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第五章 · 1 線上閱讀

01

兩個人被殺了。一個是數學老師,另一個是體育老師。我兩次遭遇了人的死亡,況且這次是親眼目睹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死去。

不用說,學生們陷入恐慌,有的哭了起來。比起那些哭泣的學生,更讓我吃驚的,是很多學生想看屍體。除了部分學生,學校讓其他人回家,但很多人不想離開,老師們都很為難。

大谷的表情比以往更難看了,說話語氣嚴厲,指揮手下的態度也明顯變得急躁。他也沒料到會發生第二起命案。

在來賓的帳篷里,我和大谷又見面了。這次我不是學校的傳聲筒,而是作為和事件最相關的人來見他。

我簡單向大谷說明了事件的始末。雖然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內容,也只好先簡單概括。他果然面露懷疑:「竹井老師參加了射箭社的化裝遊行?」

「是。」

「這又是怎麼回事?」

「和我換了,本來該我扮小丑。」

大谷似乎還摸不着頭腦。

於是我向他解釋:上午的教職員接力賽結束後,竹井說有事和我商量,提出要互換角色。他說:「你不覺得光是獻醜沒什麼意思嗎?既然要玩,那就讓學生們大吃一驚。她們都以為扮小丑的是你,如果我們倆換一下,她們一定會目瞪口呆。」

我同意了他提出的遊戲——也是為了響應他的活力。

互換角色很簡單,因為惠子她們事先叮囑過,小丑裝扮完後,得鑽進放在教學樓後面的魔術箱裡等着,所以只要在三年級學生表演創編舞時,讓竹井扮成小丑,在箱子裡等着就行。我替他化了妝,衣服也很合身。我和竹井的臉部輪廓和身材都相似,乍一看還真分不出來。

竹井的乞丐角色自然就由我扮演了。把臉抹髒,穿上破爛衣服,要裝成他也不難,只是騙不了和他一起出場的田徑社成員。

「你就找個地方藏到最後一刻,臨出場前和田徑社會合就行,如果被認出來就坦承好了,沒準能意外順利地瞞過去呢。」竹井好像打心底里喜歡這遊戲。

就這樣,他成功替我扮了小丑。我,大概還有他都沒料到,這個遊戲會有如此恐怖的結局。

大谷抽了好幾根煙聽我說完。也許是對當老師的竟會有這種頑童般的行為覺得無語,他的表情很嚴肅。

「這麼說……」他撓撓頭,「除了你,誰都不知道扮小丑的是竹井老師?」

「是這樣。」

大谷嘆了口氣,右肘抵在桌上,拳頭壓住太陽穴,像在抑制頭痛:「前島老師,事情很嚴重。」

「我知道。」我想說得平靜些,臉頰卻在顫抖。大谷低聲說:「假如你說的是事實,那麼,今天的目標不是竹井老師,而是你。」

我點點頭,咕嚕一聲咽下一口唾沫。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大谷有點發呆。

我搖頭:「我也不知道,但……」

我瞥了栗原校長一眼。他在隔壁帳篷里無聊地坐着,表情與其說是不高興,不如說是悵然若失。我決心把以前曾數次險些遭人謀害的事告訴大谷。我對校長說過「再發生什麼意外就報警」,現在已經沒什麼可隱瞞的了。

「其實……」我開始敘述,儘可能詳細、客觀地說了自己差點被人從月台邊推下去、在游泳池差點被電死,還有花盆從樓上砸下來這幾件事。說話間,當時的恐懼感鮮明地復甦過來,我不禁佩服自己居然能忍到現在才說出來。

大谷也掩飾不住驚訝,聽完後責備道:「為什麼不早說?那樣也許就不會有人喪命了。」他的聲音里抑制着急躁。

「很抱歉,我以為也許只是偶然。」我只能這麼回答。

「現在說也沒什麼用了,看來,兇手的目標是你這一點大概錯不了。我一件件來了解情況吧,先說化裝遊行,這是每年的例行活動嗎?」

「不,今年是頭一次。」

我向大谷解釋:每年體育節的最後節目是各社團表演,今年的表演形式是化裝遊行,這是各社團負責人開會決定的。

「嗯。她們是什麼時候定下來讓你在化裝遊行中表演的?」

「確切時間我不知道,我是大約一星期前知道的。」

「讓你演小丑也是那時候?」

「是。」

「除了社團成員,應該沒人知道表演內容吧?」

「大概是……」我說得模稜兩可。

大谷果然追問:「大概?」

「隊員可能會告訴自己的好朋友,我扮演小丑一事早已在校園裡傳開。不光是我,其他老師演什麼角色也是眾所周知……」

這成了釀成悲劇的原因。兇手大概知道了我要扮小丑,才在大酒瓶里下了毒。再說,若非傳得盡人皆知,竹井也不會提出和我換角色。

「大致情況我明白了。這麼說誰都有作案的機會,問題在於誰能下毒。體育節期間,那酒瓶放在哪兒?」

「裝在魔術箱裡,擺在一年級教室後面。至於什麼時候放在那兒,這得問射箭社隊員。在那之前,應該是放在射箭社活動室里。」

「這麼說,有兩個時間段可以下毒,一是酒瓶放在活動室的時候,還有就是放在教室後面的時候。」

「關於這個,我注意到有一點很可疑。」

我注意到的是大酒瓶的標籤。午休時在射箭社活動室看到的酒瓶分明貼着「越乃寒梅」的標籤,而竹井倒下時,滾落在一旁的酒瓶上卻貼着完全不同的標籤。看來,兇手並非往酒瓶中的水裡下毒,而是事先準備好摻毒的酒瓶,伺機掉包。

「又是一個掉包。」大谷一臉認真,「若情況屬實,那酒瓶就是在教室後面被換掉的了。時間問題我會去問學生。」然後他用一種窺探我表情的眼神盯着我,聲音壓得更低了:「關於動機,你能想到什麼?有誰恨你嗎?」他問得單刀直入。警察一向看什麼人說什麼話,他大概認為對我已沒必要拐彎抹角。

「我自認為一向小心,不去招人恨……」我猶豫着接下來該怎麼說,最終還是實話實說,「誰都一樣,可能在無意間傷害別人。」

「哦?你真善良呀。」他的話聽起來像諷刺,卻沒讓我覺得討厭。他移開視線,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去年你是高原陽子的班主任?」

我猛地一怔,心跳加速,驚愕差點表現在臉上。我極力佯裝平靜,反問道:「她怎麼了?上次事件她應該有不在場證明,如果北條的推理正確的話。」這話聽起來有點此地無銀。

「沒錯,但她的情況還是很微妙。而且,她並沒有你說的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這次自然也不容忽略。我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她是什麼樣的學生?和你關係如何?」

大谷說得很慢,語氣平和,眼睛一直盯着我。我心裡充滿猶豫和困惑。高原陽子對我來說並不是特別的學生,但自從今年春天她邀我去信州旅行,我卻讓她在車站空等一場之後,她看我的眼神就和以前明顯不同了,像是帶着憎恨,有時又像在訴說哀怨。如果把這件事告訴大谷,也許他不會馬上就將她和殺人聯繫在一起,但我不想說。就算她是兇手,我也打算自己解決我和她的問題。

「她是我教過的一個學生,僅此而已。」我覺得自己說得很堅決。

大谷說了聲「是嗎」,沒再追問。「我再問問,不說怨恨,有人把你看成是障礙嗎?你要是死了他可以得益,你活着對他不利的那種人。」

「要是死了」——聽到這句話,我的心又抽緊了。想起剛才自己與死神擦肩而過,那種刻骨的恐懼又襲了過來。

我想回答:沒有這樣的人。此刻,我只想趕快遠離這個話題。但開口之前,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張臉,是那個理所當然會想起的人。我猶豫着是否該說出那個名字,這猶豫讓大谷察覺到了。

「想到什麼了?」

夕陽的逆光下,我看不清大谷的表情,那眼神一定像撲向獵物之前的獵犬,我的猶豫在他眼裡一目了然。我狠狠心開了口:「只是沒什麼根據的猜測……」

他當然不會就此放棄,催促我似的點點頭。我瞥了校長一眼,一咬牙說出了那個名字。不出所料,大谷也有些驚訝。

「麻生老師?」

「是。」我小聲說。

「那個英語教師……為什麼?」

要回答這個問題,不得不從她和校長兒子的親事說起,更難堪的是還要提起我那被她甩了的好友K。總之,我知道麻生恭子異性關係不檢點,這一點可能會令她失去攀高枝的機會。

「確實有動機。」大谷摸着胡楂,發出刷刷的聲音,「只是,這是否能夠成為殺人的理由還是疑問。」

「沒錯,但也不能一概而論。」

問題在於麻生恭子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我對此一無所知。

「還有,既然說了這事,我想確認一下……」我問的是:警方是否認為此案的兇手和殺害村橋的是同一人。這問題很關鍵。

大谷抱着胳膊回答:「坦白說,這無法馬上判斷。但據醫生說,竹井老師十有八九死於氰化物中毒,這和村橋老師一樣。並非沒有兇手想嫁禍於人的可能,但我認為兩起案件的兇手定是同一個人。」

這大概是合理的推測,誰都會這麼想。但如此一來,麻生恭子又被排除了。

「如果麻生老師和村橋老師有特殊關係,那麼本案的動機同樣可以套在上次事件上,可當時麻生老師有確鑿的不在場證明。」

他指的是放學後她一直在英語會話社參加活動——這也是他告訴我的。

「沒錯。」大谷苦笑着,輕輕搖了搖頭,又長嘆一聲,「聽到麻生老師的名字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這一點。當然,既然知道了這有趣的情況,我打算重新調查。」

聽他的語氣,像是在說:推翻不在場證明大概是不可能的。這樣,只能認為兇手有同謀,或是把兩起案件分開考慮。從目前的情況判斷,這兩種情況可能性都很小。

「其他還有什麼線索?」大谷問。我搖搖頭。

村橋和我——除了同是數學教師之外,沒有任何共同點。如果兇手既不是陽子也不是麻生,又為何要除掉我們倆呢?我簡直想向兇手問個究竟。

「今天就到這兒吧。如果想到什麼,請立刻和我聯繫。」或許覺得再耗下去只是白費時間,大谷放我走了。我禮節性地答了句「讓我再想想」,其實絲毫沒有把握。

在我之後被訊問的是惠子。她和大谷說話時,我坐在遠處的椅子上看着。她的臉色很難看,好像渾身發冷。

我和惠子被報社記者圍住,離開學校時已過了六點。第一次面對那麼多鎂光燈,白光在眼前殘留了許久。

「老師,有點懸呀。」惠子表情僵硬地說。她想用「懸」這種輕鬆的字眼來緩解一下緊張。

「嗯……是啊。」就這麼蹦出兩個字,舌頭已經不聽使喚,我也無暇考慮這副模樣是否丟人了。

「沒……線索嗎?」

「嗯……」

「只能去問兇手了。」

「就是。」

我一邊走,一邊眺望着附近住宅區的窗戶。星期天的傍晚,大概是全家聚在一起享受晚飯或看電視的時候,窗戶透出的燈光象徵着平凡的幸福,而自己卻要遭遇這種事,究竟是為什麼——與其說生氣,不如說我在自憐自傷。

「你好像和警察談了挺久……」

「那個呀,警察問了很多,先是問什麼時候把魔術箱從社團活動室搬到教學樓後面,我說是午休之後馬上搬過去的,應該是一點鐘左右。」

那麼,酒瓶是在下午比賽期間被掉的包,基本上無法縮小時間範圍。

「還有呢?」

「還問了有誰知道魔術箱放在一年級教室後面。」

「哦,你怎麼說的?」

「當然是射箭社隊員了。還有,在一年級教室準備化裝的傢伙們可能也知道。我還說了,也可能搬的時候被人看見了。」

這個範圍也沒法縮小。可以想象大谷聽完惠子的話後撓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