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二章 · 三 線上閱讀

其實自從一個月前把信交給費爾明娜·達薩,他已經多次違背不再去小花園的承諾,只不過加倍小心不讓自己被發現罷了。一切與以往並無不同。費爾明娜·達薩和姑媽在樹下讀書,到下午兩點左右、全城剛剛從午睡中醒來時結束,然後一起刺繡直到熱浪退去。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等姑媽走進屋,便邁着英姿颯爽的步伐穿過馬路,這種步伐幫助他那軟軟的膝蓋支撐住身體。但他沒有走向費爾明娜·達薩,而是徑直朝姑媽走去。

「請讓我單獨和小姐待片刻,」他說,「我有重要的事要對她說。」

「放肆!」姑媽對他說,「她的事沒有什麼是我不能聽的。」

「那麼我就不說了,」他說,「但我要提醒您,您要對此負責。」

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心目中的理想愛情並非如此,但她還是嚇得站了起來,因為她生平頭一次被這樣一個想法震懾住了,即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在聖神的啟示下講話。於是,她走進屋去換繡花針,把兩個年輕人留在門口的杏樹下。

事實上,對這位像冬天的燕子一樣出現在她生活中的默默追求者,費爾明娜·達薩了解得很少。要不是信上的落款,她甚至連他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以後,她打聽到他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母親是一位勤勞而正派的獨身女人,無奈卻被年輕時唯一的一次不檢點打上了永久的烙印。她還得知,他並非像她猜想的那樣是一個送電報的郵遞員,而是電報室出色的副手,而且很受器重。她甚至認為他那天來給父親送電報,只是一個為了見到她的藉口。這個猜測讓她感動不已。她還知道他是唱詩班的樂師之一。儘管在望彌撒時,她從不敢抬眼去證實一下。但一個星期日,她突然發現其他樂器都是在為眾人演奏,只有小提琴是為她一個人拉的。他原本不是她會選擇的那種人,但他那過時的眼鏡、神甫似的長袍,以及舉手投足間的神秘感激起了她難以抵抗的好奇心,而她卻從來沒有想過,好奇心也是愛情的種種偽裝之一。

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什麼要收下他的信。她並不為此自責,但越來越急迫的作答需要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個負擔。父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偶然的眼神,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動作和表情,在她看來都像是為套出她的秘密而設下的陷阱。她驚恐萬分,在飯桌上儘量避免講話,唯恐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她甚至對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也閃爍其詞,雖然姑媽像對待自己的心事一樣,分擔着她壓抑在心中的煩惱。她常常動不動就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一遍又一遍地讀那封信,試圖從中發現某種秘密代碼,某種隱藏在那三百一十四個字母、五十八個單詞間的神秘暗語,希望這些詞句能表達出比它們原本所表達的更多的含義。然而,她並沒有發現比她初讀時所理解的更多的意思。當初剛拿到信時,她衝進衛生間,把自己鎖在裡面,心怦怦跳個不停。她撕開信封,幻想這必定是一封感情豐富、熱情似火的長信,但看到的卻只是一頁散發着芳香的紙,不過信中表露的決心着實嚇了她一跳。

起初她都沒有認真想過一定要回信,但信上說得清清楚楚,她無法逃避。正是在這時,在她反反覆覆猶豫不決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想念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頻繁和深切程度已經超過了原本的意願。她甚至痛苦地問自己,他為什麼沒有在往常的時間出現在小花園,竟忘記了正是自己讓他在她思考如何回信的這段日子不要再來。她從未如此這般地思念某個人。他明明沒有在那裡,她卻設想他在;她盼望他出現在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地方;她從夢中驚醒,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她睡覺時他就在黑暗之中凝視着自己。如此種種,以至於當她覺察到他堅定的腳步踏在小花園那黃色的落葉中時,費了很大努力才相信這不是幻覺對她的又一次戲弄。但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以一種和他的鬱鬱寡歡極不相稱的威嚴向她索要回信,她終於從惶恐之中回過神來,試圖逃避,直言說,她不知道如何答覆。然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並沒有知難而退。

「既然您收下了信,」他說,「那麼,不回信是不禮貌的。」

於是,兜兜轉轉到此結束。費爾明娜·達薩終於下定了決心,為自己的拖延致歉,並鄭重承諾:假期結束前他一定會收到答覆。她也的確履行了承諾。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就在學校開學前三天,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來到電報室,詢問發一封電報到磨盤村需要花多少錢,而這個地名甚至都不在電報服務的區域範圍內。她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接待了她,裝作完全不認識對方。臨走時,她假裝把一本用蜥蜴皮裝裱的彌撒經書落在了櫃檯上,裡面夾着一個燙着金色花紋的亞麻信封。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幸福弄得神魂顛倒,一邊嚼着玫瑰花瓣一邊讀信,度過了整個下午。他逐字逐句、反反覆覆地讀着,讀得越多,吃下的玫瑰花瓣也越多,以至於他的母親不得不像對付小牛犢一樣強按着他的頭,逼他吞下一劑蓖麻油。

這是愛情之火熊熊燃燒的一年。無論在他還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念對方、夢見對方、焦急地等信並回信,便再沒有其他事情。在那個如痴如醉的春天,以及接下來的第二年,他們再沒有面對面地講過話。甚至於,自從他們第一次見到彼此,直到半個世紀後他對她重申自己的誓言,在此期間他們再也沒有單獨見過一面,互訴愛語。但在最初的三個月,他們沒有一天不在給對方寫信,有一段時間甚至一天兩封。面對自己助燃的這把吞噬一切的烈火,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都有些害怕起來。

自從她帶着心中殘存的那點兒對自己命運的報復之心,將第一封回信帶到電報室起,她便開始允許兩人每天看似偶然地在街上相遇,交換信件。但她始終沒有勇氣為他們安排一次哪怕是平常而又短暫的談話。就在第三個月末尾的時候,她明白了侄女的所作所為並非像她起初認為的那樣是青春期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受到了這場愛情之火的威脅。事實上,除了哥哥仁慈的接濟,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並沒有其他生活來源。她知道,以哥哥專橫的性格,他絕不會原諒自己如此嘲弄他的信任。但到了最後抉擇的關頭,她還是不忍心讓侄女遭受自己從年輕時起就遭受的那種無可挽回的不幸。於是,她允許侄女採用一種可以給她帶來天真幻想的策略。方法很簡單:費爾明娜·達薩把信放在每天從家到學校途中某個隱秘的地方,同時在信上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指明她希望在哪裡取到回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如此照做。就這樣,在那一年餘下的日子裡,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內心矛盾地看着他們從教堂的聖水池轉移到樹洞,再到殖民時期城堡廢墟的裂縫中。有時候,他們找到信時,它已被雨水淋濕,沾滿泥點,或是不幸被弄爛了。還有時,由於種種原因信丟了,但他們總有辦法重新建立起聯繫。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每晚都不顧自己的身體拼命地寫信。在雜貨鋪的裡間,忍受着椰油燈散發出的有損健康的煙霧,他一字一句地寫着。他越是努力模仿自己喜愛的「人民圖書館」那幾位詩人近八十冊的作品,信就寫得越長,且越混亂。他的母親曾那般熱情地鼓勵他盡情享受痛苦,如今也開始為他的健康憂心。「你把腦子都要耗盡了,」天明雞叫時,她在臥室對他喊道,「沒有哪個女人值得你這樣。」她從不記得有誰曾如此迷失。但他沒有理會母親的話。有時,他徹夜不眠,為了能讓費爾明娜·達薩在上學路上拿到信,他一大早就將信放到約定的秘密地點,然後帶着一頭因愛情而蓬亂的頭髮,來到辦公室。而費爾明娜·達薩則在父親的監視和修女們不懷好意的窺探下,把自己關進洗手間,或是在課堂上假裝做筆記時,用練習本寫上不到半頁。但不僅由於時間緊迫和害怕,更由於性格使然,她的信從不觸及感情問題,而只是像工工整整的航海日誌一樣講講日常瑣事。事實上,這些信對她而言只是一種消遣,用來維持炭火不滅,但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燒殆盡。他渴望用自己的狂熱感染她,用大頭針在山茶花的花瓣上為她刻下微型詩句。是他而非她,大膽地將自己的一縷頭髮夾進信中,卻沒有收到渴望的回贈——費爾明娜·達薩一根完整的秀髮。不過,他至少讓她向前邁了一步,因為從那之後,她開始給他寄來用字典夾乾的葉脈、蝴蝶的翅膀和奇異的羽毛。在他生日時,她甚至送了他一塊一平方厘米大小的聖佩德羅·克拉維爾[6]曾經穿過的教士服上的布料,那是那個時期人們私下買賣的,對於她這個年齡的學生來說,絕對是個不小的數目。一天晚上,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費爾明娜·達薩被一首小提琴獨奏的小夜曲驚醒,曲中不斷重複着一段華爾茲的弦律。她顫抖了,因為她聽得分明,每一個音符都表達出感激之情,感激她送的花瓣,感激她占用算術課的時間給他寫信,感激她因想他勝過了關心自然科學而造成對考試的恐懼。但她還是不敢相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竟會做出如此莽撞的事來。

[6] 聖佩德羅·克拉維爾(1580-1654),西班牙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曾在哥倫比亞的黑奴中傳教。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時,洛倫索·達薩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是他不知道在小夜曲的語言中,反覆演奏同一段弦律有何深意,二是雖然他聽得專注,但還是不知道樂曲是為哪戶人家而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冷靜讓侄女恢復了心神。她肯定地說自己透過臥室的紗簾看到那個孤獨的小提琴手坐在花園的另一邊,還說不管怎樣,單曲重複代表的是決裂。在當天的信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證實了自己就是獻上小夜曲的人,那曲華爾茲是他自己寫的,曲名代表着費爾明娜·達薩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花冠女神。他再也沒有在花園中拉過小提琴,但常常會在有月亮的夜晚,精心選擇合適的地方獻上一曲,既讓她在臥室里就能聽到,又不必再提心弔膽。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就是貧民墓地。它坐落在一座貧瘠的小山上,整日經受着日曬雨淋,很多禿鷲棲息在那裡。從那裡奏出的音樂有一種空靈的回聲。後來,他還學會了分辨風向,以確定他的樂聲能到達它應該到的地方。

那年八月,一場新的內戰即將再次危及全國。半個世紀以來,一場接一場的戰爭不斷蹂躪着這個國家。政府施行軍事管制,在加勒比沿岸的幾個州從下午六點起開始宵禁。雖然已經發生過幾次騷亂,軍隊多次濫用暴行,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仍然迷迷糊糊,對世界的狀況一無所知。一天清晨,他正在用他那愛情的呼喚擾亂亡者的寧靜時,一支軍事巡邏隊逮捕了他。他被指控為間諜,以高音譜號的形式向在附近水域游弋的自由黨船艦發送暗號,但他奇蹟般地逃過一劫,沒有被當場處決。

「什麼間諜?什麼烏七八糟的玩意兒?」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我不過是個可憐的戀人。」

他被帶上腳鐐,在當地警備隊的牢房裡睡了三個晚上。但當他被釋放時,卻為囚禁的時間太短而感到沮喪。甚至在上了年紀以後,那一次又一次的戰爭早已在他的記憶中混淆,他卻仍舊在想,他是這個城市,或許是整個國家中唯一一個因愛情而戴上五磅重的鐐銬的人。

狂熱的通信即將滿兩年時,在一封只有一段話的信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費爾明娜·達薩正式求婚了。之前的六個月里,他曾給她寄過好幾次白色山茶花,但她都在下一封信中還給了他,為的是既讓他不要懷疑她願意繼續給他寫信,又不願背上承諾的重負。事實上,她一直把山茶花的一來一回當作一種調情,而從未視之為決定自己命運的十字路口。但當接到正式求婚的那一刻,她感覺自己仿佛第一次被死神抓傷了。她大驚失色,把這件事告訴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姑媽勇敢而睿智地擔起了為侄女答疑解惑的責任,這兩種品質是當初二十歲的她被迫決定自己命運時所不曾具有的。

「回答他說你願意。」她對侄女說,「即便你害怕得要死,即便你以後可能後悔。因為如果你說不,無論如何你都會後悔一輩子。」

然而,費爾明娜·達薩是那麼茫然,她請求給她一段時間考慮。先是要求一個月,而後又是一個月,接着再是一個月。四個月過去了,她依舊沒有回覆,這時她再一次收到了白色山茶花。和前幾次不同,這次信封中裝着的不只是山茶花,還有一份最後通牒:要麼現在,要麼永遠都不。這一次,換作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看到了死神的面孔,因為當天下午,他收到一個信封,裡面是一張從學校練習本的邊緣撕下來的紙條,上面只有一行用鉛筆寫的回答:好吧,我同意結婚,只要您保證不逼我吃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