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一章 · 五 線上閱讀

如果兩人能及時明白,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災難,日常的瑣碎煩惱更加難以躲避,或許他們的生活完全會是另一副樣子。而如果說,他們在共同的生活中也多少學到了點什麼,那就是智慧往往在已無用武之地時才來到我們身邊。多年來,費爾明娜·達薩一直痛苦地忍受着丈夫每天清晨起床時的快樂。她竭力抓住自己的最後一絲困意,以免去面對一個新的充滿了不祥之兆的早晨所預示的宿命,而他卻帶着一個新生兒的天真醒來了:新的清晨,意味着他又贏得了一天的時間。她聽着他伴隨着雞鳴醒來,活着的第一個標誌就是一聲無緣無故的咳嗽,好像故意要把她吵醒似的。她聽着他一邊摸索應該就在床邊的拖鞋,一邊嘟嘟囔囔地發着牢騷,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擾得她不得安寧。她聽着他在黑暗中一路跌跌撞撞地摸向浴室,然後,他會在書房待上一個小時,可她才剛剛重新入睡,就又聽見他回來穿衣服,仍舊沒有開燈。(有一次,在玩沙龍遊戲時,人們問他如何定義自己,他說:「我是一個在黑暗中穿衣服的男人。」)她就這樣聽着他,心裡清楚,這些聲響中沒有一個是必要的。他假裝無意,但其實是有意弄出這許多動靜,就像她明明醒着,卻假裝沒有醒。他的理由十分明確:他從未像這些不安的時刻里那樣迫切地需要她,需要她活着,並且頭腦清醒。

沒有人比她的睡姿更優雅,一隻手搭在前額上,像一幅舞蹈的素描。但是,若有人打擾了她將醒未醒時淺淺的睡意,她又會比任何人都兇悍。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她正側耳等着他發出哪怕最微小的一絲響動,甚至還會為此感謝他,因為這樣,她就可以把清晨五點被吵醒的責任全部推到他身上了。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有幾次,他由於沒有在老地方找到拖鞋,正在黑暗中摸索,她突然用半夢半醒的聲音說:「你昨晚把它們放在浴室里了。」接着,她又用憤怒而清醒的聲音罵道:

「這個家裡最倒霉的事,就是從來不讓人好好睡覺。」

於是,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對自己不抱一絲憐憫地打開燈,為這一天的頭一個勝利而揚揚得意。事實上,這是兩人間的一種遊戲,神秘而邪惡,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重新振奮起來:這是居家愛情的眾多危險性快樂的一種。然而,也正是一次類似這樣的日常消遣,差點讓他們頭三十年的共同生活走到盡頭。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他們的浴室里沒香皂了。

一切本和平常沒有兩樣。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從浴室回到臥房,那時,他還能自己洗澡而無需別人幫助。他開始穿衣服,沒有開燈。她則跟往常這個時候一樣,像胎兒似的躺在溫暖的被窩裡,閉着眼睛,呼吸很輕,那隻跳着神聖舞蹈的手臂放在頭頂。她正處於半夢半醒之間,他心裡十分清楚這一點。黑暗中,漿過的亞麻衣服窸窣了好一陣子後,烏爾比諾醫生自言自語道:

「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了,我洗澡的時候都沒有香皂。」

於是她想起這件事,醒了,然後對全世界都沒好氣地翻了個身,因為她的確忘記往浴室里放上新的香皂了。她是在三天前發現這件事的,那時她已經站在了淋浴噴頭下,於是想之後再放上,但過後卻忘了,直到第二天淋浴時才又想起。而第三天又發生了同樣的事。事實上並不到一個星期,他這樣說是為了誇大她的錯誤,但三天確實是有的,而且不可原諒。那種被人當場抓住錯誤的感覺讓她老羞成怒。像往常一樣,她以攻為守。

「這幾天我每天都洗澡,」她失態地叫嚷道,「一直都有香皂。」

儘管他太了解她的戰術,但這一次卻無法再忍了。他編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搬到了仁愛醫院的實習醫生宿舍里去住,只在黃昏出診前回家換衣服。而她每一聽到他回來的聲音,就立刻跑到廚房裡去,假裝在忙着什麼,直到街上再次響起馬車的鐵蹄聲。接下來的三個月里,每次他們試圖解決分歧,結果都是把怒火越撥越旺。只要她不承認浴室中沒有香皂,他就不打算回來;而她呢,只要他不承認自己為折磨她而故意說了謊,她就不準備接受他回來。

當然,這次事件也讓他們有機會聯想起其他無數個朦朧清晨發生的無數次口角。一陣反感掀起另一陣反感,舊傷疤被揭開,變成了新傷口。兩人都十分驚愕,因為他們痛苦地證實了,在這麼多年的夫妻爭鬥中,他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培養了仇恨。他甚至提出,如果有必要,他們可以去大主教先生那裡做一次公開懺悔,讓上帝裁決浴室的香皂盒裡到底有沒有香皂。這一下,本來還很好地保持了理智的她,終於爆發出一聲歷史性的叫喊:

「讓大主教先生見鬼去吧!」

這聲辱罵震動了城市的地基,引起各種各樣難以澄清的流言蜚語,而且像說唱劇中的順口溜一樣變成了民間俚語:「讓大主教先生見鬼去吧!」她意識到自己越了界,於是先發制人,搶在她預料丈夫會有的反應之前,威脅他說,自己要一個人搬到父親的老房子裡去住,雖然那裡現在租出去成了公家的辦公室,但仍舊是屬於她的。這並非虛張聲勢:她真的想走,根本不會顧及什麼社會輿論。而她丈夫及時發現了這一點。他沒有勇氣去挑戰這一有失偏頗的判斷,於是讓步了。當然,他並沒有承認浴室中確有香皂,因為那是對真理的侮辱,而只是接受兩個人繼續生活在同一幢房子裡,但分房住,而且互不說話。於是吃飯時,為避免尷尬,他們巧妙地通過孩子們從桌子一頭傳話到另一頭,而孩子們竟然也從未發現,他們彼此間從不搭腔。

書房裡沒有浴室,這反倒避免了因早晨的聲響而引起摩擦,因為烏爾比諾醫生改為備課後再進屋洗澡,並且小心翼翼,唯恐吵醒妻子。有好幾次,他們睡前撞到了一起,於是便輪流刷牙。四個月後的一天,她從浴室中出來,發現他在他們那張大床上看書(這是常有的事)竟看睡着了。她在他身邊躺下,動作很大,希望能吵醒他,讓他離開。而他也的確迷迷糊糊地醒了,但並沒有起身,而是關掉床頭燈,然後又舒服地倒在了他的枕頭上。她晃了晃他的肩膀,提醒他該去書房了,但此時此刻,他再次回到了祖傳的羽毛床上,感覺是那麼的舒服,寧願繳械投降。

「讓我留在這兒吧。」他說,「的確有香皂。」

當他們步入老年,回憶起這段往事時,無論他還是她,都無法相信這樣一個驚人的事實,即那次吵架竟是他們半個世紀的共同生活中最為嚴重的一次,也是他們唯一一次萌生了放棄的念頭,希望開始過另一種人生。儘管現在他們老了,已經心平氣和,但還是注意不去提它,因為那剛剛癒合的傷口會再次流血,仿如就發生在昨日。

他是讓費爾明娜·達薩聽到小便聲的第一個男人。那是新婚之夜,在那艘載着他們前往法國的輪船的艙室中。當時,她正因暈船萎靡不振,而他那公馬一般的小便聲是那麼的強勁威嚴,這更增加了她對那場一直令她提心弔膽的災難的恐懼。隨着年齡的增長,他那股泉水聲越來越弱,可那段記憶卻頻繁地浮現在她的腦海中,因為她從來都無法忍受他在用馬桶時把池子的邊緣弄濕。烏爾比諾醫生試圖用一個任何有意聽懂的人都能明白的淺顯道理說服她,告訴她這種事故並非如她堅持認為的那樣,是他每天不小心才造成的,而是身體機能的原因:年輕時,他尿得又准又直,在學校里,他曾是瞄準瓶子撒尿的冠軍,但隨着歲月的消磨,不僅小便的勢頭減弱,而且還歪歪斜斜,分成許多支流,最後變成了一股無法駕馭的虛幻之泉,儘管他每次都做出極大努力想讓它走直線。他說:「抽水馬桶一定是某個一點兒也不了解男人的人發明的。」他只好用日常行動來為家庭和平做出貢獻,但這更多的是出於屈辱,而非謙恭:每次小便後,他都會拿衛生紙去擦乾馬桶池的邊緣。她對此心知肚明,但只要衛生間裡的氨氣味不過於明顯,她便從來都不說什麼,而一旦出現那種情況,她就會像發現一樁罪行似的宣告:「這兒的味道嗆得就像個兔子窩。」在步入老齡的前夕,烏爾比諾醫生終於找出了對抗這項身體障礙的終極解決辦法:像她一樣坐着撒尿,如此一來,不僅保持了馬桶池的清潔,他自己的姿勢也愜意了許多。

那個時候,他的自理能力已經很差了,在浴室中滑上一跤都可能是致命的,所以他警惕地反對淋浴。他們家是現代化的,沒有在老城區的宅子裡普遍使用的帶獅子腿的白鑞浴缸。當初,他出於衛生的理由拒絕了它:他認為浴缸是歐洲人最骯髒的發明之一,他們只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洗澡,卻還把自己浸泡在一缸污水裡,裡面儘是些他們費力從身上褪下來的髒東西。因此,他讓人用實心愈瘡木做了一隻特大號的木桶。而費爾明娜·達薩就用這隻桶,依照給新生兒洗澡的程序給丈夫洗澡。每次沐浴都長達一個多小時,水中摻入用錦葵和橙皮煮沸的湯水,這對他有很好的鎮靜效果,有時,他甚至會在香氣四溢的湯水中睡着。洗完澡,費爾明娜·達薩幫他穿衣:先在兩腿間撒上滑石粉,在灼傷的紅疹上塗上可可油,然後溫柔地給他穿上襯褲,就仿佛那是一塊尿布,接着,再從襪子一直穿到別着黃玉別針的領帶。終於,夫妻倆的清晨恢復了平靜,因為他又回到被兒女奪走的童年,而她呢,最終也和家庭日程協調起來,只因歲月同樣也在她身上流逝:她睡得越來越少,還沒滿七十歲,她就醒得比丈夫早了。

聖神降臨節的那個星期日,當掀開毯子看到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的屍體時,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發現了某種自己在光輝的醫生生涯和信徒生活中一直都否認的東西:即在和死神熟識了那麼多年,在同它戰鬥,翻來覆去與它接觸了那麼久之後,那還是他第一次敢於直視它,而與此同時,它也在注視着他。這並不是對死亡的恐懼。不,不是:自從很多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從噩夢中驚醒,意識到死亡並非僅僅如他所感覺的那樣,是一種始終存在的可能,而是一個切近的現實時,這種恐懼就已經在他心裡、與他共存了,就像他影子之上的另一個影子。事實上,那天他所看到的是一個真切的存在,而在那之前,死亡不過是他想象中的某種確定的東西。他很欣慰,全能的上帝出其不意地向他揭示這個奧秘所用的工具竟然是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他一直認為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是個聖人,只不過他從不自知所蒙受的恩寵罷了。然而,那封信卻又向他揭示了他的真實身份、他黑暗的過去和他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偽裝能力,這讓醫生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中發生了某種決定性的、無可挽回的事情。

不過,費爾明娜·達薩並沒有感染他的憂鬱。當然,他也試過要感染她,就在她幫他把兩條腿塞進褲筒,又為他扣上襯衫那排長長的紐扣時。但他沒有成功,因為費爾明娜·達薩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動的,更何況這只是一個她並不喜歡的男人的死。她從沒見過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僅僅知道他是一個拄拐的殘疾人,是在安的列斯群島眾多島嶼中的一座,眾多起義里的一次,從行刑隊的槍口下逃出來的,因生活的需要當上了兒童攝影師,並最終成為全省最受歡迎的一位;她還知道,他曾經贏過一個她記得好像叫托雷莫里諾的人一盤象棋,儘管那個人實際上叫卡帕布蘭卡。

「他其實是卡宴的一名逃犯,因犯了重罪而被判終身監禁。」烏爾比諾醫生說,「你能想象嗎,他居然還吃過人肉呢。」

他把那封信交給她,信中的秘密他打算一直帶到墳墓里去。可她並沒有看,而是把折得整整齊齊的信紙收進梳妝檯的抽屜,用鑰匙鎖了起來。她已經習慣了丈夫那深不可測的大驚小怪的能力,習慣了他那隨着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錯綜複雜的小題大做,以及他那種與他的公眾形象大相徑庭的狹隘見解。而這一次,他甚至比以往表現得更糟。她本來以為,丈夫敬重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並非因為他之前是個怎樣的人,而是因為他除了一個流亡者的背包以外身無別物地來到這裡之後的所作所為,於是她不明白,為何這個人遲遲曝光的身份會讓丈夫如此沮喪。她也不理解,丈夫為何會對他私下裡有一個女人這件事如此厭惡。這可以說是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那類人世代相傳的一個習慣;更何況,丈夫自己也曾在某個忘恩負義的時候這樣幹過,再者,她覺得那個女人能夠幫助他踐行死亡的決定,這本身便是令人心碎的愛的明證。她說:「如果你也像他那樣,因為如此嚴肅的理由而決定去死,那我的責任便是做和她同樣的事。」烏爾比諾醫生又一次處在茫然的十字路口,妻子這種武斷的不理解已經讓他惱火了整整半個世紀。

「你什麼都不懂。」他說,「我生氣的並不是他以前是誰,曾經做過什麼,而是他竟然騙了我們所有人這麼多年。」

他的眼睛裡開始噙滿瞬間而來的淚水,但她裝作沒有看見。

「他做得對。」她反駁說,「如果他說了實話,那麼無論是你還是那個女人,以及這裡所有的人,都不會像曾經那樣愛他了。」

她幫他把懷表鏈掛在背心的扣眼上,又為他最後調整了一下領帶結,扣上黃玉別針。接着,她用噴了香水的手絹為他擦乾眼淚,又弄乾淨鬍子上沾着的淚珠,然後把手絹的四角打開,折成一朵洋玉蘭的形狀,放進他的上衣口袋。這時,擺鐘敲響的十一下鐘聲在整座房子裡迴蕩。

「快點。」她邊說邊挽起了他的手臂,「我們要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