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二章 · 六 線上閱讀

另一件時常令人恐懼的事就是戰爭。旅行伊始,大家就說起遭遇散兵游勇的危險。幾個腳夫教了他們好幾種方法以分辨來者是哪一派別,便於到時見機行事。他們經常會碰到一隊執行徵兵任務的騎兵,由一名軍官帶領,像綁牲口似的把新兵綁在一起,拖着他們全速前進。費爾明娜·達薩被這種種恐怖的景象壓垮了,甚至忘記了那個對她來說更像是傳奇而非近在咫尺的人,直到一天晚上一支不明黨派的巡邏隊綁架了騾隊中的兩名旅行者,把他們吊死在距離印第安人村落半里[7]地的一棵樹上。洛倫索·達薩與他們非親非故,卻讓人把屍體放下來,按照基督教禮節將他們埋葬,並行了感恩禮,感謝上帝沒有讓自己遭此厄運。他這麼做是絕對有道理的。之前,那伙襲擊者曾突然闖進來,把槍筒頂在他的肚子上,叫醒了他。一個衣衫襤褸、臉上塗着黑灰的軍官用燈照着他,問他是自由黨還是保守黨。

[7] 本書中的里均指西班牙里。

「我既不是自由黨,也不是保守黨。」洛倫索·達薩答道,「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運!」軍官說完,將手臂高高舉起,向他告別道:「國王萬歲!」

兩天以後他們下山,來到明亮的平原,快樂的巴耶杜帕爾鎮就坐落在那裡。院子裡有人在鬥雞,街角迴蕩着手風琴的樂聲,騎手騎在良種馬上,四處響着鞭炮聲和鐘聲。一座燃放煙火的高塔正被架起。費爾明娜·達薩甚至沒有注意到這一派歡鬧的景象。他們寄宿在她母親的兄弟利希馬科·桑切斯舅舅的家裡。舅舅率領着浩浩蕩蕩的一隊年輕親戚,騎着全省最好的良種駿馬,到皇家公路上來迎接他們,引領他們在煙火的轟鳴聲中穿過鎮子的一條條街道。舅舅家的房子在大廣場區,就在幾經修繕的殖民時期的教堂旁邊,看上去更像一座莊園工廠,因為各個房間都寬敞而陰暗,走廊對面是一座種滿果樹的園子,散發出一股熱甘蔗酒的味道。

他們在馬廄剛一下坐騎,一群陌生的親戚就從主客廳里湧出來,用他們那令人無法忍受的熱情擾得費爾明娜心煩意亂。此刻,她再沒有心思去愛這世上的其他什麼人,而且騾背上的長途跋涉弄得她渾身灼痛,困得要死,更何況還在鬧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個僻靜的地方,痛快地哭上一場。她的表姐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比她年長兩歲,和她一樣如女王般傲視一切。唯有她,從看見費爾明娜的第一眼起,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因為她自己也在經受一段莽撞愛情的煎熬。傍晚時,她把費爾明娜帶到準備好的臥室,讓她同自己住在一起。她不明白,臀部磨出那麼多火泡的費爾明娜是怎麼活下來的。在母親的幫助下——她母親是一個極溫柔的女人,和丈夫長得很像,就像孿生兄妹——伊爾德布蘭達表姐為費爾明娜安排了坐浴,還為她敷上山金車花,以減輕灼燒的痛楚。與此同時,煙火塔的隆隆聲震顫着整幢房子的地基。

夜半時分,來訪的客人相繼離開,慶祝相聚的人群也三三兩兩地散去。伊爾德布蘭達表姐借給費爾明娜一件馬大普蘭亞麻棉織睡袍,讓她躺在一張鋪着整潔床單的床上,枕着羽毛枕。這一切使得一種幸福而慌亂的感覺頓時傳遍費爾明娜的全身。終於,房中只剩下她們兩人了。表姐插上門,從床蓆下取出一個馬尼拉紙信封來,上面蓋着國家電報局的火漆封印。只看了一眼表姐臉上那光芒四射神秘兮兮的表情,一股沁人肺腑的白色梔子花香便在費爾明娜的心頭復甦了。她用牙將火漆印章咬得粉碎,淚水淌在那十一封言辭大膽的電報上,就這樣,她沉浸在眼淚匯成的汪洋中,直到天明。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洛倫索·達薩在旅行前犯了一個錯誤,他通過電報把行程告訴了小舅子利希馬科·桑切斯,後者又把消息傳給了人數眾多、關係複雜、分布在全省各個村莊和角落裡的親戚們。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僅了解到他們的整個路線,還建立起一條長長的電報員兄弟陣線,以便追尋費爾明娜·達薩的蹤跡,一直到他們之前落腳的燭頭村。而自從費爾明娜來到巴耶杜帕爾鎮,弗洛倫蒂諾便得以和她頻繁通信。她在這裡住了三個月,然後動身前往別處,直到旅行的最後一站里奧阿查。在外漂泊了一年半後,洛倫索·達薩認定女兒已經忘記過去,便決定回家。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放鬆了警惕,被妻子親戚的甜言蜜語弄得飄飄然了。這麼多年之後,妻子的族人終於放下了家族偏見,張開雙臂接納他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這次探親是一次遲來的和解,儘管這並非此行的目的。原來,當初費爾明娜·桑切斯的家庭不惜一切代價反對她嫁給一個來歷不明的外來者。此人誇誇其談,舉止粗魯,且四處漂泊,靠販賣未經馴化的騾子為生,這種生意太過低級,難免有坑蒙拐騙、不乾不淨的時候。洛倫索·達薩賭得很大,因為他追求的是當地最顯赫家庭的掌上明珠。這是一個龐大的家族,女人們潑辣豪放,男人們心地仁厚卻容易衝動,為了榮譽往往會失去理智甚至癲狂。然而,費爾明娜·桑切斯對這段受阻的愛情盲目而義無反顧地下定了決心,不顧家人的反對嫁給了他。她嫁得那麼匆忙,那麼秘密,就好像不是為愛而嫁,而是為了用那塊神聖的頭紗掩蓋某種早熟的過失。

二十五年後,洛倫索·達薩沒有意識到,他對女兒戀愛的苛刻態度正是自己那段往事的再現。如今,他向這些曾經反對過自己婚事的大小舅子們傾訴不幸,而正是這同一批人,曾經也因同樣的原因向他們的親戚傾訴苦水。不過,他在自怨自艾中消磨掉的這些時間,卻被他的女兒贏去享受自己的愛情了。當他在舅子們的肥沃土地上閹割牛犢、馴服騾子時,女兒正像脫韁的野馬,和一群以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為首的表姐妹們一同漫步。這些表姐妹中,數伊爾德布蘭達最漂亮,也最樂於助人。她愛上了一個比自己大二十歲且已有妻室兒女的男人,這種沒有未來的熾熱愛情只能通過暗送秋波聊以自·慰。

在巴耶杜帕爾鎮逗留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他們繼續旅行,翻山越嶺,穿過鮮花盛開的草原和夢境般的高原。在所到的每個村莊,他們都受到和第一站同樣的歡迎,音樂、鞭炮、新一撥串通一氣的表姐妹,以及電報局裡準時到達的信件。很快,費爾明娜·達薩發現他們到達巴耶杜帕爾的那個下午並不是特例,在這個富饒的省份,每一天人們都像在過節。來此地的客人天黑時隨處都可睡下,餓了也隨時都有飯吃,因為家家戶戶大門都是敞開的,屋裡都掛着吊床,爐子上都燉着一鍋熱氣騰騰的三肉燉雜燴,以防哪位客人在通知來訪的電報到達之前就到了,而這是常有的事。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在餘下的旅程中一路陪伴着表妹,興致勃勃地向她講述血脈融合的秘密,一直追溯到生命的起源。費爾明娜·達薩重新認識了自己,第一次感覺到成為自己的主人,感覺到被陪伴和被保護,胸中充滿自由的氣息,這讓她恢復了寧靜,又有了活下去的願望。甚至到了暮年,她還會想起那次旅行,而且記憶猶新,越來越歷歷在目。

一天晚上,她像每日那樣散步回來,驚愕地聽說不僅沒有愛情能夠幸福,而且與愛情背道而馳也能幸福。這個說法讓她驚慌失措,因為一個表姐妹無意間聽到了自己父母和洛倫索·達薩的談話。洛倫索·達薩提到想把女兒嫁給克萊奧法·莫斯科特萬貫家產的唯一繼承人。費爾明娜·達薩認識這個人。她曾經看見他在廣場上遛他那些完美無缺的良駒。馬身上的披掛令人眼花繚亂,就像祭台上的裝飾。他風度翩翩,身手矯健,迷人的眼睫毛甚至會令石頭動心。費爾明娜將他和自己記憶中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個坐在小花園的杏樹下,可憐兮兮、骨瘦如柴、膝頭放着詩集的小伙子作了一番對比,心裡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猶豫。

那些日子,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在拜訪了一位料事如神、令她驚訝不已的女巫後,整日沉浸在胡思亂想中。費爾明娜·達薩被父親的意圖嚇壞了,也去向女巫求教。算命的紙牌告訴她,未來沒有任何障礙阻擋她享有一段長久而幸福的婚姻。這個預言讓她鬆了一口氣,因為她根本沒有想到,和自己分享如此美滿命運的人可能並不是她此刻愛着的這個人。對未來有了把握之後,她興奮不已,開始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於是,她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之間的電報往來不再是堆砌着憧憬和虛幻的山盟海誓,而變得有條有理,實實在在,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頻繁。他們定下了日子,明確了方式,用生命許下諾言,共同決定只要兩人再次見面,無論在什麼地方,也無論情形如何,都不徵求其他任何人的意見,直接結為夫妻。費爾明娜·達薩恪守着這份誓言,以至於那天晚上在豐塞卡鎮,父親允許她參加第一次成年舞會,她卻認為沒有徵得未婚夫的同意就出席舞會是不貞的表現。那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正在小旅館裡和洛達里奧·圖古特玩紙牌,有人通知他有一封加急電報。

是豐塞卡的電報員在線上等他。這位電報員聯通了七個中轉台,只為了幫助費爾明娜·達薩徵得參加舞會的許可。但得到許可後,費爾明娜並不滿足於這個簡單的肯定答覆,反而進一步要求證明在線路那端操控發報機的確實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人。受寵若驚的他發出了一句足以證明身份的話:請告訴她我以花冠女神的名義起誓。費爾明娜·達薩認出了這句暗語,便安心去出席了自己的第一次成年舞會。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她才匆匆換下衣服,趕去望彌撒。那個時候,她箱底藏着的信件和電報已遠遠多於當初父親搶走的那些,而她也學會了讓自己的行為舉止像已婚女人那樣成熟穩重。洛倫索·達薩將女兒舉止上的改變理解為時間和距離已經治癒了她的青春妄想。但他從未向她提起過自己為她定下的那樁婚事。自從他把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趕走後,女兒如今在表面上都對他客客氣氣,父女關係也融洽了許多,這讓他們得以和睦共處,誰也不會懷疑這種和睦並非出自真心。

正是在這個時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決定在信中告訴她,他正準備努力為她打撈那艘沉船里的財寶。事實的確如此。那是一個明媚的下午,無數條魚被毒魚草熏得浮上水面,大海仿佛鋪上了一層鋁箔,此時他腦中靈光一現,冒出了這個主意。空中的鳥兒都被這場屠殺驚擾得亂成一片,漁民們不得不用船槳嚇唬它們,免得它們爭奪這次違禁捕撈帶來的奇蹟般的果實。雖然毒魚草只是把魚熏得昏睡過去,但自從殖民時期起就被法律禁止使用。可它始終都是加勒比地區的漁民光天化日之下的慣用手段,直到被炸藥取代為止。在費爾明娜·達薩外出旅行的這段日子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消遣之一便是在防波堤上看漁民如何將滿載着睡魚的巨大拖網裝上他們的獨木舟。與此同時,一群像鯊魚一樣水性極好的孩子請求看熱鬧的人們往海里扔硬幣,然後他們再到水底把硬幣撈上來。這些孩子還抱着同樣的目的,游到海里去迎接遠洋輪船。由於他們嫻熟的潛水技能,在美國和歐洲已有很多旅遊紀實報道描寫過他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很早以前就認識他們,甚至比他初識愛情還要早,但他從未想過或許他們可以讓沉船的財寶浮出水面。那天下午,他突然想到了這一點,於是從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日開始,直到差不多一年後費爾明娜·達薩歸來,他的胡思亂想又多了一種動力。

在這群戲水的男孩中有一個叫歐克利德斯的,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聊了不到十分鐘,便和他一樣對海底探險興奮不已。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並沒有向他透露自己的真實意圖,只是深入了解了一下他的潛水和航海本領。他問他是否能憋氣下沉到海底二十米,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能孤身一人駕着打魚用的獨木船出海,不靠任何工具,僅憑本能冒着暴風雨在開闊的海面上行駛,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能準確定位距離索塔文托群島最大島嶼西北方向十六海里的一個地方,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能在夜間航行,靠星星分辨方向,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願意按照他幫漁民打魚的日工資來完成這項工作,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但星期日要多付五個里亞爾的加班費。他問他是否能在遇到鯊魚時自衛防身,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因為他會魔術可以嚇跑鯊魚。他問他是否能保守保密,即便被押到宗教裁判所的刑具上拷問,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沒有一件事他回答說不行,而且「行」字說得那麼理直氣壯,讓人無從置疑。最後,他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列出了花銷清單:獨木船的租金,寬葉槳的租金,捕魚裝備的租金,後面這一項是為了讓別人不對他出海的真實目的起疑。此外,還需要帶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盞油燈,一捆用動物油脂做的蠟燭,以及一隻獵人用的牛角號,以便危急時刻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