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二章 · 七 線上閱讀

歐克利德斯約莫十二歲,身手敏捷,鬼心眼兒多,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身體就像歐洲鰻鱺,仿佛生來就是為了在船舷上的牛眼窗中鑽來鑽去的。他的皮膚久經風吹日曬,粗糙得已經想象不出原本的顏色,這讓他那雙黃色的大眼睛顯得更加炯炯有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當即認定,他就是自己這次尋寶冒險的完美同謀。於是,兩人沒有再多耽擱,就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日開始行動了。

天剛剛亮,他們便裝備齊全、滿懷信心地從漁民的港口起錨出發了。歐克利德斯幾乎全身赤·裸,只穿着他平日的那塊遮羞布。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則穿着他那件長禮服,頭戴黑帽,腳踏漆皮皮靴,脖子上繫着詩人式的領結,還隨身帶着一本書,作為到達群島之前一路上的消遣。從第一個星期日起,他便發現歐克利德斯不僅是個潛水好手,還是個熟練的水手,對大海的天性以及港灣處的廢銅爛鐵了如指掌。他可以講出那裡每一條被氧化得鏽跡斑斑、只剩下一具空殼的破船的歷史,並說出很多意想不到的細節來。他知道每隻浮標的年齡,每一片瓦礫的來歷,以及西班牙人用來封鎖港口的鐵鏈上有多少圈鐵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擔心他對此次探險的真實目的心知肚明,便拐彎抹角地問了他幾個問題,結果發現他對那條沉船一無所知。

自從在小旅館裡第一次聽說那個寶藏的故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便開始盡一切可能打聽關於沉船的各種信息。他了解到,聖何塞號並非唯一一艘躺在珊瑚叢中的沉船。事實上,它是陸地號船隊的旗艦,於一七〇八年五月後到達這裡,來自巴拿馬波多貝羅那個聞名遐邇的集市。在那裡,它裝上了第一批財寶:三百隻裝滿秘魯和維拉克魯斯白銀的箱子,以及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島集中並清點好的珍珠。這隻艦船在那裡逗留長達一個月,人們日夜狂歡,最後裝上了足夠把西班牙王國從貧窮中拯救出來的其餘財寶:一百一十六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祖母綠寶石,以及三千萬枚金幣。

陸地號船隊由至少十二艘大小不同的船隻組成。它從這個港口起錨出發,一路上由一支法國艦隊護航,但這支裝備優良的艦隊最終沒能把遠征隊伍從英國艦隊的精準炮擊中拯救出來。那些英國人在卡洛斯·瓦格爾指揮官的帶領下,在索塔文托群島附近海灣的出口處伏擊了他們。所以說,聖何塞號並非唯一的沉船,儘管究竟有多少船被擊沉、又有多少船從炮火中逃脫,並沒有確切記載。但毫無疑問的是,這艘旗艦是最先沉入大海的船之一,和它一起葬身大海的,還有全體船員以及紋絲不動站在後甲板上的船長,而船上載着船隊大部分的貨物。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當時的航海圖上找到船隊的路線,並相信自己已經確定了沉船的位置。兩人從博卡奇卡的兩座碉堡間駛出海灣,航行四個小時後,進入群島內部的靜止水域,水底珊瑚叢中熟睡的龍蝦伸手可及。風平浪靜,海水清澈見底,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覺得自己仿佛與水中的倒影合而為一。滯流區的盡頭,距最大島嶼兩小時航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位置所在。

穿着那身肅穆的黑色禮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仿佛來自地獄的烈日烤得渾身燥熱。他讓歐克利德斯潛到二十米深的水下,無論找到什麼東西都帶回來給他。海水很清,他看見歐克利德斯在水下遊動着,像一條鯊魚一樣在藍色的鯊群中穿梭,一條條鯊魚與他擦身而過,卻沒有碰他。之後,他看見他消失在珊瑚叢中。正當他認為歐克利德斯的氧氣已經耗盡時,聽到背後傳來喊聲。歐克利德斯站在水裡,舉着雙臂,海水才到他的腰間。於是,他們繼續尋找更深的地方,一路向北,從自在的蝠鱝、膽小的魷魚和陰暗中的玫瑰叢上方駛過。最後,歐克利德斯明白了他們是在浪費時間。

「如果您不告訴我您要找的是什麼,我就不會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

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是沒有告訴他。於是,歐克利德斯建議他脫掉衣服,下去和他一起找,哪怕就只看看珊瑚叢深處處於世界下方的另一片藍天也好。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總說,上帝造海是為了讓人們通過窗子去欣賞,再說他也從來沒有學過游泳。不久,下午的天空中雲多了起來,空氣變得陰冷潮濕。天黑得很快,他們靠燈塔才找到港口的方向。駛進海灣之前,他們看見法國的遠洋輪船從身邊駛過。輪船是白色的,體形巨大,船上燈火輝煌,留下一股柔柔的飯香和煮花椰菜的味道。

他們就這樣白白浪費了三個星期日,若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最終決定和歐克利德斯分享他的秘密,他們還會繼續浪費掉所有的星期日。這之後,歐克利德斯修改了整個尋寶計劃。他們沿着大帆船的古老航線行駛,比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預測的地方往東移了二十西班牙海里。不到兩個月,在一個海上飄着雨的下午,歐克利德斯潛到水裡很久。在這期間,獨木船漂出很遠,以至於歐克利德斯遊了近半個小時才趕上它,因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能用槳把船劃到他那邊去。他終於上船之後,從嘴裡取出兩件女人的首飾,作為堅持不懈的戰利品展示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

接下來他描述的情景是那麼令人陶醉,以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誓要學會游泳,潛到儘可能深的地方,只為能親眼證實一下。歐克利德斯說,在那裡,在那個只有十八米深的地方,那麼多古老的帆船躺在珊瑚叢中,數都數不清。它們分散得很廣,一眼望不到邊。他說最令人驚訝的是,海灣漂着的那麼多散了架的破船中,沒有一艘能像海底這些沉船保持得這樣完整。他還說,有好多艘三桅帆船甚至連船帆都完好無損,在海底看得清清楚楚,就仿佛它們是連同當日的時空一道沉下去的,照在它們身上的,還是它們沉入大海時那個六月九日星期六上午十一點的陽光。他被自己想象力的激情壓得喘不上氣來,接着說道,最容易分辨的就是聖何塞號大帆船,它的名字是用金字寫在船尾的,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時,它也是被英國人的大炮打得損傷最嚴重的船。他說他看見一隻足有三百多歲的大章魚困在船內,觸角從各個炮筒里伸出來,它在廚房裡長得太大了,要想把它放出來,得先把船拆掉才行。他說,他還看到了身穿軍服的船長,身體側着漂浮在船首樓甲板變成的水箱裡。他還說,他之所以沒有下到裝財寶的船艙,是因為他肺里的空氣不夠了。但他帶回了證據:一隻祖母綠耳環,還有一個鏈子被硝腐蝕了的聖母聖牌。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在一封寄往豐塞卡鎮的信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向費爾明娜·達薩提到了財寶的事,而過不了多久她就要回來了。她對這艘沉船的故事並不陌生,因為她曾多次聽洛倫索·達薩提起過。洛倫索·達薩為了說服一家德國潛水公司和他合夥打撈沉沒的財寶,曾花費了不少時間和金錢。要不是歷史研究院的幾位研究員說服了他,告訴他沉船的傳說不過是某個窮凶極惡的總督為了侵吞王室的財富而編造出來的故事,他肯定還會對這項事業堅持到底。總之,費爾明娜·達薩知道,大帆船沉在海底兩百米的深處,根本沒人能夠到達,並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所說的二十米。但她已經習慣了他那詩意的誇張,所以也就把這次尋找大帆船的冒險當作他的又一次豐功偉績祝賀了一番。可當她繼續收到寫滿荒唐細節的來信,見他像書寫愛情誓言一般嚴肅地描繪這些細節時,她不得不向伊爾德布蘭達袒露了自己的心事,說她擔心自己那位浮想聯翩的戀人失去了理智。

就在那些日子裡,歐克利德斯又撈出了許多件能夠證明他所編織的神話的證據,兩人已經不僅僅滿足於為那些散落在珊瑚叢中的耳環和戒指歡呼雀躍了,而是計劃要籌錢建立一家大公司,打撈那五十多艘船上的巴比倫寶藏。於是,遲早都要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母親求助,希望她幫助自己完成這項冒險。而母親只是咬了咬那些首飾上的金屬,又對着陽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塊,就明白了有人想利用她兒子的天真發財。歐克利德斯跪在地上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誓說自己沒做過任何騙人的勾當。但接下來的星期日,他就沒在漁港露面,以後也再沒在別的地方出現過。

這次受騙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找到了燈塔這個愛情的避風港。一天晚上,他們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遭遇暴風雨,歐克利德斯用獨木船將他載到了這裡。從那以後,他便常常在下午來和燈塔看守人聊天,聽看守人講他所知道的那些陸地上和大海里數不盡的奇蹟。這是一段將要歷經滄海桑田的友誼的開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學會了如何維持燈火不熄,先是用柴火,而後又用油罐子,那時電力的使用還沒有傳到我們這裡。他還學會了如何用鏡子引導燈火的方向並增加它的亮度。有幾次,燈塔看守人有事不能看管燈塔,他便留下來,在塔上整夜注視着大海。他學會了利用聲音和船上燈光映在地平線上影子的大小來辨別船隻,還學會了在燈塔閃動的光亮中分辨船隻給他發回的信號。

白天,特別是星期日,還有另一種樂趣。在老城的富人們居住的總督區,女人使用的海灘和男人的海灘是由一堵石灰牆分開的:女人的在燈塔之右,而男人的在左邊。於是,燈塔看守人在塔上架起了一台望遠鏡,只要花上一個生太伏,就能用望遠鏡觀賞一下女人的海灘。那些上流社會的小姐們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偷窺,只管穿着寬荷葉邊的泳衣,腳踩着拖鞋,頭頂着寬檐帽,盡情地展現着身姿。這副裝扮將她們的身體遮掩得像上街時穿的衣服一樣嚴實,卻又不像那些衣服那樣迷人。母親們則坐在烈日下的藤條搖椅上,穿得和望大彌撒時一樣,同樣的衣服,同樣的羽毛帽子,也打着同樣的絹制遮陽傘,在岸邊注視着女兒們,生怕隔壁海灘上的男人從水下引誘她們。事實上,從望遠鏡里看到的並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刺激,但每個星期日趕來這裡的客人還是很多,他們爭先恐後地搶着望遠鏡,只為一飽眼福,享受一下圍牆那邊枯燥乏味的禁果。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與其說他是為了尋找樂子,不如說是因為無聊。但他和燈塔看守人結交,並不是因為這個額外的誘·惑。真正的原因是,自從費爾明娜·達薩對他失去了愛慕,而他開始狂熱地尋花問柳以取代她的時候,沒有一處地方讓他覺得比在燈塔里的分分秒秒更加快樂,或能找到更好的安慰來撫平自己的痛楚。這裡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甚至花了很多年求母親,而後又求他的叔叔萊昂十二[8],求他們幫他買下燈塔。那個時候,加勒比地區的燈塔是私人財產,燈塔主人根據船隻的體積來收取入港稅。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認為那是唯一一種能夠靠詩情畫意營生的體面方式。可他的母親和叔叔都不這麼看。當他終於可以靠自己的財富這樣做時,燈塔卻又成了國家的財產。

[8] 教皇「利奧十二世」在西班牙語中的叫法。

但這些幻想並非全是徒勞。無論是沉船的傳說,還是後來對燈塔的興趣,都幫他減輕了見不到費爾明娜·達薩的相思之苦。而就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傳來了費爾明娜·達薩即將歸來的消息。原來,在里奧阿查待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後,洛倫索·達薩決定回家。十二月正值信風季,並非風平浪靜的時節,那艘唯一敢於冒險出海的老舊輕便船,很可能一夜間又被逆風拖回到出發的港口。而事實果真如此。費爾明娜·達薩度過了苦不堪言的一宿,她把自己綁在艙室的床鋪上,把膽汁都吐出來了。那間艙室簡直就像小酒館的茅廁,不僅因為它狹小壓抑的空間,更因為裡面的惡臭和悶熱。船搖晃得那麼厲害,好幾次她都覺得床上的皮帶就要斷裂了。甲板上不時傳來一陣陣像遭遇了海難似的慘叫聲,而父親在隔壁床上發出的老虎般的鼾聲更加重了恐怖的氣氛。近三年來,這還是她第一個片刻也不曾想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不眠之夜。而此刻,他正躺在雜貨鋪裡間的吊床上輾轉難眠,一分鐘一分鐘地數着她回來前的時間,仿佛每一分鐘都是永恆。天亮時,風突然停了,海面又恢復了平靜,費爾明娜·達薩發現自己儘管飽受暈船之苦,但最終還是睡着了,因為她是被錨鏈丁零噹啷的巨大響聲吵醒的。於是,她解開床上的皮帶,湊到舷窗前向外張望,幻想着能在港口躁動的人群中發現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身影,但她看到的卻是被第一縷陽光染成金黃色的棕櫚樹叢中的海關倉庫,以及里奧阿查那用腐朽的木板釘成的碼頭,而他們的船前一天晚上正是從這裡起錨的。

當天餘下的時間就如幻覺。她又一次待在一直住到前一天的房子裡,接待了同一撥來向她告別的客人,說着同樣的話。她恍惚覺得,自己在重複一個已經度過的生活片段。這種重複是那麼的徹底,而一想到乘船旅行也將如此重複,費爾明娜·達薩顫抖起來:單是回想一下船上的情景就讓她不寒而慄了。但要想回家,唯一一個不同的選擇就是騎在騾子上沿着懸崖峭壁走上兩個星期,而且情況會比來時更加危險,因為在安第斯山考卡省爆發的一場新內戰正在加勒比各省蔓延。於是晚上八點,她又一次被同一撥喧喧嚷嚷的親戚送至港口。他們揮着同樣的告別眼淚,在最後時刻送上了那同一批大包小包七零八碎、艙室里塞都塞不下的禮物。起錨時,家裡的男人們朝天開了幾槍,為帆船送行。洛倫索·達薩則站在甲板上,用他的左輪手槍打了五槍作為回應。費爾明娜·達薩的憂慮很快便煙消雲散了,因為整晚都是順風。大海散發着一股花香,這甚至讓她沒有繫上安全皮帶,就恬然入夢了。她夢見自己又見到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夢見他竟然摘掉了她一直以來看到的那副面孔,原來那是一隻面具,但他真實的面孔又和那面具一模一樣。她很早便起床了,因為這個夢中的謎團讓她大惑不解。她看見父親正坐在船長的飯廳里,喝着兌了白蘭地的不加糖的濃咖啡。由於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又斜了,但沒有流露出對這次回家的絲毫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