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二章 · 一 線上閱讀

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從當初費爾明娜·達薩在兩人那段長久而受阻的愛情之後不留餘地地拒絕了他,便沒有一刻不在思念她。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無需每天在地下室的牆上劃條線備忘,因為沒有哪一天不發生點什麼讓他想起她來。決裂那年,他二十二歲,和母親特蘭西多·阿里薩住在窗戶街一座租來的普通房子裡。母親從年輕時起就在那兒開了一家雜貨鋪,還拆些舊襯衫和破布,賣給戰爭中的傷員當藥棉用。他是獨生子,是母親和那位鼎鼎有名的船主皮奧第五[1]·羅阿依薩先生一次偶然結合的產物。後者兄弟三人曾共同創建了加勒比河運公司,為馬格達萊納河上的蒸汽機船航行事業注入了新的活力。

[1] 教皇「庇護五世」在西班牙語中的叫法。

皮奧第五·羅阿依薩先生去世的時候,這個兒子只有十歲。雖然他一直暗中承擔着兒子的撫養費用,但從未在法律上承認過他,也沒有為他的前途做好安排。因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只用了母親的姓氏,儘管他真正的出身人人皆知。父親死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輟學到郵電局當了學徒。在那裡,他被安排給郵袋拆封,分發信件,並負責在郵件到達時通知大夥兒,哪個國家的郵件到了,他就要在郵局門口升起哪個國家的國旗。

他的聰明伶俐引起了電報員洛達里奧·圖古特的注意。洛達里奧是個德國移民,除了這份報務工作,還在大教堂的重要儀式上彈管風琴,併兼做音樂家教。他教弗洛倫蒂諾摩爾斯電碼,教他發電報,還教他拉小提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只上了幾堂課,就能像一個職業小提琴手那樣,耳聽樂曲,跟着旋律拉琴了。他在十八歲認識費爾明娜·達薩時,是他那個圈子中最討人喜歡的小伙子,最會跳時髦的舞曲,還會朗誦傷感的詩歌,而且隨叫隨到,用小提琴為朋友的女友獻上一曲小夜曲獨奏。從那時起,他就一直骨瘦如柴,印度人似的頭髮上打着飄香的髮蠟,一副近視眼鏡更讓他顯得楚楚可憐。除了視力上的缺陷,他還患有長期便秘,這迫使他一輩子都依靠灌腸劑。他只有一套像樣的禮服,是父親的遺物,但特蘭西多·阿里薩把它打理得很好,弗洛倫蒂諾每個星期日穿起來都像新的一樣。儘管他身材瘦削,性格內向,衣衫簡陋,他那個圈子裡的姑娘們卻都靠私下裡抽籤來決定誰做他的女伴,而他也一直這樣與她們廝混。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費爾明娜·達薩,天真的日子就此結束。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下午。洛達里奧·圖古特讓他去給一個叫洛倫索·達薩的人送一封電報,電報上未寫明住址。他最終在福音花園找到了這位洛倫索·達薩。他家是福音花園中最古老的房子,舊得幾乎要倒塌下來,裡面的院子也像個修道院的內院。花壇里雜草叢生,石砌的噴泉池裡一滴水也沒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跟着赤腳的女傭走在走廊的拱頂下,沒有聽見一點兒人聲。走廊上堆着尚未打開的搬家箱子,泥瓦匠的工具扔在用剩的石灰和一包包堆起的水泥中間,因為當時那所房子正在進行一次徹底修繕。院子盡頭有一間臨時辦公室,一個男人正坐在寫字檯前午睡。男人很胖,鬈曲的絡腮鬍和嘴上方的鬍子連在一起。他的名字正是洛倫索·達薩。這個人在城中並不出名,因為他不到兩年前才來到這裡,而且不喜歡交際。

他收下電報時的樣子就仿佛仍處在一場噩夢當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帶着禮貌的同情看着他那雙青紫色的眼睛,看着那顫抖的手指費勁地撕開封口處的郵票。這種內心的恐懼弗洛倫蒂諾在很多收信人身上都看到過,他們始終無法不將電報同死亡的消息聯繫到一起。但讀罷電報,他恢復了情緒,長吁一口氣說:「好消息。」他遞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實打實的五個里亞爾,並用一個輕鬆的微笑讓他明白,若是壞消息,自己絕不會如此慷慨。接着,他和弗洛倫蒂諾握手道別,這可不是通常和電報郵遞員告別的方式。女傭把他送至臨街的大門口,但與其說是為給他領路,不如說是為了監視他。他們原路返回,又走過那個帶拱頂的走廊。但這一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現房子裡還有其他人,因為敞亮的院子中迴響着一個女人的聲音,正在反覆朗讀一篇課文。從縫紉室前經過時,弗洛倫蒂諾透過窗子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和一個少女。兩人坐在兩把緊挨的椅子上,一起讀着一本攤開在婦人裙兜上的書。這一幕看上去頗為奇特:竟然是女兒在教媽媽讀書。但弗洛倫蒂諾其實只猜對了一半,這位婦人是女孩的姑媽,並非母親,雖然一直以來,她就像母親一樣撫養着她。朗讀沒有中斷,但女孩抬眼看了看是誰走過窗前。正是這偶然的一瞥,成為這場半世紀後仍未結束的驚天動地的愛情的源頭。

關於洛倫索·達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唯一打聽到的就是在霍亂後不久,他帶着自己的獨生女兒和獨身妹妹,從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來到這裡。當初看見他們下船的人毫不懷疑他們是來此定居的,因為這家人把一個配備齊全的家所需要的一切都帶來了。女兒還很小時,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妹妹名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歲,因為正在還願,上街時總是身穿聖方濟各會的修士服,回家後則只在腰間系上修士服的腰帶。女孩十三歲,和已故的母親同名,叫費爾明娜。

大家推測洛倫索·達薩是個有錢人,因為沒人知道他有什麼職業,但他生活卻很富足。他用真金白銀買下了福音花園的房子,而修繕費用至少是他買房所用的二百個金比索的兩倍。女兒在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上學。兩個世紀以來,上流社會的小姐們都會到那裡去學習相夫教子的藝術和職責。在殖民時期和共和國初期,那裡只接收名門望族的千金。但後來,那些被獨立戰爭搞垮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向新時代的現實妥協,於是學校向所有付得起學費的人敞開大門,不再憂心她們的門第出身。但仍有一個基本條件,即入學的姑娘們必須是天主教家庭合法所生。不管怎樣,那都是一所昂貴的學校,僅僅是費爾明娜·達薩在那裡上學就表明了她家的經濟實力,即便其社會地位未必出眾。這些消息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受到鼓舞,因為這一切都表明,這位長着一雙杏核眼的美麗少女是他夢寐以求的姑娘。然而,他很快就發現姑娘父親的嚴厲管教造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其他女孩們都是結伴或是由一位年長的女傭陪伴上學,而費爾明娜·達薩不同,她的身邊總跟着那位獨身的姑媽,而且她的言行舉止處處表明,她不被允許參加任何娛樂活動。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天真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開始了他孤獨狩獵者的秘密生涯。從早七點起,他就獨自一人坐在花園中一條不易被發現的長椅上,在杏樹的樹蔭下假裝讀一本詩集,直到看見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姑娘走過。她身着藍色條紋校服,帶吊襪帶的長襪一直拉到膝頭,腳下一雙繫着交叉鞋帶的男士短靴,一條粗粗的辮子從後背垂至腰間,辮梢上繫着一個蝴蝶結。她走起路來有一種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步履輕快,鼻翼微收,交叉的雙臂緊抱着胸前的書包。她走路的樣子就像一頭小母鹿,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縛似的。在她身旁,身穿聖方濟各會的褐色修士服、繫着修士腰帶的姑媽以吃力的步伐緊緊跟隨,不給別人留出絲毫靠近她的空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每天看着她們來回經過四次,星期日還有一次看着她們望完大彌撒從教堂走出來的機會。只要能看見自己心愛的姑娘,他就心滿意足了。慢慢地,他將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歸屬於她。兩個星期後,除了她,他已經什麼都不想了。他決定給她寫一張簡短的便條,便條兩面都被他用書記員般漂亮的字體寫得滿滿當當。但便條在口袋裡裝了好幾天,他卻一直不知該如何交給她。就在想法子的過程中,他每晚臨睡前又會寫上好幾頁。於是,最初的一封短信變成了一部寫滿甜言蜜語的寶典。裡面詞句的靈感都來自在花園等待時因反覆閱讀而背下來的書籍。

為找到送信途徑,他試圖認識幾個奉獻日學校的學生。可是,她們和他的世界相距太遠了。而且,反覆衡量後,他覺得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意圖並非明智之舉。他還打聽到,費爾明娜·達薩剛到這裡不久,有人邀請她參加一次星期六舞會,而她的父親只說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話就阻止了她:「什麼時候,做什麼事。」信已經正反兩面寫了六十張紙了,此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也無法承受心事的負擔,將自己的秘密一股腦兒地傾訴給了母親,他唯一可以交心的人。特蘭西多·阿里薩被兒子的純真愛情感動得老淚縱橫,嘗試用自己的智慧之光為兒子引路。她首先說服兒子不要把那沓寫滿情詩的信紙交給她,因為那樣只會嚇着他夢中的姑娘。她猜想在有關心靈的事上,姑娘和他一樣是個嫩瓜。第一步,她對兒子說,應該首先讓她發現他的熱情,這樣他的表白才不會令她感到唐突,而且也讓她有時間考慮。

「但最重要的是,」她對兒子說,「你首先要攻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姑媽。」

兩個忠告無疑都很明智,只是來得晚了點兒。事實上,就在那天,就在費爾明娜·達薩從正在教姑媽閱讀的課文中失神,抬頭去看是誰經過走廊的那一剎那,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副無依無靠的可憐樣兒已經在她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飯時父親談起電報的事,於是她也就知道了他從事什麼職業,來她家幹什麼。這些信息增加了她的興趣,因為同那個時代很多人的想法一樣,她覺着電報的發明與魔法有着某種關聯。所以當她第一次看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坐在花園的樹下看書時,一眼就認出了他。但若非姑媽告訴她,他已經在那裡好幾個星期了,她也不會感到心中不安。後來,她們星期日望彌撒出來時又看見了他,姑媽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那麼多次的相遇絕非偶然。她說:「他肯定不是為了我而如此大費周章。」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姑媽雖然行事嚴厲,身上還穿着懺悔服,但對生活的敏感和參與熱忱是她最大的美德。單單是想到一個男人對自己的侄女感興趣,她便生出一種無法抑制的激動。然而,費爾明娜·達薩卻連對愛情基本的好奇心都沒有。她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唯一懷有的是一絲同情,因為她覺得他是得了什麼病。但姑媽告訴她,要想看清一個男人的真正性情需要很長時間,而且她敢肯定,那個為了看她們經過而坐在花園中的小伙子得的只可能是相思病。

對於這個源自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的孤獨女孩來說,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是她傾吐心事的對象和情感的避風港。自從母親死後,是姑媽一手將她帶大。而在同洛倫索·達薩的關係上,埃斯科拉斯蒂卡表現得更像是女孩的同謀,而非姑媽。於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出現成了她們倆私下裡發明的又一種打發沉悶時光的消遣。她們每天經過福音花園四次,每一次兩人都用快速的眼神急切地尋找那位清瘦的哨兵。他靦腆害羞,毫不起眼,不管天氣有多炎熱,始終穿着一身黑衣。他總是坐在樹下假裝看書。「他在那兒!」兩人中最先發現他的那個會這樣說,同時強忍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而這一切都發生在他抬眼看她們之前。等他抬起頭,看到的則是兩個一本正經、與他的世界相距遙遠的女人,穿過花園時甚至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可憐的孩子,」姑媽說,「因為我在你旁邊,他不敢走過來。但如果他是認真的,總有一天,他會過來交給你一封信。」

預見到將來種種可能的困境,姑媽教女孩如何用手語和人交流,對於受阻的愛情來說,這是必須藉助的手段。這種漫不經心、幾近幼稚的嬉鬧,令費爾明娜·達薩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好奇。但幾個月過去了,她沒有想到這種好奇心竟會有所發展。不知從哪一刻起,這種消遣竟然變成了渴望。她渾身熱血沸騰,急切地想要見到他。一天夜裡,她驚醒了,因為她看見他就站在床腳,在黑暗中凝視着她。於是,她一心盼望姑媽的預言能夠成真。祈禱時,她甚至祈求上帝賜予他勇氣,讓他把信交給她,只因她想知道他到底會寫些什麼。

然而她的祈禱並沒有被接納。事與願違:這一切恰好發生在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他的母親傾訴心事之時,而後者正勸他不要交出那封近七十頁的情書,於是,在那一年餘下的日子裡,費爾明娜·達薩只能是等待。隨着十二月假期的臨近,她的渴望慢慢變成了絕望。她反覆不安地問自己,在不上學的三個月里,要怎麼做才能見到他,並讓他見到自己。到了聖誕夜,這個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直至她感覺到他正在子時彌撒的人群中凝視着她。她渾身戰慄,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她不敢回頭,因為她坐在父親和姑媽之間。她必須極力克制自己,以免讓他們察覺出她的慌亂。但當人們在一片混亂之中走出教堂時,她感到他和她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他的身影在躁動的人群中顯得那般清晰,就在她邁出正殿時,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回過頭,從肩膀上方望去。於是,在距離自己的雙眼兩拃遠的地方,她看見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龐和因愛情的恐懼而變得僵硬的雙唇。她被自己的膽大嚇得魂不附體,一把抓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手臂才沒有摔倒。透過女孩的蕾絲無指手套,姑媽感覺到她冷汗涔涔,於是用一個不被人察覺的暗號安慰了她,向她表示自己無條件的支持。在舉國上下一片爆竹和鼓樂聲中,在家家門口懸掛的彩燈燈光中,在渴望平安的人群的歡呼聲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像個夢遊者般徘徊到天亮。他透過淚眼打量着眼前的節日景象,被幻覺弄得精神恍惚,仿佛那一夜降生的不是上帝,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