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第一章 · 一 線上閱讀

自然,此書獻給梅塞德斯

 

這些地方走在眾人之前,

它們已經有了自己的花冠女神。

——萊昂德羅·迪亞斯[1]

[1]萊昂德羅·迪亞斯(1928— ),哥倫比亞盲人音樂家。


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氣味總是讓他想起愛情受阻後的命運。剛一走進還處在昏暗之中的房間,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就察覺出這種味道。他來這裡是為了處理一樁緊急事件,但從很多年前開始,這類事件在他看來就算不上緊急了。來自安的列斯群島的流亡者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曾在戰爭中致殘,是兒童攝影師,也是醫生交情最深的象棋對手,此刻已靠氰化金的煙霧從回憶的痛苦中解脫了。

醫生看到死者身上蓋着一條毯子,躺在他生前一直睡的那張行軍床上。旁邊的凳子上放着用來蒸發毒藥的小桶。地上躺着一條胸脯雪白的黑色大丹犬,被拴在行軍床的床腳。狗的屍體邊是一副拐杖。悶熱而雜亂的房間,既是臥室也是工作室,此刻,隨着晨曦從打開的窗子照進來,才開始有了一絲光亮。但只這一絲,已足以讓人即刻感覺到死亡的震懾力。另外幾扇窗子和房間的所有縫隙,不是被破布遮得嚴嚴實實,就是被黑色的紙板封了起來,這更加重了壓抑的氣氛。一張大桌上,堆滿了沒有標籤的瓶瓶罐罐。兩隻已經掉皮的白鑞小桶,籠在一盞紅紙罩的普通聚光燈下。屍體旁邊的那第三隻桶則是用來裝定影液的。到處都是舊雜誌和報紙,還有一摞摞夾在兩塊玻璃片之間的底片,家具也破敗不堪,但所有這些都被一雙勤勞的手收拾得一塵不染。儘管窗外吹來的涼風使空氣變得清新了一些,但熟悉的人仍舊能夠聞到苦杏仁的氣息中那種不幸愛情的溫熱餘味。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曾不止一次地在無意中想過,這裡並不是蒙上帝恩召而死去的合適場所。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他最終揣摩到,或許這裡的混亂無章,也正是遵從了全能上帝的秘密旨意。

一名警官帶着一個正在市診所進行法醫實習的年輕學生,已先行趕到這裡。正是他們,在烏爾比諾醫生到來之前,打開窗子通風,並把屍體遮蓋起來。兩人莊嚴地向醫生致意。這一次,這莊嚴中的哀悼之意多過崇敬之情,因為無人不知醫生和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之間的深厚友誼。德高望重的醫生和兩人握了握手,就像一直以來,他在每天的普通臨床課前都會和每一位學生握手一樣。接着,他用食指和拇指肚像拈起一枝鮮花似的掀開毯子的邊緣,以一種神聖的穩重,一寸一寸地讓屍體顯露出來。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渾身赤·裸,軀體僵硬而扭曲,兩隻眼睜着,膚色發藍,仿佛比前一晚老了五十歲。他瞳孔透明,鬚髮泛黃,肚皮上橫着一道舊傷痕,還留有很多縫合時打的結。由於拄着雙拐行動十分吃力,他的軀幹和手臂就像划船的苦役犯一樣粗壯有力,而他那無力的雙腿卻像孤兒的兩條細腿似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注視了屍體片刻,內心感到一陣刺痛,在與死神做着徒勞抗爭的漫長歲月中,他還極少有這樣的感觸。

「可憐的傻瓜,」他對死者說,「最糟的事總算結束了。」

他蓋上毯子,又恢復了學院派的高傲神情。去年,他剛剛為自己的八十大壽舉行了三天的正式慶典。在答謝辭中,他再次抵制了退休的誘·惑。他說:「等我死了,有的是時間休息,但這種不虞之變還沒有列入我的計劃當中。」儘管右耳越來越不中用,也儘管他得靠一根銀柄手杖來掩飾自己蹣跚的步履,但他的穿着依舊像年輕時一樣考究:亞麻套裝,懷表的金鍊掛在背心上。他的巴斯德式鬍子是珍珠母色的,頭髮也是,梳理得服服帖帖,分出一道清晰的中縫,這兩樣是他性格最忠實的體現。對于越來越令他不安的記憶力衰退,他通過隨時隨地在零散的小紙片上快速記錄來做彌補,可最後,各個口袋都裝滿了混在一起的紙片,難以分辨,就像那些工具、小藥瓶以及別的東西在他那塞得滿滿的手提箱裡亂作一團一樣。他不僅是城中最年長、聲望最高的醫生,也是全城最講究風度的人。然而,他那鋒芒畢露的智慧以及過於世故地動用自己大名的方式,卻讓他沒能得到應有的愛戴。

他給警官和實習生下的指示明確而迅速。不必解剖驗屍。房裡的氣味足以確定,死因是小桶中某種照相用酸液引起的氰化物揮發,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對這些事十分清楚,所以絕不可能是意外事故。面對警官的猶疑,他用自己典型的方式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您別忘了,在死亡證明上簽字的是我。」年輕的醫生非常失望:他還從來沒有機會在屍體上研究氰化金的作用。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驚訝於自己竟從未在醫學院見過這個學生,但那動不動就臉紅的樣子和安第斯口音立刻便使他明白了:也許這年輕人才剛剛來到這座城市。他說:「要不了幾天,這裡的某個愛情瘋子就會給您提供這樣的機會。」話一出口,他這才意識到在自己所記得的數不清的自殺事件中,這還是第一起不是因愛情的不幸而使用氰化物的。於是,他一貫的口吻有了一絲改變。

「到時候好好留意,」他對實習生說道,「死者的心臟里通常會有金屬顆粒。」

接着,他就像對下屬說話似的同警官交談起來。他命令警官繞過一切程序,以便葬禮能在當天下午舉行,而且要儘可能秘密地舉行。他說:「稍後我會去和市長說。」他知道,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是個極端儉省的人,生活近乎原始化,他靠手藝掙來的錢遠遠超過他的生活所需,因此,在房間的某個抽屜,想必會有綽綽有餘的存款來支付安葬的費用。

「沒找到也沒關係。」他說,「全部費用由我承擔。」

他讓警官告訴報界,攝影師是自然死亡,儘管他相信這消息根本不會引起記者們的絲毫興趣。他說:「如果有必要,我會去和省長說。」警官是個嚴肅而謙卑的公務人員,知道醫生對公事向來一絲不苟,有時甚至因此激怒最親近的朋友,所以很驚訝他竟會如此輕率地為了加快安葬進程而跳過法律手續。他唯一不願做的,便是去和大主教商量,讓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葬在聖地。警官對自己的失禮有些後悔,試圖做出解釋。

「我知道,他是一位聖人。」

「更為罕見的是,」烏爾比諾醫生說,「他是一位無神論的聖人。但這些就是上帝的事了。」

遠處,在這座曾經的殖民城市的另一端,教堂里響起了召集人們去望大彌撒的鐘聲。烏爾比諾醫生戴上半月形的金絲眼鏡,看了看掛在金鍊上的懷表——方形的懷表做工精緻,蓋子是靠彈簧打開的——再不走就要錯過聖神降臨節的彌撒了。

客廳里有一架底座帶輪子的巨型照相機,就像公園裡用的那種。幕布上用手工作坊的顏料畫着黃昏海景。牆上掛滿了孩子的照片,拍的是各種值得紀念的時刻:第一次領聖體,戴兔子面具,幸福的生日。年復一年,烏爾比諾醫生就在這裡,在下午全神貫注的棋局中,看着牆壁逐漸被照片覆蓋。有很多次他都心痛地想,在這個由一張張不經意間拍下的照片組成的畫廊里,就孕育着這座城市的未來:它將由那些性格不定的孩子們統治,並最終被他們毀滅,連一絲昔日榮耀的灰燼也不復存在。

寫字檯上,一個裝了幾支水手煙斗的罐子旁邊,是一盤還沒下完的棋。儘管烏爾比諾醫生急於離開,而且心情陰鬱,但還是抵不住對這盤殘局研究一番的誘·惑。他知道這一定是前一晚留下來的,因為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每天黃昏都下棋,而且每星期至少跟三個不同的人對弈,但他一向都會把棋下完,然後把棋盤和棋子收進盒子,放進寫字檯的一個抽屜。醫生知道他慣執白子,而這一局,白棋在四步以內必輸無疑。「如果真是謀殺,這裡面一定有不錯的線索。」他自言自語道,「我認識的人中只有一個能布下如此精妙的埋伏。」為何這位向來戰鬥到最後一滴血、從不屈服的戰士,竟沒有完成生命中的最後一次戰鬥?若不調查清楚,他簡直會活不下去。

早晨六點,巡夜人在做最後一圈巡邏時,看見釘在臨街大門上的一塊牌子上寫着:請進,無需敲門,並請通知警察。很快,警官和實習生就趕來了。兩人把房子搜查了一遍,試圖在無可置疑的苦杏仁味之外尋找由其他原因致死的證據。就在醫生駐足分析那盤未下完的棋局的短短几分鐘裡,警官在寫字檯上的紙堆中發現了一封寫給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信。信封被厚厚的火漆封得嚴嚴實實,為取出信,不得不撕爛信封。為了讓屋裡的光線亮一點兒,醫生拉開黑色的窗簾,先飛快地掃了一眼這沓工工整整寫滿了正反兩面的十一頁紙。而當他開始讀第一段時,就明白自己肯定趕不上聖神降臨彌撒的聖餐了。他讀着信,激動得氣喘吁吁,時而為找回中斷的頭緒往回翻上幾頁。等讀完後,他看上去就好像剛剛從很遠的地方、花了很長的時間回來似的。儘管努力克制,但他的沮喪顯而易見:嘴唇發藍,一如屍體的顏色;而把信折起來放進背心口袋時,他也無法控制手指的顫抖。這時,他才又想起身邊的警官和年輕的醫生來,透過一片沉痛的迷霧,他沖他們笑了笑。

「沒什麼特別的。」他說,「不過是他最後的一些囑託。」

這只是一半的真相,但他們卻把它當作事實的全部接受了,因為他們按醫生的指令揭開一塊地磚,果然在那裡找到了一本陳年賬簿,上面記着保險箱的密碼。死者的錢雖沒有他們想象的多,但也足夠應付葬禮並結清一些小額賬目。這時,烏爾比諾醫生意識到,在神甫宣講福音之前,自己也無法趕到教堂了。

「自我懂事以來,這還是第三次錯過星期日彌撒。」他說,「但上帝會原諒我的。」落霞

儘管他幾乎按捺不住想與妻子分享信中秘密的急迫心情,但還是寧願再耽擱幾分鐘,把細枝末節安排妥當。他答應去通知城裡為數眾多的加勒比流亡者,因為或許他們會想向這樣一位最受人尊敬、最活躍、也最激進的人表達最後的敬意,儘管很顯然,他最終還是向令人絕望的坎坷屈服了。他還會去通知死者的棋友,無論是傑出的專業棋手還是無名小卒,另外,也會通知其他一些和死者交往不那麼頻繁但也可能想參加葬禮的朋友。在看那封遺書之前,他本決定要做主事的第一人,但讀過信後,他什麼也不敢確定了。不過不管怎樣,他還是要送一個梔子花的花圈,因為也許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在最後一刻表達了悔意。葬禮安排在下午五點,在炎熱的季節,這是一個合適的時間。如果有事找他,他從中午十二點起就會一直待在拉希德斯·奧利維利亞醫生的鄉間別墅,他這位愛徒那天將舉辦豪華午宴以慶祝自己從醫二十五周年。

自從度過最初艱苦奮鬥的歲月,贏得了全省無人能及的尊敬和名望,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便過起了規律的生活,每日的行蹤都有律可循。他每早雞鳴即起,並從那一刻開始服用一些秘方:溴化鉀以提神醒腦,水楊酸鹽以緩解陰雨天的骨痛,幾滴黑麥角汁以克制眩暈,顛茄以保證良好睡眠。他在不同時刻服用不同藥物,而且總是背着人偷偷服下,因為在漫長的醫生和教師生涯中,他向來反對為人開具延緩衰老的藥方:對他來說,忍受別人的病痛要比忍受自己的容易得多。他的兜里總是帶着一小包樟腦,沒人看見時便取出來深吸上一口,以消除那麼多藥物混在一起帶來的恐懼。

他會先在書房裡待上一個小時,為星期一至星期六每早八點在醫學院講授的普通臨床課備課,這門課他一直教到了去世前一天。他也是文學新作的忠實讀者,他在巴黎的書商會把書郵寄給他,本地書商也會為他從巴塞羅那訂購,儘管他並沒有像關注法語文學那樣關注西班牙語文學。但不管怎樣,他從不在早晨閱讀文學,而是在午睡後讀上一小時,晚上睡覺前再讀一會兒。備完課,他在浴室里對着敞開的窗子,做十五分鐘呼吸運動,衝着雞鳴的方向吸進呼出,因為那邊空氣清新。然後,他洗澡,整理鬍子,在正宗法里納·赫赫努貝古龍水的香味中為鬍子上膠,接着,穿上白色亞麻套裝,搭配背心和軟帽,以及一雙鞣製的軟山羊皮靴。八十一歲的他仍舊保持着溫文爾雅的風度和振奮的精神,一如當年大霍亂後不久他剛從巴黎回來時的樣子。他的頭髮從中間分開,梳得十分整齊,就和年輕時一樣,只不過顏色變成了金屬色。他在家中用早餐,但食譜是單獨的:一杯用以養胃的大苦艾花茶,外加一頭大蒜,一瓣一瓣地掰下來,就着麵包有意識地細細咀嚼,以預防心臟衰竭。上完課,他很少沒有活動,要麼去踐行市民的參與精神,要麼去盡教會中的義務,再不就是與他的藝術和社會革新事業有關。

他幾乎總是在家中吃午餐,然後坐在院子的露台上午睡十分鐘。睡夢中,他聽見女僕們在枝繁葉茂的芒果樹下唱歌,聽着街上的叫賣聲,以及海灣里燃油機和馬達發出的轟鳴聲——炎熱的下午,它們排出的廢氣在整座房中瀰漫,就像一個被判腐爛而死的天使在撲騰翅膀。之後,他會花一個小時閱讀新書,特別是小說和歷史書籍。然後,他給家裡養的鸚鵡上法語和聲樂課,這隻鸚鵡從很多年前起就是當地的一道風景。四點鐘,他喝下一大杯加冰檸檬水後,就出門去看望病人。雖然上了年紀,他還是堅持不在診所接診,而是繼續到病人家裡出診。自從城市建設得越來越方便,人們可以步行到達城中的任何地方以來,他就一直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