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二十章 · 二 線上閱讀

加斯東回布魯塞爾去了。他等飛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天,他把生活必需品和通訊錄往手提箱裡一塞,就離開了馬貢多。那時,一些德國飛機師向省政府遞交了一份比他更雄心勃勃的計劃,所以他想趕在政府把特許證發給德國飛機師之前就飛回馬貢多。自從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第一次偷情的那個下午以後,他倆一直趁她丈夫加斯東難得的疏忽之機,在提心弔膽的幽會中默默地、熱烈地相愛,但往往總是被她丈夫的突然回家所打斷。然而,只要他倆單獨地留在家裡,他們就沉浸在一種遲來的愛情所特有的狂熱之中。那是一種缺乏理智的、瘋狂的、會使墳墓里的菲南達的骨殖怕得發抖的激情,這激情使他倆永久地保持着興奮狀態。阿瑪蘭塔·烏蘇拉的尖叫聲,她那垂死般的歌聲,無論在午後兩點的飯桌上,還是在深夜兩點的穀倉里,都會爆發出來。「最叫我傷心的是,」她笑着說,「我們失掉了那麼多時間。」在昏頭昏腦的情愛中,她看到一群群螞蟻在毀壞着花園,它們啃食着家裡的木器,來填飽從前世帶來的飢腸。她看到那活岩漿流似的紅螞蟻又一次蓋沒了長廊。但是,直到她看見這岩漿流進了自己的臥室,才設法阻擋。奧雷良諾把羊皮紙丟在一邊,從此足不出戶,給加泰羅尼亞學者寫回信也總是草草了事。他們倆失去了現實感,失去了時間概念,失去了日常飲食起居的節奏。他們重新關起了門窗,免得費時脫衣服。他們索性象俏姑娘雷梅苔絲當初一直想乾的那樣光着身子在家裡走來走去,赤條條地滾在花園的爛泥中。一天下午,他們在水池裡相愛,差一點淹死在水中。他倆在很短時間中毀掉的東西,比紅螞蟻毀掉的還多。他們拆毀了大廳里的家具,發瘋似地撕碎了吊床,這張吊床曾經經受過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軍營中遇到的那些不幸的愛情。他們把床墊統統撕開,把棉花全倒在地板上,在這場棉花的暴風雨中作樂,差點兒悶得喘不過氣來。雖然,奧雷良諾作為一個情人,同他的對手一樣兇猛,但在這座災難臨頭的樂園中,阿瑪蘭塔·烏蘇拉卻用她荒唐的智慧和詩一般的貪婪主宰着一切,仿佛她通過愛情集中了她高祖母當年做糖制小獸時那種難以抑制的勁頭。而且,當她為自己的別出心裁而得意歡暢或者笑得要死的時候,奧雷良諾卻變得越來越沉默了,因為他的熱情是深思熟慮的。但是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他們在一起玩膩了,又在厭倦之中尋覓新的樂趣。他們發現在單調的情愛之中還有未曾開發的地方,要比情慾更有趣味。他們開始了對身體的崇拜。有一天晚上,他們倆從頭到腳塗上了蜜桃糖漿,躺在走廊的地板上,象狗一樣互相舔來舔去,發瘋似地相愛。一群準備把他倆活吞了的食肉蟻爬過來,才把他倆從夢中驚醒。

在他們胡來鬼混的間歇,阿瑪蘭塔·烏蘇拉才給加斯東回信。她覺得他離得那麼遠,又是那樣忙碌,似乎永遠也回不來了。在最初的幾封來信中,有一次他說,事實上他的合伙人已經把飛機運給他了,可是布魯塞爾的一家海運公司搞錯了地址,把它運到了坦噶尼喀,交給了一個散居的麥康多人部落。這一錯失,造成了許多困難,所以光是索回飛機就可能拖上兩年的時間。因此,阿瑪蘭塔·烏蘇拉排除了他突然闖回家來的可能性。至於奧雷良諾,他除了看看加泰羅尼亞學者的來信和聽聽沉默寡言的女藥劑師梅爾賽德絲轉達的有關加布列爾的消息外,幾乎跟世界隔斷了聯繫。起先,這些聯繫還是很實在的。加布列爾退掉了回程票留在巴黎,他在那裡販賣過期的報紙和女招待們從杜菲納大街一家陰森森的旅館裡拿出來的空瓶子。奧雷良諾可以想象得出,他身穿一件高領套衫,只有當蒙特帕爾納斯廣場的花壇上擠滿了春天的戀人時,才會脫掉它。為了模糊飢餓的感受,他白天睡覺,晚上寫信,屋子裡總飄着一股煮開了的花椰菜的泡沫味。這屋子大概就是羅卡馬杜爾去世的地方。但是後來,他的消息越來越不確切,加上學者的來信越來越少、越來越憂傷,所以,奧雷良諾想起他們來,就象阿瑪蘭塔·烏蘇拉想到她的丈夫一樣渺茫。他倆就象漂浮在真空的世界中,而唯一日常的也是永恆的現實就是愛情。

突然,象是在這個不知不覺的幸福天地中響起了一陣爆炸的轟鳴,傳來了加斯東要回家的消息。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睜大了眼睛,求索自己的靈魂,他倆手捫在心口互相望着對方的臉,他們明白,他們已經緊緊連接在一起,寧可死也不願分開。於是,她給丈夫寫信,告訴他這個矛盾的現實。信中她重申了她對他的愛和想見到他的渴望,同時她承認,作為命運的安排,她生活中不能沒有奧雷良諾。出乎他倆的意料,加斯東給了他們一個心平氣和的、幾乎是以父親口吻寫的答覆,洋洋兩大張紙都是提醒他們在感情上不要反覆無常,最後一段還明確地表示了祝願,希望他倆象他在短暫的夫妻生活中一樣幸福。他的態度變化那樣突然,以至阿瑪蘭塔·烏蘇拉覺得她丈夫早就要拋棄她,這會兒正好給他提供了一個藉口,因此她感到受了侮辱。又過了六個月,加斯東從利奧波德維爾給她寫信說,他在那兒終於收到了飛機,現在只求她把腳踏車給他寄去,還說,在他留在馬貢多的所有東西中,這是唯一有愛的價值的。這時她更覺得怒不可遏了。奧雷良諾耐心地同她一起分擔了這種惱怒,他竭力表明,無論是在順利的時候還是在逆境中,他都會是個好丈夫。加斯東留下的錢用完了,生活的窘迫使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同舟共濟的感情,這雖不及狂亂那樣使人眼花繚亂、那樣熱烈,但卻使兩人情篤如初,同縱慾歡鬧時一樣幸福。到庇拉·特內拉死的時候,她正懷着孩子。

在懷孕睏倦的時候,阿瑪蘭塔·烏蘇拉想建一個魚骨項鍊工場。可是,除了梅爾賽德絲買了她一打項鍊外,根本沒有人來買。奧雷良諾第一次明白,他學習語言的本領、他的萬寶全書似的知識、他未經了解就能詳細地回憶起遙遠的地方的那種罕見才能,就跟他女人那隻寶石箱子一樣毫無用處。那時候,她的箱子的價值相當於把馬貢多最後的居民們的錢放在一起。他倆奇蹟般地倖存了下來。阿瑪蘭塔·烏蘇拉情緒一直很好,在玩愛情遊戲時還是那樣別出心裁。她習慣於在午飯後坐在長廊里,睡上一會兒不眠的、沉思的午覺,奧雷良諾總是陪伴在她的身旁。有時他倆一聲不響地坐到黃昏,臉對着臉,眼睛望着眼睛。他倆在平靜中相愛就象過去在狂戀時一樣纏綿。未來的渺茫使他們的心轉向了過去。他們仿佛看到自己在大雨期間那個骯髒的天堂里,在院子裡的泥水坑裡拍水,追打蜥蜴,然後把它們掛在烏蘇拉的身上,玩着把她活埋的遊戲。這些回憶為他們揭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倆從記事起就曾幸福地在一起。回憶的深入使阿瑪蘭塔·烏蘇拉想起有一天下午,她走進做金銀器的工作間,她母親告訴她,小奧雷良諾是沒有父母的孩子,他是躺在一隻小籃子裡漂流時被人發現的。雖然他們覺得這種說法不可信,但又沒有確切的材料來取代這種說法。他們仔細研究了各種可能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菲南達不是奧雷良諾的母親,阿瑪蘭塔·烏蘇拉傾向於相信他是佩特拉·科特的兒子,她只記得有關佩特拉·科特的醜事的一些傳聞。這種假設使他倆產生了一種揪心的恐懼。

奧雷良諾因為確信自己是妻子的兄弟而深感苦惱,於是,他溜到神父家裡,想在那破爛的、蟲蛀了的檔案里找到一點有關他父母的確切線索。他找到一本最早的洗禮冊,那上面寫着阿瑪蘭塔·布恩地亞的名字,她是在少女時代由尼卡諾爾·雷依納神父主持洗禮儀式的。那時,神父正試圖用巧克力這個手段來證實上帝的存在。奧雷良諾曾想象自己可能是十七個奧雷良諾兄弟之一。這十七人的生日散記在四本洗禮冊上,可是他們的生日與奧雷良諾的年齡相比,都太遠了。患關節炎的教區神父躺在吊床上一直在注意他,看他猶猶豫豫地在一個個血統的迷宮中徘徊,便同情地問他叫什麼名字。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他說。

「那你就別拚命去找了,」神父把握十足地說,「好多年前,這兒有條街就叫這個名字,那時候人們有用街名給孩子取名的風俗。」

奧雷良諾氣得發抖。

「好哇!」他說,「這麼說,您也不相信!」

「不相信什麼?」

「不相信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發動了三十二次內戰,全都失敗了。」奧雷良諾回答,「不相信軍隊圍困了三千名工人,把他們全槍斃了,還用一列兩百節車廂的火車把屍體運去扔進了大海。」

神父用憐憫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哎,孩子啊,」他嘆了口氣說,「我只要知道這會兒你和我都還活着就足夠啦!」

就這樣,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接受了小籃子的說法,並不是因為他們都相信了,而是因為這種說法使他們擺脫了恐懼。隨着孕期的進展,他們倆慢慢變成了一個人。在一座只消再吹口氣就能使它崩塌的房子裡,在孤獨之中,他們漸漸地化為一體。他們占據的空間縮小到了不能再小的地步:從菲南達的房間——在這裡他們初嘗到安定的愛情之樂——到長廊的盡頭,——阿瑪蘭塔·烏蘇拉坐在這裡編結嬰兒的小靴、小帽,奧雷良諾在這裡答覆加泰羅尼亞學者偶爾寫來的信件。房子的其他地方就任其不可抗拒地毀壞覆滅。銀匠工作間,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以及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的那原始的、寧靜的王國就留在一座私家森林的深處,誰也沒有膽量去摸清它。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雖然被大自然的貪婪所包圍,但他們仍然種植着牽牛花和海棠,他們用石灰粉劃線包圍着自己的地盤,在這淵源太古人蟻之戰中構築着最後的塹壕。阿瑪蘭塔·烏蘇拉的頭髮又長又亂,清晨起床臉上出現一塊塊紫斑,雙腿水腫,那鼬鼠似的古老而充滿愛情的身子也變了形,使她看起來不象當初提着一籠子倒霉的金絲雀、牽着俘來的丈夫回家時那樣年輕,但她那活潑的天性卻絲毫未改。「見鬼!」她常笑着說,「誰會想到我們真的到頭來會象野人一樣活着。」懷孕六個月時,他們收到一封顯然不是加泰羅尼亞學者寫來的信,從此,他們與世界的最後聯繫被割斷了。信是從巴塞羅那寄來的,但是信封是用普通的藍墨水和公文字體寫的,有一種仇人信件清白公正的外表。阿瑪蘭塔·烏蘇拉正要拆信,奧雷良諾從她手裡把信奪走了。

「這封信別拆,」他說,「我不想知道上面寫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