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一章 · 六 線上閱讀

拉希德斯·奧利維利亞醫生的妻子阿敏塔·德昌普斯和他們那七個一個賽一個機敏的女兒已經籌劃好一切,志在讓這次二十五周年紀念午宴成為當年的社交大事。他家的房子坐落在歷史悠久的老城區正中心,是過去的造幣廠所在,經一位佛羅倫薩建築師的搗鼓而改頭換面。這位建築師像一股革新的邪風途經此處,把不下四處十七世紀的遺址變成了威尼斯式的大教堂。醫生家有六間臥室和兩個用來會客兼用餐的大廳,十分寬敞,而且通風效果極佳,但還是接待不了人數眾多的城內來賓,更何況還有一批着意挑選的外埠賓客。至於他家的院子,則如同修道院裡帶迴廊的院落一般,中央有一座石砌的噴泉在低聲吟唱。黃昏時,花壇中香水草的芬芳在整幢房子裡瀰漫。但拱廊下的這片天地仍不足以容納那些姓氏顯赫的貴賓。因此,他們最終決定把午宴設在鄉間別墅,開車走皇家公路需要十分鐘。那裡有一個幾千平方米的大院子,種着高大的印度月桂樹,緩緩流淌的小河中漂浮着土生土長的睡蓮。堂桑丘餐廳的夥計們在奧利維利亞夫人的帶領下,在沒有樹蔭的地方支起彩色的帆布篷,而在月桂樹下則用許多張桌子拼起了長長的餐檯,全部鋪上亞麻桌布,擺了一百二十二套餐具,主賓席上還擺放着一簇當天採下的玫瑰花。他們為樂隊搭了一個台子,其中,管樂隊只負責演奏對舞舞曲和民族華爾茲,還有一支從藝術學校請來的四人弦樂隊,是奧利維利亞夫人專門為丈夫德高望重的老師準備的驚喜——午宴將由老師主持。儘管這天並非醫生實際的畢業紀念日,但他們還是選擇了這個聖神降臨節的星期日,為的是突出喜慶的氣氛。

準備工作早在三個月前就開始了,生怕有什麼必要的事因為時間不夠而不能完成。他們派人從希耶納加·德奧羅帶來了活母雞。這些雞在整個沿海地區都很有名,不僅僅因為個大味美,更因為殖民時期,它們在沖積土區域覓食,從它們的砂囊中可以找出純金的沙粒。奧利維利亞夫人還在幾個女兒和僕人的陪伴下,親自登上豪華的遠洋輪船,挑選來自世界各地的最好的東西,以頌揚丈夫的成就。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只除了一點,那就是慶典設在六月的一個星期日,而這一年的雨季姍姍來遲。當天早晨,她出門去望大彌撒時便感到危機四伏。空氣中的潮濕讓她惶恐,接着又發現天空陰沉,氣壓很低,甚至連海平線都看不見了。儘管出現這些不祥的徵兆,她在望彌撒時碰見的天象觀測台台長卻提醒她,在本城多災多難的歷史當中,即便在最嚴酷的冬天,聖神降臨節這天也從來沒下過雨。然而,十二點的鐘聲剛剛敲響,正當很多客人在露天開始品嘗開胃酒時,一聲孤獨的霹靂震顫了大地,一陣從海上席捲而來的惡風掀翻了桌子,把篷布吹到了天上,災難性的暴雨傾瀉而下,天仿佛塌了下來。

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和他在路上碰見的最後一撥客人一起,終於在暴風雨的混亂中艱難到達。他本想和那些客人一樣,下車後踩着一塊塊石頭,跳着躍過一片汪洋的院子衝進屋去,但最終還是難堪地被堂桑丘的夥計們遮在一頂黃色帆布的華蓋下,用胳膊抱了進去。七零八落的桌子已經被儘可能完善地重新安置在室內,就連臥室也擺滿了,而客人們沒有做出絲毫努力來掩飾他們那副落難的模樣。屋裡熱得像船上的鍋爐房一樣,因為所有的窗子都關上了,以免雨水被風斜吹進來。在院子裡時,桌上每一個位置都擺放着寫有賓客姓名的卡片,並且按照習慣,一側是男士,另一側是女士。但到了屋裡,名簽被混在一處,眾人只得隨便找個地方坐下,這場人力不可抗拒的天災造成了男女混坐的局面,破天荒頭一遭地打破了我們的社交迷信。在這場災變中,阿敏塔·德奧利維利亞[6]仿佛時時刻刻都無處不在似的。儘管頭髮被淋得透濕,華美的衣服上也濺滿了泥點,但她從容地承受着這場不幸,臉上始終掛着從丈夫那裡學來的不可戰勝的微笑,不讓厄運有片刻得意的機會。她靠着和她在同一個熔爐里鍛造出來的女兒們的幫助,儘可能地重新安置了主賓席,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坐到正中間,大主教奧布杜利奧-雷依坐在他的右首。費爾明娜·達薩則像往常一樣緊挨着丈夫落座,因為她擔心他會在午宴上睡着或是把湯灑在翻領上。對面的位子坐着拉希德斯·奧利維利亞醫生。他已年過半百,略帶女人氣,保養得非常好,那股子愛熱鬧的勁頭與他精湛的醫術毫不相稱。主桌的其餘位置都被省市要員占滿了,還有一位前一年的選美皇后,省長挽着她的手臂,把她安排在自己身邊。儘管當地並沒有習慣要求來賓的穿着,更何況這還是一次鄉間宴會,但女人們個個都身着晚禮服,佩戴着全套的珠寶首飾,而男人們大部分身穿深色禮服,打着黑色領帶,有的還穿上了呢子長禮服。只有那些見過世面的人才會穿日常的服裝,這其中就包括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每一個座位上,都有一份燙着金邊的法文菜單。

[6] 即前文的阿敏塔·德昌普斯,這是冠夫姓後的名字。

奧利維利亞夫人擔心悶熱難耐,走遍整個屋子懇求客人們在用餐時脫掉外套,但沒有誰敢率先輕舉妄動。大主教提醒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午宴:在這裡,自獨立以來一直把國家弄得血雨腥風的內戰雙方,頭一次撫平創傷,擯棄仇恨,坐到了同一張桌子上。這種想法頗合那些激情澎湃的自由黨人,尤其是年輕黨員的意,在保守黨獨攬大權四十五年之後,他們終於選出了一位自己黨派的總統。烏爾比諾醫生卻不以為然:他完全不覺得一位自由黨總統和一位保守黨總統有何不同,最多是前者的衣着稍差一點。但他不想反駁大主教,儘管他本想向他指出,午宴中的所有人之所以來到這裡,並非由於他們的思想,而是因為他們的家世,而後者向來都是凌駕於政治的動盪和戰爭的恐怖之上的。事實上,也正是因為如此,這裡才會座無虛席。

暴雨驟然停息,就像它突然開始那樣。太陽立刻熾熱地燃燒起來,萬里無雲。只是剛才的暴風雨太過猛烈,有幾棵大樹被連根拔起,泛濫的積水把院子變成了沼澤。最大的災難發生在廚房。有幾個燒柴火的爐灶是用磚在後院裡露天搭建的,廚師們沒來得及把上面的鍋從大雨中搶救出來。他們緊張地忙亂了好一陣兒,才把被大水淹了的廚房清理乾淨,並在後廊上臨時架起了幾個新爐灶。不過等到下午一點,緊急情況已經解決,只差由聖克拉拉修道院的嬤嬤們負責的飯後甜點了,她們原本承諾會在十一點之前送達。大家擔心皇家公路旁的溪水又漫上來,就像在不太冷的冬天那樣,果真如此,那甜點便不可能在兩小時內送來了。雨剛一停,窗子就馬上打開,被暴雨中的硫磺清潔過的空氣吹進來,屋裡一下子變得清爽了。隨後,樂隊奉命在門廊的露台上演奏節目單上的華爾茲舞曲,但他們唯一起到的作用卻是加劇了人們的躁動,因為銅管樂器發出的聲響迴蕩在整座房子裡,人們不得不大聲叫嚷才能交談。阿敏塔·德奧利維利亞已經厭倦了等待,微笑得快要落淚,於是下令立即上菜。

接下來輪到藝術學校的樂隊演奏。在為最初的旋律爭取來的一陣表面的肅靜中,一曲莫扎特的《狩獵》緩緩響起。儘管人們的說話聲越來越高、越來越嘈雜,也儘管堂桑丘的黑人僕役們端着一盤盤熱氣騰騰的菜餚在餐桌間擠來擠去、磕磕碰碰,烏爾比諾醫生卻始終能保持一條暢通的渠道,把所有曲目聽完。他集中精力的能力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下棋時都必須把每一步記錄在紙上,才能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然而,他竟仍然能夠在進行一場嚴肅交談的同時,不錯失音樂的旋律,儘管還沒有達到他的一位摯友那種爐火純青的地步——他在奧地利結交了一名德國管弦樂隊的指揮,能夠一邊聽着《唐豪瑟》,一邊看《唐璜》的樂譜。

第二首曲子是舒伯特的《死亡與少女》,烏爾比諾醫生覺得他們把戲劇性表現得過於膚淺了。他一邊透過餐具和盤子發出的新一輪噪音,艱難地聽着演奏,一邊把目光落到一位正向他微微點頭致意的面色微紅的年輕人身上。無疑,他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但又想不起究竟在哪裡。這種事情經常發生,特別是對人名,即便是那些他最熟悉的人,而對過去聽過的某段旋律也常常如此。這給他帶去了極大痛苦,某天夜裡,他甚至寧願死掉,也不願忍受失憶的煎熬直到天亮。正當他又差點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時,一道仁慈之光照亮了他的記憶:這個年輕人去年曾做過他的學生。他很驚訝在這裡見到他,在這個被揀選者的王國里。可奧利維利亞提醒他,那是衛生部長的兒子,來這裡準備法醫論文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高興地向他揮手致意,年輕的醫生站起身,鞠躬回禮。但無論那時還是以後,烏爾比諾醫生從未意識到這個年輕人就是那天早上和他一起在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家的實習醫生。

由於再一次戰勝了衰老,他感到輕鬆了許多,陶醉在最後一支曲子那清澈而流暢的抒情旋律中,雖然他並沒有聽出是什麼曲子。後來,樂隊中年輕的大提琴手告訴他,那是一首加布里埃爾·福雷的弦樂四重奏。烏爾比諾醫生一直十分關注歐洲的新鮮事物,但這位作曲家的名字他甚至聽都沒聽人說起過。費爾明娜·達薩像往常一樣時刻留意着他,特別是看到他當眾陷入沉思時。她停止用餐,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將他拉回現實,對他說:「別再想那件事了。」烏爾比諾醫生茫然失神地沖她笑了笑,在這時,他才再次想起那件她所擔心的事。他想起了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仿佛看見他此刻正穿着那身假軍裝,戴着那些道具勳章,躺在棺材裡,暴露在牆上照片裡孩子們指責的目光下。他轉過身,把自殺事件告訴大主教,可大主教早已經知道了。大彌撒一結束人們就議論紛紛,大主教甚至接到了赫羅尼莫·阿爾戈特將軍的申請,代表所有加勒比流亡者請求把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安葬在聖地。大主教說:「我認為這申請本身就是缺乏敬意的表現。」接着,他又用更具一點兒人情味的口吻問醫生,是否有人知道自殺的原因。烏爾比諾醫生則用一個自認為瞬間發明但準確無誤的詞回答了他:衰老恐懼症。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身邊幾位客人身上的奧利維利亞醫生,此刻稍稍怠慢了他們,加入到老師的談話中來。他說:「現在還能碰見不是因愛情而自殺的人,真是遺憾。」烏爾比諾醫生見愛徒的想法竟和自己如出一轍,並沒有感到驚奇。

「而且,最糟的是,」他說,「他用的是氰化金。」

說這話時,他感到對死者的同情再次戰勝了那封信帶來的痛苦,對此他並不感謝妻子,而是感謝音樂的奇蹟。於是,他向大主教說起這位他在對弈的漫長下午認識的世俗聖人,說起他用自己的藝術為兒童的幸福所做的奉獻,說起他對一切世事罕見的博學,以及他那簡樸的生活習慣。說着說着,醫生自己突然也對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那純潔的靈魂驚訝不已,這種純潔早已徹底地將他同他的過去割裂開來。隨後,醫生又向市長提議,應當買下攝影師所有照片的底片,以把一代人的形象保存下來——或許這代人在照片以外再也無法獲得幸福,但這座城市的未來掌握在他們手中。大主教對一位有教養的天主教戰士竟會將一個自殺者稱為聖徒感到十分惱火,但他贊同留存底片的提議。市長想知道該向誰去購買底片。烏爾比諾醫生的舌頭被秘密之火灼燒着,但他咬緊牙關,沒有把底片的秘密繼承人說出來。他說:「我來負責此事。」並為自己對那位女士保持了忠誠而感到釋然,因為就在五小時前,他還鄙視過她。費爾明娜·達薩看出了這點,她低聲讓他保證會去參加葬禮。當然會去,他輕鬆地說,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