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二章 · 五 線上閱讀

她的工作艱苦,酬勞很低,但她做得很好。她不能忍受的是床第之間的抽泣和呻·吟,還有床下彈簧嘎吱作響的聲音。這一切在她的血液中沉澱堆積,令她熱血沸騰,痛苦不堪,天亮時恨不得跟大街上碰到的第一個乞丐睡上一覺,或者不求其他、不問究竟地找個爛醉如泥的酒鬼助她完成心愿。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這樣一個身邊沒有女人、年輕而又乾淨的小伙子出現,對她來說簡直是上天的恩賜,因為從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發現他和自己一樣,迫切需要愛情的撫慰。但他卻對她的急切渴望毫無察覺。他一直為費爾明娜·達薩保持着童貞,這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改變他的決心。

這就是他在兩人約好的正式訂婚時間的四個月前所過的生活。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天早上七點,洛倫索·達薩突然出現在電報室里,點名要見他。當時他還沒到,洛倫索·達薩就坐在長凳上等,一直等到八點十分,不停地把他那隻鑲嵌着名貴蛋白石的沉甸甸的金戒指從一根手指摘下,又戴到另一根手指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走進來時,他立刻就認出了這個曾給他送過電報的小伙子,一把將他拉了過去。

「年輕人,跟我來。」他對他說,「我們聊五分鐘,這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話。」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臉烏青得像死人一般,跟着他去了。對這次會面,他毫無準備,因為費爾明娜·達薩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辦法提前告訴他。事情是這樣的:上星期六,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的校長弗蘭卡·德拉路斯修女像蛇一樣悄無聲息地溜進了「世界之本源」課的課堂,從各位女學生的肩膀上方窺探她們,正好抓到費爾明娜·達薩假裝在本子上做筆記,實則是在寫情書。根據學校的規定,犯了這種錯誤的人要被開除。洛倫索·達薩被緊急叫到校長辦公室,由此發現自己鐵一般的家規出了疏漏,瓦解在即。費爾明娜·達薩帶着她骨子裡的倔強承認了自己寫信的錯誤,但拒絕說出這位秘密戀人的身份。由於她在教會法庭上再次拒絕說出戀人是誰,法庭批准了將她開除的處罰決定。父親對她的房間進行了搜查,而在此之前,那裡一直被視作不可侵犯的聖地。他在一隻箱子的夾層里找到了三年來累積的一摞摞信件,顯然,它們用愛寫成,同樣也被用愛收藏着。信上的簽名確鑿無疑,但洛倫索·達薩當時及以後永遠都無法相信,女兒對她這位秘密戀人的了解僅僅限於他是個電報員和他喜歡拉小提琴,再無其他。

他確信只有在自己妹妹的同謀下,兩人才有可能維持這種艱難的聯繫。於是,他甚至都沒有給妹妹解釋的機會,便把她塞上了開往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的輕便船。費爾明娜·達薩永遠也忘不了那天下午,發着高燒的姑媽在門廊上向自己告別的情景。姑媽穿着她那件褐色修士服,臉色蒼白而憔悴。她看着姑媽消失在小花園的濛濛細雨中,手裡拿着生活中僅剩的東西:一包單身女人的鋪蓋和只夠用一個月的錢。錢被她用手絹包着,攥在手中。後來,費爾明娜·達薩一從父親的淫威下解脫出來,就派人到加勒比各省四處去尋找她,向一切可能認識她的人打聽消息,但一直沒有任何音訊。直到三十年後,她才收到一封經多人之手費了很長時間輾轉到她手中的信,信上說她的姑媽已經在「上帝之水」麻風病院去世了。洛倫索·達薩沒有想到自己這次不公的懲罰會造成女兒如此強烈的反應,他讓姑媽成了犧牲品,而女兒因對母親的記憶所剩無幾,一直是把姑媽視為母親的。她將自己鎖在臥室里,不吃不喝。洛倫索·達薩先是威脅,然後用蹩腳掩飾的懇求。當她終於把房門打開,他看到的不再是曾經的那個十五歲少女,而是一個受了傷的堅強女人。

他說盡了各種好話來打動她,試圖讓她明白她這個年齡的愛情不過是海市蜃樓,一廂情願地希望能說服她退回那些情書,回到學校去,跪下來求得校方原諒。他還許諾說,到時他會第一個為女兒找一位配得上她的求婚者,讓她得到幸福。但他仿佛就像在對着一個死人說話。他被徹底打敗了。於是,星期一午餐的時候,他終於失控了,就在他極力忍住那些就要破口而出的辱罵和詛咒時,費爾明娜·達薩把切肉的刀子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並沒有表現得很激動,但十分堅定,呆滯的眼神嚇得他不敢再發出挑戰。也就是在那時,他決定試試去找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與他男人對男人地談上五分鐘。他根本不記得曾經見過這個不合時宜地闖進他生活來的小伙子。純粹是出於習慣,他在出門前帶上了左輪手槍,但小心地把它藏在了襯衣下面。

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洛倫索·達薩拉着胳膊穿過教堂廣場,直走到教區咖啡館的拱廊下,並被邀請坐在露台上時,他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這個鐘點還沒有其他客人,一個黑女人正在沖洗寬敞大廳的地磚。大廳的彩色磨砂玻璃滿是裂痕和灰塵,廳里的椅子四腳朝天地放在大理石桌子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曾經好幾次看見洛倫索·達薩在這裡跟集市上的阿斯圖里亞斯人一邊賭錢,一邊喝桶裝的紅酒,還大聲地為連年的戰爭而爭吵,但吵的是其他地方的戰爭,並不是我們這裡的。他相信愛情的宿命,很多時候他都會問自己,遲早有一天他會和洛倫索·達薩見面,那情形將是什麼樣子。這場會面沒有任何人的力量能夠阻止,因為它是兩人命中注定的。他設想會有一場不平等的爭吵,因為不僅費爾明娜·達薩在信中提醒過他她父親性格暴躁,他自己也親眼見識過:即便是在牌桌上大笑的時候,洛倫索·達薩的眼神看起來也像暴怒一般。他全身上下都是粗魯的明證:醜陋可憎的大肚子,拿腔拿調的說話聲,像猞猁一樣的絡腮鬍子,粗糙的雙手,以及無名指上那隻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能打動人的地方,也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看見他走路時便注意到的,就是他和女兒一樣,走起路來像頭小母鹿。然而,當他指了指椅子示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坐下時,他覺得他沒有看上去那麼粗魯了。當他邀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喝一杯茴香酒時,後者恢復了平穩的呼吸。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沒在早上八點鐘喝過酒,但他還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因為此時此刻他正迫切地需要喝上一杯。

事實上,洛倫索·達薩沒用五分鐘就說明了來意。他放下架子,說得那麼誠懇,以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時間不知所措。自從妻子死後,他給自己定下的唯一目標,就是讓女兒成為一位高貴的夫人。而對一個大字不識、靠販賣騾子為生的商人來說,這條路漫長而且沒有把握,更何況在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省,他那盜馬賊的名聲雖沒有坐實卻流傳很廣。他點燃了一支腳夫的雪茄,感慨地說:「唯一比壞身體更糟的,就是壞名聲。」然而他又說,他變得富有的秘密就在於,在他那眾多的騾子中,沒有哪一頭能像他本人這樣勤勞和堅韌,即便是在最艱苦的戰爭時期,在村莊一夜間被燒為灰燼,田園荒蕪殆盡的時候,他仍舊如此。雖然女兒並不知道父親對自己前途的高瞻遠矚,但她卻一直表現得像一個積極的同謀。她聰明,而且做事有條不紊,甚至剛一學會認字就想到要教父親識字。十二歲時,她就已經非常懂事,甚至不需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幫忙就能操持家務。洛倫索·達薩感嘆道:「這真是一頭金騾子啊。」當女兒以門門功課都是五分的成績小學畢業,並且在畢業典禮上獲得榮譽獎狀時,他意識到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太狹小了,在那裡無法實現他的夢想。於是,他變賣了田地和牲口,懷着全新的熱情,揣着七萬金比索,來到了這座破敗的城市。儘管城市的昔日輝煌已不復存在,但在這裡,一個美麗的、受過古典教育的女人尚有機會通過一樁美滿的婚事獲得新生。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闖入給這個需要全力一搏的計劃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障礙。「所以,我是來懇求您的。」洛倫索·達薩說。他把雪茄的煙頭浸到茴香酒中,然後又吸了一口已經沒有煙霧的煙,用憂傷的口吻最後說道:

「請您別擋我們的路。」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一邊聽他說,一邊小口呷着茴香酒,完全沉浸在對費爾明娜·達薩過去生活的勾勒之中,甚至都沒有思忖一下輪到自己開口時該說些什麼。但到了這個時候,他意識到無論說什麼都會牽動自己的命運。

「您跟她談過嗎?」他問道。

「這您可管不着。」洛倫索·達薩說。

「我這樣問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是因為我認為她才是有權決定的人。」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洛倫索·達薩說,「這是男人的事,應該在男人之間解決。」

他的語氣變得帶有威脅性,鄰桌的一位客人回過頭看了看他們。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語調卻是再溫和不過了,但表現出他所能表現的最堅定的決心。

「無論如何,」他說,「如果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無法給您任何回答。否則,那就是背叛。」

洛倫索·達薩朝身後的椅背靠去,眼皮通紅而濕潤,左眼在眼眶裡轉了一下,歪向外眼角。他同樣也壓低了聲音,說:

「您別逼我給您一槍。」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感到腹中充滿寒氣。但他的聲音沒有顫抖,因為他覺得自己此刻被聖神之光照亮了。

「您朝我開槍吧。」他把手放在胸膛上說,「沒有什麼比為愛而死更光榮的了。」

為了讓歪了的眼睛看到他,洛倫索·達薩不得不側過頭來,就像鸚鵡一樣。他說出的仿佛不是一個詞,而是從他嘴中吐出的一個一個字:

「婊——子——養——的!」

就在那個星期,他帶着女兒去旅行了,為了讓她忘掉一切。他沒有向女兒做出任何解釋,而是衝進她的房間,嘴唇上方的鬍子沾着因暴怒而嚼碎的雪茄沫,命令女兒收拾行李。她問他去哪裡,他回答說:「去死。」她被這個聽上去過於真實的回答嚇了一跳,試圖用前幾天的勇氣面對他,但他解下自己帶有實心銅扣的皮帶,在拳頭上繞了一圈,然後狠狠地在桌子上抽了一下,聲音像來復槍的槍聲一樣響徹整座房子。費爾明娜·達薩很清楚自己的力量所能發揮的限度和時機,於是將兩張草蓆和一個吊床打成鋪蓋卷,把所有的衣服都裝進兩個大箱子,她確信這是一次永遠不會再回來的旅行。穿上衣服之前,她把自己鎖在衛生間裡,匆忙地從衛生紙卷上撕下一張,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寫了一封簡短的告別信。接着,她用修枝條的剪子從後頸處齊根剪下自己的髮辮,將它卷好裝在繡有金線的天鵝絨盒子裡,連同那封信一起寄給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

那是一次瘋狂的旅行。最初,他們同安第斯山的腳夫們組成騾隊,同行了十一天。一行人騎在騾背上,在內華達山的懸崖峭壁上前行,一時被炎炎烈日烤得皮膚乾裂,一時又被十月的水平雨澆得渾身濕透,幾乎每時每刻都被陡峭山巒上那令人昏昏欲睡的霧氣弄得呼吸艱難。上路第三天,一頭母騾子被牛虻叮後發了瘋,連同背上的騎手一起摔下了懸崖,還把同它拴在一起的幾頭騾子也帶了下去。騎手和七頭畜生的慘叫聲在山谷和峭壁間迴蕩了好幾個小時,而後又在費爾明娜·達薩的記憶中年復一年地迴響着。她的全部行李都同騾子一起墜入了深淵,但在那個仿佛持續了幾個世紀的永恆瞬間,在從騾子和騎手掉下去,直到他們驚恐的慘叫聲消失在深谷中的這段時間裡,費爾明娜·達薩心裡想的並不是那位摔死的可憐騎手,也不是那隊粉身碎骨的騾子,而是遺憾自己騎的騾子沒有和它們拴在一起。

那是她第一次騎牲口,但若不是想到肯定再也見不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也得不到他的信帶來的慰藉,旅途的可怕以及數不清的艱辛原本也不會令她如此痛苦。從旅行一開始,她就再沒和父親說過一句話,而他自己也心煩意亂,只在必要時和她說上兩句,或者讓腳夫給她捎個口信。運氣好時,他們會在路邊遇到一家客棧,那裡提供一些山裡的食物,而她卻拒絕吃。客棧還租給他們幾張鋪着麻布的床,上面被發霉的汗漬和尿漬弄得污穢不堪。但更多時候,他們只能在印第安人的村落過夜。那裡有一些建在路邊的露天公共住所,用粗樹枝架起圍牆,苦棕櫚葉搭成屋頂,所有路過的人都可以在裡面睡上一晚,直到天亮。旅途中,費爾明娜·達薩沒有睡過一宿整覺,總是嚇得直冒冷汗,在黑暗中感覺到過路的人們悄悄忙碌着,把牲口拴在樹幹上,並儘可能地找一個地方掛起吊床。

傍晚,當第一批旅行者到達時,這裡還空曠安靜,但天亮時卻已變成熱鬧的集市。吊床層層疊疊地掛着,從山裡來的阿勞科人則蹲着睡了一宿。拴起來的山羊憤怒地叫着,鬥雞在它們那法老式的箱子裡撲騰,而山裡的野狗默不作聲地喘着粗氣,因為它們常年處在戰爭的危險當中,早已學會了不能亂吠。這些艱苦對於在本地做了半輩子買賣的洛倫索·達薩來說司空見慣,他甚至還總能在天亮時碰見個把老朋友。可對於他的女兒來說,卻是長久的痛苦。摞成堆的咸鯰魚散發出惡臭,加上她本來就因相思之苦而沒有胃口,最終導致她茶飯不思。而如果說她到底沒有因絕望而發瘋,那是因為她從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回憶中找到了一絲安慰。她毫不懷疑這片地方是遺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