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九章 · 三 線上閱讀

雖然這伙年輕人生活雜亂無章,但是在加泰羅尼亞學者的指點下,他們想干一點不朽的事業。加泰羅尼亞學者憑着他以前當過古典文學教師的經驗和他珍貴的藏書,使他們具備了在一個沒有一個人有興趣和有可能受到小學以上文化教育的鎮子裡通宵探索第三十七種戲劇情景的條件。奧雷良諾為發現友誼而神迷心醉,為菲南達出於吝嗇而禁止他接觸的這個世界的魅力而驚愕不已。正當密碼書寫的韻文開始向他預言家族命運的時刻,他丟開了羊皮書。後來他發現,他有足夠的時間而不需斷絕與妓·院的來往,這一發現鼓舞着他重新回到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裡,下定決心在研究出最後幾句密碼之前決不鬆勁。那些日子正是加斯東開始等候飛機的時候,阿瑪蘭塔·烏蘇拉覺得非常寂寞,一天早晨她突然出現在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裡。

「喂,野人,」她對奧雷良諾說,「你又回山洞啦?」

她穿着新設計的服裝,戴着她製作的鯡魚椎骨項鍊,那副模樣簡直叫人招架不住。她放掉了那根絲帶,不再懷疑丈夫的忠誠,自從她回家以來第一次似乎有了空閒的時間。奧雷良諾不用見到她就知道她來到了自己身邊。她把胳膊肘撐在他的工作檯上,離他那麼近又那麼毫不介意,奧雷良諾突然覺得自己的骨頭在隱隱作響,而她卻對羊皮書感到了興趣。為了控制自己慌亂的情緒,他急忙逮住正要逃走的聲音和離他而去的生命,逮住正在變成石化章魚的記憶,跟她談論梵文的宗教用途,談論象對着光看紙背面書寫的東西那樣,透過時間預見未來的科學可能性,談了用密碼書寫預言以免不攻自破的必要性,還談到諾斯特拉達姆斯的《百年預言》和聖米朗所預言的坎塔布里亞城的毀滅。講着講着,突然有生以來一直沉睡在他內心的衝動驅使奧雷良諾把自己的手放到了她的手上,他以為這最後的決心會使他擺脫窘境。然而,她卻象童年時多次做過的那樣,以一種親熱而無邪的動作,一把抓住了他的食指,在他繼續回答她的發問時,一直沒有鬆手。就這樣,他們倆由一隻冰冷的、不傳遞任何東西的食指聯結在一起,直到她從短暫的夢境中醒來,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掌喊道:「螞蟻!」這時,她忘掉了手稿,邁着舞步走到門邊,從門口用指尖向奧雷良諾送了個飛吻。她父親送她去布魯塞爾的那個下午,她也是用同樣的飛吻向父親告別的。

「以後再給我講吧,」她說,「我忘了今天是往螞蟻洞裡灑石灰的日子。」

在此以後,她丈夫繼續觀察着天空,而她偶爾到屋子附近幹什麼事情時,總要進屋待上一會。從阿瑪蘭塔·烏蘇拉回家後的最初幾個月起,奧雷良諾就不跟家裡人一起用餐;家裡的變化使他產生了幻想,他又和家人一起吃飯了。這使加斯東高興。在往往長達一個多小時的飯後閒聊中,他常為合伙人在欺騙他而表示痛心。他們通知他說飛機已經裝船了,可是船卻沒有來。儘管加斯東在輪船公司的代理人堅持說這條船永遠不會到,因為在加勒比海船名登記冊上沒有這條船的船名;但是那些合伙人卻固執地說貨已經發出,甚至還暗示說,可能加斯東在信中說謊。他們在來往信件中互相猜忌,致使加斯東決定不再寫信。他開始表示不久可能要到布魯塞爾去一趟,以便澄清一下事實,然後帶着飛機回來。但是,當阿瑪蘭塔·烏蘇拉重申決心,即使沒有丈夫也不離開馬貢多時,他的計劃就吹了。奧雷良諾起先和大家有同樣看法,以為加斯東是個騎自行車的傻瓜,對他產生了一種模糊的憐憫心。後來,當他在妓·院裡深入地了解了男人的本性以後,他想,加斯東之所以這樣俯首帖耳,可以在無節制的情慾中找到原因。但在對加斯東有了進一步了解以後,他才明白加斯東的真實性格跟他的馴順的舉動是矛盾的。他甚至懷疑連加斯東等候飛機也是一場騙局。這時,他覺得加斯東並不象他裝的那麼呆傻,相反,他是一個極其堅韌、極其精明又極有耐心的人。他打算無止境地討好妻子,從不反對她的意見,假裝唯她的命是從,使她厭倦,讓她纏進自己織的蜘蛛網中,從而戰勝她,使她有朝一日忍受不了百事如意的單調生活,自己打起行李回歐洲去。奧雷良諾原來對他的同情變成了強烈的敵意。他感到加斯東的辦法極其險惡同時又非常有效,因此大着膽子告訴了阿瑪蘭塔·烏蘇拉。但是,阿瑪蘭塔·烏蘇拉只是嘲笑他多疑,卻絲毫未覺察到那隱藏在他心中的愛·欲、惆悵和忌妒的重負。她一點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奧雷良諾心中引起任何超出手足之情的感情,直到有一天,她在開桃子罐頭時割破了手指,他趕緊上去吮她的血,那貪婪而恭敬的樣子使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奧雷良諾!」她不安地笑着說,「你太壞了,當不了好蝙蝠。」

於是,奧雷良諾的感情爆發了,他一面飢不擇食似地在她割傷的手掌上連連親吻,一面向她打開了心中最隱秘的甬道,傾吐了他那百結愁腸,掏出了在痛苦中孵化、寄生在他心中的蠕蟲。他告訴她,自己常常半夜起身伏在她晾在浴室里的內衣上,為孤單和惱恨而悲慟。告訴她,他如何急不可耐地求尼格魯曼塔象牝貓似地尖叫,讓她在他耳際低聲呼喚「加斯東,加斯東,加斯東」。還有,他如何巧妙地偷走她的香水瓶,以便在賣身糊口的女孩子們的脖子上聞到這種香味。奧雷良諾傾訴衷腸時流露出的深情,使阿瑪蘭塔·烏蘇拉大為吃驚,她的手指慢慢地握緊,象軟體動物似地收縮起來,直到那受傷的手再也不覺得疼痛,再也不露出一絲傷痕,變成一個黃晶綠玉的團塊,變成岩石般毫無知覺的骨頭。

「混蛋!」她罵道,仿佛是唾出來的,「等頭班船一到我就去比利時。」

阿爾瓦羅一天下午來到加泰羅尼亞學者的書店,大聲嚷嚷着他的最新發現:一家動物妓·院,名字叫金童樂園,那是一間寬暢的露天大廳。那裡至少有二百隻石鴴在自由自在地散步,它們定時鳴叫,吵聲震天。在鐵絲網圍着的舞廳里,在巨大的亞馬遜茶花之間有彩色的草鷺,有肥得象豬似的鱷魚,有帶十二個角質環的響尾蛇,還有一隻烏龜潛在一個小小的人工海中。有一隻馴順的、平時只跟同性來往的白公狗,但它提供配種服務,以便讓人給它吃的。空氣中有一種天真無邪的氣氛,仿佛這是剛剛創造出來似的。在殷紅的花瓣和過時的唱片之間毫無希望地等待着顧客的俏麗的混血女郎們,熟諳在人間天堂中被人遺忘了的愛情職業。那天晚上當這批年輕人第一次光顧那座培育幻想的溫室時,坐在藤搖椅里看門的衣着華美、沉默寡言的老太太,在五個年輕人中發現了一個骨瘦如柴、長着一對韃靼人的高顴骨的人,他神情憂鬱,孤獨之患使他帶上了起自天地之初而永不消失的印記,這時,老太太感到時光又退回到了當初的源頭。

「唉!」她嘆息說,「奧雷良諾!」

她又一次看到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就象早在戰爭之前,在他榮譽掃地、失望遁世以前很久的一天早晨,她在燈光下見到他時一樣。那個遙遠的早晨,他來到她的臥室發布他平生第一道命令:命令她給他愛情。她就是庇拉·特內拉。幾年前,在她滿一百四十五周歲的時候,她拋棄了計算年齡的惡習,並繼續在靜止的、脫離了回憶的時間之中,在完全揭示了的、確定了的未來之中生活着,超脫了被紙牌騙人的窺伺和卜算擾亂了的流年。

自那晚以後,奧雷良諾處在這位他還不知道的高祖母的慈愛和同情的諒解庇佑之下。她坐在藤搖椅上給他回憶過去,給他講述家族的興衰榮辱和馬貢多昔日的盛況,與此同時,阿爾瓦羅用格格的笑聲逗嚇鱷魚,阿爾豐索編了一個可怕的故事,說上星期有四位顧客因行為不端被石鴴用喙啄出了眼珠,加布列爾呆在一個心事重重的混血女郎的房間裡,她接客不收錢,只要求別人代她給關押在奧里諾科河彼岸的犯走私罪的情人寫信。邊防警察讓那個走私犯吃了瀉藥,還叫他坐在小便盆上,結果他拉出滿滿一盆夾着金剛鑽的糞便。這家真正的妓·院和那位慈母般的鴇婆,正是奧雷良諾在長期禁居生活中夢見過的世界。在這裡他感到舒適,感到近乎完美的陪伴,所以,那天下午阿瑪蘭塔·烏蘇拉打破了他的幻想後,他沒有想到別處去尋覓安撫。他來到這裡,本想把心中的話全部傾吐出來,讓人家把壓抑在他心頭的鬱結解開,結果撲倒在庇拉·特內拉的懷裡號啕痛哭起來。她用手指尖撫摸着他的腦袋,任他盡情哭完。不需要他表白說自己是為愛情而悲慟,她一下子就知道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眼淚。

「好吧,小寶貝!」她安慰他說,「現在告訴我,她是誰呢?」

奧雷良諾說出名字之後,庇拉·特內拉發出一陣深沉的長笑。過去的朗朗笑聲,現在竟變成了一種鴿子叫似的咕咕聲。沒有一個姓布恩地亞的人的內心秘密,是她不可知曉的,因為一個世紀來的紙牌算命和她的經驗告訴她,這個家族的歷史是一架周而復始無法停息的機器,是一個轉動着的輪子,這隻齒輪,要不是軸會逐漸不可避免地磨損的話,會永遠旋轉下去。

「你放心吧,」她微笑着說,「現在無論她在什麼地方,她一定在等着你。」

下午四點半鐘,阿瑪蘭塔·烏蘇拉走出浴室。奧雷良諾見她身穿打小褶的浴衣,用一塊毛巾當纏頭布盤在頭上。他象喝醉了酒似的搖晃着,幾乎只用腳尖着地跟在她後面,進了那間新房。阿瑪蘭塔·烏蘇拉剛解開浴衣,看到他進來吃了一驚,趕緊又合上了。她默默地指指隔壁那間房門半開的房間,奧雷良諾知道加斯東就在那裡開始寫一封信。

「快走。」她說,聲音細得聽不見。

奧雷良諾微笑了。他兩手往她腰間一叉,象端一盆海棠花似地把她託了起來,仰面扔在床上。阿瑪蘭塔·烏蘇拉施出了聰明女人的機敏一心保護着自己。她那光滑而柔軟的散發着香氣的負鼠般的身軀閃來閃去躲避着,一邊用膝蓋頂着他的腰使他疲乏,還用指甲抓他的臉。但是不管是他還是她都沒有喘氣,他們的呼吸聲,在旁人聽來,還誤以為是有人面對洞開的窗戶,欣賞着四月肅穆的黃昏景色時發出的嘆息聲。這是一場殘酷的搏鬥,一場殊死的惡戰,然而卻似乎沒有任何暴力。因為在這場搏鬥中,進攻是走了樣的,躲閃是虛假而緩慢、謹慎而又莊重的,所以在搏鬥的間歇,有充分的時間讓牽牛花重新開放,讓加斯東在隔壁房裡忘掉當飛行員的幻想,這時他們倆就象兩個敵對的情人在一池清水的底里和解了。在激烈而客套的掙扎聲中,阿瑪蘭塔·烏蘇拉想到,她那樣謹小慎微不出聲音是多麼不合常理,這比她想避免的噼里啪啦的打鬥聲更可能引起在隔壁的丈夫猜疑,於是,她開始抿着嘴笑了,但還堅持戰鬥。她佯裝撕咬以自衛,身子晃動越來越少。最後兩個人都覺得,他們既是對手又是同謀。爭鬥已退化成常規的嬉鬧,進攻變成了撫摸,突然,幾乎是鬧着玩的,就象是一次新的惡作劇,阿瑪蘭塔·烏蘇拉放鬆了自衛,當她為自己造成的後果感到吃驚,想作出反應時,已經晚了。一陣異乎尋常的震動把她鎮在原地,使她不能動彈。抵抗的意志被一種不可抗拒的渴望粉碎了。她渴望發現,在死亡的彼岸等待着她的桔黃色的尖嘯聲和那看不見的氣球究竟是什麼東西。她只來得及伸手胡亂地摸到一條毛巾,把它塞進嘴裡用牙齒咬住,以免從她嘴裡傳出那正在撕裂她五臟的牝貓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