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二十章 · 一 線上閱讀

一個節日的夜晚,庇拉·特內拉在她的樂園門口看門的時候,坐在藤搖椅上死去了。人們遵照她的遺言,沒有給她棺葬,只是在舞池中央挖了一個大坑,讓她坐在搖椅上,由八個男人用龍舌蘭繩把搖椅吊進坑裡。皮膚黝黑的婦女們穿着黑色的喪服,哭得臉色蒼白。她們一邊為死者祈禱,一邊摘下耳環、別針、戒指,扔在墓穴中。末了,人們把一塊既無姓名又無日期的石板蓋在坑上,並在上面堆起一堆亞馬遜山茶花。然後毒死了所有的家畜,用磚頭和灰漿把門窗封死,這才四散走開。臨走時,他們把庇拉·特內拉的大木箱全帶走了。這些箱子內壁糊着聖徒像和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彩畫,還糊着她在很久以前偶爾相愛的鬼魂般的情人們的肖像,他們有的屙鑽石,有的吃人肉,有的是公海上的加冕牌王。

這已是馬貢多歷史的尾聲。在庇拉·特內拉的墳上,在妓女們唱聖詩撥念珠的和聲中,歷史陳跡的瓦礫已經在腐爛。自從加泰羅尼亞學者拍賣了書店返回地中海的故鄉以後,這種廢墟已所剩無幾了。這位學者出於對四季如春的故鄉的懷念回去了。事先沒有人覺察到他這一決定。當初他為逃避戰亂,在香蕉公司最興盛的時期來到了馬貢多。那時他所想到的最切實可行的事,就是開那爿出售各種語言的古珍本、善本書店。那些在書店門口排隊等候圓夢的人們,偶爾也光顧書店,他們以疑惑的目光瀏覽着書籍,還以為那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學者在悶熱的後店堂里度過了半生,他從小學生練習本上撕下紙片來,然後用紫色墨水塗寫了不少筆劃繁複的花體字,但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寫了些什麼。奧雷良諾與他結識的時候,他已經存了兩箱這種使人想起墨爾基阿德斯的羊皮書的亂紙片。此後直到他離去,他又塞滿了第三箱。因此,說他在僑居馬貢多的這段時間裡沒有干別的事,倒也是不無道理的。他只同四個朋友有過來往,用書跟他們換陀螺和風箏,而且當他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就讓他們讀塞涅卡[1]和奧維德[2]的作品。他談論起那些經典作家來如數家珍,仿佛他們都曾同他住過一個房間似的。有許多根本不該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比如,聖徒奧古斯丁在袈裟裡面穿着一件十四年沒有脫過的羊毛緊身衣,還有阿納爾多·德維拉諾瓦,那個關亡師,因為被蠍子蜇了一下,從小就陽痿。他說話時書面語連篇,這使他既受人尊敬又遭人非議,連他的手稿也沒有能倖免這矛盾的命運。阿爾豐索為了翻譯這些手稿學會了加泰羅尼亞語。他把一卷譯文藏在口袋裡,他口袋裡經常裝滿了剪報和各種稀奇古怪的手藝課本。一天晚上他在靠賣身糊口的姑娘家裡把材料全丟失了。博學的祖父知道後,非但沒有追究,反而樂不可支地說,這正是文學作品的自然歸宿。然而,當他要返回故里時,卻堅持要帶上那三箱亂紙片,誰也沒能勸阻他。車站上的檢票員要他把紙片箱當貨物託運時,他竟用卡塔赫那方言破口大罵,直到讓他把木箱帶進旅客車廂才罷休。「有朝一日人都坐一等車廂而書卻進貨物車廂,」他說,「那世界就遭殃了。」這是人們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最後準備行裝的那個星期過得很不順利,行期愈近,他的脾氣愈壞,誰都猜不透他的心思,而那些曾經煩擾過菲南達的鬼魂都糾纏着他:他放在一個地方的東西,常常會出現在另一個地方。

[1]塞涅卡:古羅馬哲學家,戲劇家。

[2]奧維德:(公元前43-約公元17),古羅馬詩人。

「混蛋,」他詛咒道,「去他娘的倫敦宗教會議第二十七條教規!」

赫爾曼和奧雷良諾來幫他的忙。他們象照顧小孩子似地服侍他,用保姆用的別針,把車船票、移民證件別在他的口袋上,還給他寫了一張詳細的單子,一條條寫明從離開馬貢多一直到抵達巴塞羅那港所要做的事情。可是,他卻不知怎麼搞的把一條褲子連同一半錢財扔進了垃圾堆。臨行的前一天,他釘完木箱,把衣服往當初帶到馬貢多來的手提箱裡一塞,皺起了蛤蜊似的眼皮,以一種幸災樂禍的語氣,指着他流亡時隨身帶來的一堆堆書,對朋友們說:

「這堆臭狗屎,我就留給你們了。」

三個月以後,他寄來了一個大信封,裡面有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多張相片,那是他在海上閒得無聊時收集起來的。信上都沒註明日期,但寫信的次序卻很分明。在頭幾封信中,他以慣常的幽默敘述了旅途中的遭遇:說船上的貨運員不讓他把三箱紙片放到客艙里,他真想把那人扔到海里去;還說到一位夫人的蠢笨相,她一見到數字十三就驚恐萬狀,但並不是出於迷信,而是因為在她看來,這是個沒完沒了的數字;還講到在吃第一頓晚飯時,他與人打賭打贏了,因為他嘗出船上的水有一種萊里達溫泉區產的夜甜菜味道。但是,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對船上的事越來越不感興趣,而不久前在馬貢多經歷的事,哪怕再平淡無味,也值得他留戀,因為船越走越遠,他的回憶也變得憂傷起來。這種日見深切的懷念,在他的相片上也一目了然。在最初幾張照片上,他身穿殘廢人的襯衣,一頭白髮,背襯着泛着泡沫的加勒比海,看起來很愉快。而在最後幾張上,只見他穿着深色大衣,圍着一條絲圍脖,蒼白的臉上露出了離別的愁容。他站在一條沉悶的輪船的甲板上,開始在深秋的洋面上漂流。赫爾曼和奧雷良諾常給他寫回信。頭幾個月他寫了那麼多信,以至使他倆感到他近在咫尺,比他在馬貢多時還近,所以他倆幾乎不再為他的離去而惱火了。他回家以後,起初還來信說,家鄉一切如故,在他出生的房子裡還有粉紅色的蝸牛,夾麵包吃的鯡魚乾還是原來的滋味,村子裡的瀑布黃昏時仍然散發着清香。他又一次用練習本紙當信箋,用紫墨水寫上密密麻麻的花體字,還特意給他倆每人各寫一段。然而,雖然他自己似乎並沒有覺察,他那些情緒恢復後寫的熱情洋溢的書信,漸漸地變成了失望者的田園詩。冬天的夜晚,當熱湯在火爐上沸騰的時候,他懷念着後店堂里的溫暖,懷念蓋滿灰塵的扁桃樹林中太陽光的嗡嗡聲以及中午睏倦時聽到的火車鳴笛聲,正如當年在馬貢多時想念冬日在火爐上沸騰的熱湯,想念賣咖啡小販的叫賣聲和春天裡掠空飛過的雲雀一樣。兩種鄉思象兩面鏡子相對而立,使他感到茫然,從而失去了那種奇妙的超現實感,他甚至勸所有的人離開馬貢多,勸他們忘掉他教給他們的關於世態人情的等等一切知識,叫他們在賀拉斯[3]頭上拉屎,還說,無論他們到什麼地方去,都應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一切已往的春天是無法復原的,那最狂亂而又堅韌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實。

[3]賀拉斯:(公元前65-前8),古羅馬詩人。

阿爾瓦羅第一個聽從了他的勸告,離開了馬貢多。他變賣了一切,連那隻抓來關在他家院子裡嚇唬過路人的老虎也一起賣了。他買了一張永久性車票,登上了一列永遠不停止運行的火車。在從沿途車站寄來的許多明信片中,他高聲地描述着他從車廂的小窗子裡看到的剎那間的事物的印象,猶如把一首瞬間的長詩撕成碎片,扔進了遺忘之中:路易斯安娜棉田裡虛幻的黑人;肯塔基藍色草地上的飛馬;亞利桑那地獄般的暮色中的希臘情侶;密執安湖畔畫水粉畫的穿紅套衫的姑娘,她還揮動畫筆跟他再見,那與其說是為了告別,不如說是為了期待,因為她不知道她看到的這列火車是一去不復返的。緊跟着出走的是阿爾豐索和赫爾曼,他們離開的那天是星期六,本想星期一就回來的,但一去就杳無音訊。加泰羅尼亞學者離去一年之後,四人之中唯一留在馬貢多的就是加布列爾了。他還在到處漂泊,靠着尼格魯曼塔倒霉的施捨度日。那時,他參加了一家法國雜誌舉辦的答題競賽,按規定得頭獎者可去巴黎旅行一次。雜誌是奧雷良諾訂的,他幫加布列爾寫答案,有時在自己家裡寫,但大部分時間是在馬貢多僅存的一家藥房的香水瓶之間,在飄着纈草香味的空氣中填寫的。藥房裡住着加布列爾的秘密情人梅爾賽德絲。這是馬貢多過去所遺留下來的最後一點東西,它的毀滅尚未完成,因為它還在無限期地毀滅下去,在自身中不斷消耗,它每一分鐘都在結束自己,但永遠也結束不了。鎮子死氣沉沉到了極點。到了加布列爾中獎,帶着兩套換洗衣服、一雙鞋和一套拉伯雷[4]全集前往巴黎的時候,他不得不自己去招呼火車司機把車停下來讓他上去。昔日的土耳其人大街,這時已成了被人遺棄的角落,那裡,最後幾個阿拉伯人按照他們源淵千古的風俗靜坐在門檻上等死。好多年前,他們就賣光了最後一碼斜紋布。昏暗的玻璃櫥窗里只剩下一些掉了腦袋的模特兒。當年香蕉公司的城鎮阿拉巴馬,現在成了雜草叢生的荒野。也許在嚼着布拉特維爾醋漬黃瓜的難熬晚上,帕特里夏·布朗還會在她的孫輩面前提起它。接替安赫爾神父的是一個年老的神父,誰也沒有費神去打聽過他的姓名。他懶洋洋地躺在吊床上盼望着上帝的憐憫,關節炎和憂慮失眠症在折磨着他,此時,蜥蜴和老鼠卻正在爭奪着隔壁小教堂的繼承權。在連鳥兒都把它忘卻了的馬貢多,塵土飛揚,酷熱難忍,叫人透不過氣來。奧雷良諾和阿瑪蘭塔·烏蘇拉被孤獨的愛情以及愛情的孤獨囚禁在由於紅螞蟻的喧鬧使人無法入睡的房子裡,他們是唯一的幸福的生靈,是世間最幸福的人。

[4]拉伯雷:(約1494-1553),法國作家,人文主義者,著有《巨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