的太陽,她走進了門廊,根本沒留意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

瞬時間,她被淹沒在一片嘰里呱啦的火熱叫賣聲中,有擦鞋匠、賣鳥人、二手書商、江湖郎中,還有賣甜食的女人。其中,賣甜食的女人們的吆喝聲力壓眾人,她們大聲叫賣着姑娘們愛吃的菠蘿酥,瘋子愛吃的椰子餅和小甜心米卡拉愛吃的紅糖糕。可她對這些嘈亂的嚷聲無動於衷,因為她一下子就被那個賣文具的吸引住了。那人正在演示各種具有魔力的神奇墨水,有像血一樣鮮紅的紅墨水,有透着一股悲傷的寫悼文用的墨水,還有便於在黑暗中閱讀的磷光墨水,以及只有燈照下才能看得見的隱形墨水。她本來打算各種墨水都買一點兒,好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鬧着玩兒,用自己的天才嚇他一跳。但她試了好幾種之後,決定只買一小瓶金色墨水。隨後,她走到那些坐在一排大罐子後面的賣甜食的女人面前,每樣買了六塊。她用手一一指着玻璃罐中的甜食,因為在嘈雜聲中根本無法讓她們聽見自己在說什麼:六塊天使髮絲餅,六塊煉乳餅,六塊芝麻糕,六塊木薯夾心酥,六塊魔鬼巧克力餅,六塊奶油卷,六塊王后乳酪糕,六塊這個,六塊那個,每樣六塊。她用一種令人難以抵禦的優雅把這些糕點一一扔進女僕的籃子,全然沒有理會叮在糕點上的密密麻麻的蒼蠅,周圍不絕於耳的嘈雜聲,以及在那要命的酷熱中閃爍的腐臭汗珠所發出的蒸蒸熱氣。一個頭上包着花頭巾、圓潤而漂亮的黑人婦女,滿面笑容地遞給她一角插在刀上的菠蘿塊,令她從陶醉中清醒過來。她取下菠蘿塊,整個放進嘴裡,一邊細細品嘗着,一邊把目光掃向周圍的人群。突然,一個晴天霹靂將她定在了那裡。在她背後,嘈雜之中一個唯有她能夠聽見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這可不是花冠女神該來的地方。」

她回過頭,在距離自己的雙眼兩拃遠的地方,她看見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龐和因愛情的恐懼而變得僵硬的雙唇。他離她那麼近,就像在子時彌撒躁動的人群中看到他的那次一樣。但與那時不同,此刻她沒有感到愛情的震撼,而是墜入了失望的深淵。在那一瞬間,她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對自己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她驚慌地自問,怎麼會如此殘酷地讓那樣一個幻影在自己的心間占據了那麼長時間。她只想出了一句話:「我的上帝啊!這個可憐的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沖她笑了笑,試圖對她說點什麼,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揮了揮手,把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不,請別這樣。」她對他說,「忘了吧。」

那天下午,父親睡午覺的時候,她交給加拉·普拉西迪婭一封只有兩行字的信:今天,見到您時,我發現我們之間不過是一場幻覺。女僕還給他帶去了他的電報、他的詩和他送的已經風乾了的山茶花,並要求他歸還她曾送給他的信件和禮物: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那本彌撒經書,植物葉脈標本,一平方厘米大小的聖佩德羅·克拉維爾的教士服布料,幾塊聖牌,還有她那條繫着校服配套絲帶的十五歲時的髮辮。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瀕臨瘋狂,給她寫了無數封絕望的信,纏着女僕帶給她。但女僕堅決執行女主人斬釘截鐵的指示:不接收除歸還的禮物以外的任何物品。在女僕的再三堅持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把所有東西都還給了她,只除了髮辮。他不會歸還髮辮,除非費爾明娜·達薩親自來拿,並和他談上哪怕片刻的時間。但他的願望沒有達成。特蘭西多·阿里薩擔心兒子會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衝動決定,放下自己的驕傲,去懇求費爾明娜·達薩開恩給她五分鐘的時間。費爾明娜·達薩在家中的前廳站着接待了她,只花了一小會兒工夫,甚至沒有請她進去,更沒有表現出絲毫軟弱。過了兩天,在同母親吵了一架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他臥室的牆上取下了那個落滿灰塵的玻璃龕,裡面像供奉聖人遺物似的供奉着那條髮辮。特蘭西多·阿里薩把它裝進那隻繡有金線的天鵝絨盒子,親自還了回去。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沒有機會單獨見過費爾明娜·達薩,在他們漫長一生的幾次相遇中,也再沒有單獨和她說過話,直到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之後,她成為寡婦的第一個晚上,他才再一次向她重申自己對她永恆的忠誠和不渝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