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一章 · 八 線上閱讀

總而言之,這場悲劇不僅震動了醫生的家人,而且感染了平民百姓。他們紛紛來到大街,幻想一睹醫生的風采,哪怕那風采只是一種傳說。全城宣布哀悼三天,公共機構降半旗,所有教堂的鐘聲都響個不停,直到家庭墓地的墓穴被封上為止。藝術學校的一班學生為遺體做了一個面部模型,打算以此為模子塑造一尊真人大小的半身像,但最後又放棄了這個計劃,因為大家都認為真實地塑造這最後一刻的驚恐有失莊重。一個前往歐洲恰好途經此地的知名畫家用感人至深的現實主義手法畫了一幅巨大的油畫,畫中烏爾比諾醫生站在梯子上,定格在伸手去抓鸚鵡的那個死亡瞬間。唯一和冷酷的現實不符的是,他沒有穿無領襯衫,也沒有戴綠色條紋背帶,而是頭戴常禮帽,身着黑色呢子長禮服外套,這個形象參考自霍亂時期一份報紙上的插圖。這幅油畫在悲劇發生幾個月後就展出在「金絲」商店寬敞的長廊里,為的是讓所有人都能看到,因為「金絲」是一家賣進口物品的商店,全城人都會光顧,絡繹不絕。之後,油畫又出現在所有自認為有義務紀念這位傑出人士的公共和私人機構的牆上。最後,它被掛在了藝術學校,那裡還為醫生舉行了第二次葬禮。而多年以後,同樣是那裡的美術系學生把油畫搬出學校,作為某個令人厭惡的時代和某種美學的象徵,在大學廣場上一把火燒掉了。

從成為寡婦的第一刻起,費爾明娜·達薩便沒有表現得像丈夫擔心的那樣無依無靠。她下了不可動搖的決心,不允許用丈夫的遺體為任何事業謀取利益,甚至對共和國總統在唁電中發出的命令也不予理會,即把遺體置於棺木中,停放在省政府的大廳里供人瞻仰。她以同樣的冷靜反對在教堂守靈,但由於大主教親自提出請求,她同意在舉行為亡者祈禱的葬禮彌撒時將遺體停放在教堂里。甚至當兒子被各種請求弄得不知所措,出面說項時,費爾明娜·達薩仍舊毫不動搖地堅持着她的鄉土觀念:死者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他的家人;他們將在自己家裡,喝着苦咖啡、吃着奶酪餅為他守靈,並且每個人都有想怎麼哭就怎麼哭的自由。他們將免去傳統的九日守夜禮,下葬後就緊閉大門,除了接待最親近的來訪者,否則不會敞開家門。

家裡籠罩在一片喪葬的氣氛之中。所有貴重物品都被妥善地保管起來,牆上光禿禿的,只剩下一幅幅繪畫曾掛在那裡的痕跡。自家的和從鄰居家借來的椅子靠牆放着,從客廳一直擺到臥室。大家具都被搬走了,只留下一架三角鋼琴蒙着白布躺在角落裡,空曠的房間仿佛沒有邊際,聲音像幽靈似的迴蕩着。在書房中央,胡維納爾·烏爾比諾·德拉卡列的遺體躺在他父親的寫字檯上,沒有棺木,臉上凝固着那最後的驚恐,身穿黑色披風,佩戴着聖墓騎士團戰鬥的長劍。在他旁邊,全身孝服,顫顫巍巍、但自制力仍然很強的費爾明娜·達薩接受着弔唁,毫無失態之舉,甚至都沒有移動過身子,直到次日上午十一點。那時,她站在門廊上,揮揮手帕,說一聲「再見」,送別了丈夫。

自從聽見蒂戈娜·帕爾多在院子裡的喊叫聲,看見心愛的老頭兒在泥水裡垂死掙扎,到如今她能恢復如此自控的狀態實屬不易。起初她的第一反應是仍有希望,因為丈夫還睜着眼,而且他眼中那四射的光芒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她懇求上帝能夠給她哪怕片刻的時間,好讓丈夫在離去之前知道,無論兩人間有過什麼樣的猜疑,她始終是那麼愛他。她感到一種無法抗拒的強烈願望,希望能與他從頭再來,重新開始生活,好讓兩人把所有沒說出口的話都告訴對方,把所有過去做錯了的事重新做好。但面對毫不讓步的死神,她只得投降。她的痛苦化作一股對世界、甚至對自己的盲目怒火,而這反而給她注入了自控的力量和獨自面對孤獨的勇氣。從那時起,她心頭沒有片刻安寧,但她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任何表情泄露出內心的痛苦。唯有那麼一瞬間她身不由己地流露出某種淒楚,那就是星期日晚上十一點鐘,人們把那口只有主教才有資格使用的棺材抬走的時候。棺木散發出輪船上那種薩波林油漆的味道,配有銅製把手,襯裡是帶夾層的絲綢。烏爾比諾·達薩醫生下令立即蓋棺,因為天氣熱得難以忍受,那許許多多鮮花散發出的氣味使得整個家裡的空氣都稀薄了,而且他隱約在父親脖子上看到了最初的紫色斑痕。沉靜之中,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說道:「活到這把年紀,人還在的時候就已經腐爛一半了。」蓋棺前,費爾明娜·達薩摘下結婚戒指,把它戴在了亡夫手上,然後把自己的手蓋在他手上,就像往常發現他在公共場合信口開河時一樣。

「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她對他說。

隱身在眾多社會名流中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突然感到體側仿佛被刺了一刀。費爾明娜·達薩在第一批弔唁者的混亂中沒有認出他來,儘管在那個慌亂的晚上,沒有人比他出現得更及時,也沒有人比他更盡力。是他把人滿為患的廚房安排得秩序井然,讓咖啡供應充足。當從鄰居家借來的椅子不夠用時,是他找來更多的椅子;當屋裡的花圈堆得多一個也放不下時,又是他讓人把餘下的都放在院子裡。他忙前忙後,留意不讓拉希德斯·奧利維利亞醫生家的客人缺少了白蘭地。這些客人在二十五周年慶典的高·潮時聽聞噩耗,驚慌失措地趕來,圍坐在芒果樹下繼續他們的歡鬧。當逃跑的鸚鵡昂着腦袋,張着翅膀,大半夜出現在客廳中時,全屋人都不寒而慄,認為那是被悔恨所驅使,唯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知道如何及時應對。他一把抓住鸚鵡脖子,讓它來不及叫出任何一句愚蠢的口號,便被關進一個蓋着布的籠子,帶到了馬廄。他就這樣打理着一切,那般地謹慎有效,誰也沒有認為他是在干涉別人的家事,恰恰相反,在這個家庭處於危難的時刻,他的所作所為被視作一種讓人無以為報的幫助。

一如看上去的那樣:他是一個樂於助人且舉止穩重的老人。他身體硬朗挺拔,皮膚是褐色的,汗毛稀少,銀色金屬架的圓眼鏡後面藏着一雙充滿渴望的眼睛,唇上留着浪漫的小鬍鬚,鬍子尖上塗着膠,雖然這種做法已有些過時。他把最後幾綹鬢髮向上梳起,用髮蠟粘在光亮的腦殼中央,以此作為解決完全禿頂的最終辦法。他那天生的文質彬彬和憂鬱的氣質能讓他迅速地贏得好感,但也往往被視作一個頑固的單身漢身上的兩種可疑品質。為了不讓人察覺在剛剛過去的三月他已達七十六歲高齡,他花了很多金錢,也費了很多心思,並付出了堅毅的努力。作為一個仍處在孤獨中的靈魂,他堅信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默默愛得更深。

儘管六月熱得如同地獄,但在烏爾比諾醫生去世的那天晚上,他始終都穿着自己剛剛聽到消息時穿的那身衣服。他平時也總是這身打扮:配有背心的深色呢子外套,賽璐珞衣領上繫着一條絲帶,一頂氈帽,手裡一把兼作拐杖的黑綢雨傘。但當天蒙蒙亮時,他從守靈的地方消失了兩個小時。而伴隨着第一縷陽光,他又神采奕奕地回來了,鬍子颳得整整齊齊,身上散發着沐浴露的馨香。他換上了一件黑色呢子長禮服,這樣的衣服他平時已經不穿了,只有參加葬禮和復活節聖周活動時才穿。他沒有打領帶,而是在翼領上打了一個藝術家式的蝴蝶結,頭上戴了一頂常禮帽。他仍舊帶上了雨傘,但這次並不僅僅是出於習慣,而是他確定當天十二點以前就會下起雨來。他把可能下雨的事告訴了烏爾比諾·達薩醫生,看他是否可以把葬禮提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來自航運世家,本人就是加勒比河運公司的董事長,可以說對預測天氣十分在行,因此他們也的確嘗試這麼做了。但實在是沒有辦法在政界、軍界、公共和私人團體、軍樂隊和藝術學校的樂隊、各教會學校和宗教團體間進行及時協調,因為大家本已商定在十一點舉行葬禮。於是,這場預計將成為一個歷史性事件的葬禮最終被一場毀滅性的暴雨澆得七零八落,狼狽不堪。只有很少的幾個人嘩啦嘩啦地踩着泥濘,最終到達烏爾比諾醫生家的墓地。墓地被一株殖民時期的木棉守護着,它那繁茂的枝葉一直延伸到圍牆之外。就在這同一片樹蔭下,在牆外的一小塊專門用來埋葬自殺者的土地上,加勒比的流亡者們前一天下午剛剛安葬了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並且按照他的遺願,把狗葬在了他身邊。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最終到達墓地的少數幾個人之一。他連內衣都被淋透了,驚恐萬分地回到家,擔心自己會染上肺炎,讓這麼多年小心翼翼、一絲不苟地保護身體的努力付之東流。他讓人為自己準備了一杯加白蘭地的熱檸檬水,坐在床上用它沖服了兩片阿司匹林,然後裹在羊毛被裡出了一身大汗,直到恢復了體力。再次回到守靈處時,他感到精神飽滿。費爾明娜·達薩重新執掌起家務來。家裡已經打掃過,準備接待客人。書房的小祭台上擺放了一張已故男主人的畫像,是用蠟筆畫的,畫框上繫着黑絲帶。晚八點時,賓客滿堂,天氣就像前一晚一樣炎熱。念過玫瑰經後,有人四下請求大家早些回去,以便讓亡者的遺孀好好歇歇,因為她從星期日下午以來還不曾休息過。

對大部分客人,費爾明娜·達薩站在祭台旁向他們告了別,而對那些留到最後才走的摯友親朋,她一直送到了街邊的大門口,並準備像往常那樣,親自將大門關好。正當她打算用最後一絲力氣把門合上時,看見了身穿喪服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她高興起來,因為在很多年前,她就已將他從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而此時是第一次真切地看見他,看見他的樣子從遺忘中清晰地顯現出來。可費爾明娜還沒有來得及對他的到訪表示感謝,他便顫抖而又莊重地將帽子放到胸口的位置,讓許久以來支撐他活下來的相思之苦一股腦兒迸發出來。

「費爾明娜,」他對她說,「這個機會我已經等了半個多世紀,就是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對您永恆的忠誠和不渝的愛情。」

若不是有理由認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那一刻是受到了聖神恩典的啟示,費爾明娜準會以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瘋子。她即刻的反應是想咒罵他在自己丈夫屍骨未寒時就來褻瀆自己的家庭。但盛怒帶來的威嚴制止了她。「你滾開!」她對他說,「在你的有生之年,都別再讓我看見你。」她將正要關閉的大門再次完全敞開,斬釘截鐵地說:

「我希望這也沒有幾年了。」

她聽着腳步聲在寂靜的街道上漸漸消失,然後慢慢地關上大門,上了門閂,別好鎖頭,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在這一刻之前,她從未充分認識到自己年僅十八歲時造成的那個悲劇的分量和後果,從未意識到它竟會一路跟隨自己直至死亡。從丈夫出事的那個下午以來,她第一次哭了,哭的時候沒人在場,這也是唯一能讓她哭出來的方式。她為丈夫的死而哭,為自己的孤獨和憤怒而哭。走進空蕩蕩的臥室時,她又為自己而哭,因為自從她不再是處女之身以後,很少獨自睡在那張床上。和丈夫有關的一切都令她觸景傷懷:帶穗的拖鞋,枕下的睡衣,梳妝檯上沒有了他身影的鏡子,以及他留在她皮膚上的味道。一個莫名的念頭使她渾身一顫:「當被人愛着的人死去時,真該帶上他所有的東西。」她不想讓別人攙扶她上床,也不想在睡前吃任何東西。痛苦壓得她喘不上氣來,她祈求上帝今晚就讓她在睡夢中死去。帶着這個幻想,她脫掉鞋,和衣躺下,頃刻間便睡着了。她在不知不覺中入睡,但她知道自己仍舊活着,她知道床空出了半邊,自己像往常一樣躺在左邊,卻沒有了右邊的另一個身體來保持平衡。她一邊睡,一邊想。當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睡覺了,她在睡夢中哭了起來。她一邊睡,一邊抽泣,卻始終沒有變過姿勢,仍舊躺在床的左邊。直到公雞打鳴,直到這個沒有了他的清晨那不受歡迎的陽光驚醒了她。之後,她又躺了許久。到了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睡了很久卻並沒有死去,而是一直在夢中哭泣;才發現自己邊睡邊哭,想得更多的竟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非她那死去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