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九章 · 二 線上閱讀

雖然阿瑪蘭塔·烏蘇拉自己沒有覺察,但是她的歸來使奧雷良諾的生活起了根本的變化。自從霍塞·阿卡迪奧去世後,他已經成了加泰羅尼亞學者書店裡的常客。另外,那時他所享受的自由和空餘時間之多,促使他對馬貢多產生了一點好奇心,但當他去認識它時卻毫無驚異之感。他在馬貢多積滿塵灰的僻靜街道上邁步,以一種科學家的而不是普通人的興趣察看着東倒西歪的房屋、鏽壞的鐵紗窗、垂死的小鳥和因懷舊而萎靡不振的人們。他企圖用想象來恢復那蕩然無存的、昔日香蕉公司城的興旺景象。可是,眼前那乾涸的游泳池裡,腐爛了的男人皮鞋和女式便鞋滿滿地堆到了池邊;野麥叢生的房子裡有一條德國種犬的骨骼,還用鋼鏈拴在一個鐵環上;一架電話還在鈴鈴的響着。他拿起聽筒,只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遠處焦急地詢問着什麼,於是他回答說:「是的,罷工已經結束,三千具屍體已經扔進海里。香蕉公司搬走了。馬貢多在好幾年以前終於太平了。」這樣的溜達,又把他帶到了業已衰敗的遊樂區。當年人們在這裡大把大把地燒掉錢幣為昆比安巴舞助興,如今只剩下一條條高低不平的小巷,比別處更寒傖、更令人傷心。幾盞零落的紅燈還亮着,花瓣凋謝的花環裝飾着無人光顧的舞廳,形容憔悴、體態臃腫的無主寡婦,還有那法國曾祖母和巴比倫女族長們還在留聲機旁等候接客。除了最早移居到這裡的一位安的列斯群島的黑人外,奧雷良諾沒有遇到任何還記得他的家族的人,甚至連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也早已不為人知了。那個滿頭白髮、看上去就象一張照相底片似的老黑人,還在家門口唱着讚美黃昏的憂傷的頌歌,奧雷良諾用只花了幾個星期就學會了的難懂的庫臘索島方言跟他聊天。有時還陪他喝他重孫女做的雞頭湯。他重孫女是個身材高大的黑人,長着一副結實的骨骼和母馬似的腰身,一對乳··房就象兩隻活動的甜瓜,圓溜溜的腦瓜上,鐵絲般的頭髮結成了一隻堅固的頭套,活象中世紀騎士的頭盔。她叫尼格魯曼塔。在那個時期,奧雷良諾靠變賣家裡的刀叉、燭台和其他雜物度日。當他實在連一文錢也沒有的時候,這種情況是常有的,他就到市場的小飯館裡,跟人家要一些當垃圾扔掉的雞頭,送到尼格魯曼塔家裡,讓她加些馬齒莧做個湯,再加些薄荷作香料。後來她曾祖父去世,奧雷良諾就不再到她家去,但他常常看到尼格魯曼塔在廣場的扁桃樹陰暗的樹蔭底下,用山中野獸的噓叫聲勾引着寥寥無幾的熬夜者。有好幾次他走過去跟她作伴,同她用庫臘索方言談論雞頭湯和別的在貧困生活中嘗到的佳肴。要不是她暗示說,他在她身邊會嚇跑她的顧客,他會跟她一直聊下去。儘管尼格魯曼塔覺得跟他睡覺是他們共同的念舊感情的自然結局,儘管奧雷良諾有時也感到那種誘·惑,但他沒有那樣做。因此當阿瑪蘭塔·烏蘇拉回到馬貢多時,他還是個童男。她的熱烈擁抱使他喘不過氣來。每次見到她,尤其當她教他學時興的舞步時,他感到骨頭裡充滿了泡沫,就象當年他的高祖父在庇拉·特內拉藉口玩紙牌跟他一起鑽穀倉時的感覺一樣。為了壓制內心的痛苦,他埋頭攻讀羊皮書,極力迴避着這個用煩人的香味攪得他晚上不得安寧的姑媽,迴避着她那純真無邪的親近。可是,他越是迴避,卻越渴望聽到她在家裡最想不到的地方、在任何時間都會做的情事的聲音,渴望聽到她絕望地掙扎時發出的搗石般的格格笑聲,聽到她快樂的牝貓叫和她那感激的歌聲。一天晚上,就在離開他的床十米遠的銀匠工作檯上,這對縱慾無度的夫妻打破了桌上的玻璃瓶,最後竟在鹽酸中間歡娛起來。這一晚,奧雷良諾一分鐘也睡不着,第二天就渾身發燒,他惱怒地哭了。那天的夜晚來臨得特別遲,他第一次到扁桃樹蔭下去等待尼格魯曼塔,猶豫象冰針一樣穿透了他的心,他手心裡捏着一個比索五十個生太伏,那是他跟阿瑪蘭塔·烏蘇拉要的,既不是因為他需要錢用,也不是想以自己的冒險去坑害尼格魯曼塔,糟蹋她,使她墮落。尼格魯曼塔把他帶到點着幾盞騙人的小燈的房間裡,帶到她那張被不潔的愛情污染了的帆布折床前。

他們倆成了情人。奧雷良諾上午譯讀羊皮書,午後就到那間催人慾睡的臥室去,尼格魯曼塔在那裡等他。她教他先學做蚯蚓,再學做蝸牛,最後學做螃蟹,一直玩到她需要離開他去獵取放蕩的愛情的時候為止。這樣過了幾個星期,奧雷良諾才發現她腰間縛着一根大提琴琴弦似的腰帶,它硬得象鋼絲,但沒有結子,因為她是帶着它出生,帶着它長大的。在一次又一次情事的間歇里,在使人迷惑的炎熱之中,他們總是就着生鏽的鋅皮屋頂上透進來的白日星光,赤身露體在床上吃飯。尼格魯曼塔頭一回有了一個固定男人,她自己樂不可支地稱他為專職勤務兵。當她開始幻想以心相許的時候,奧雷良諾向她表露了壓抑在心中的對阿瑪蘭塔·烏蘇拉的愛,找了替身也沒能使他擺脫內心的渴望,而且隨着經驗使愛情的前景越來越廣闊,這種渴望越來越使他心肺絞痛。此後,尼格魯曼塔照舊熱情地接待他,但嚴格地要他交付招待費,即使在奧雷良諾沒錢的時候,她也要給他記賬。這筆賬記的不是數字,而是她用大拇指指甲在門背後劃一道道指甲印。傍晚,當她在廣場上的樹蔭底下徘徊的時候,奧雷良諾象個陌生人似的穿過走廊,阿瑪蘭塔·烏蘇拉和加斯東通常在這時候去用晚餐,他幾乎不跟他們打個招呼,就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自己反鎖在裡面。他渴望聽到每天晚上充斥這幢房子的笑聲、竊竊私語聲、一開始的嬉鬧聲和隨後的垂死的快樂的喊叫聲,這種渴望的心情使他無法看書寫字,甚至無法思考問題。這就是他在加斯東開始等候飛機之前兩年的生活,這種生活一直繼續到他去加泰羅尼亞學者書店並在那裡遇到四個信口胡言的年輕人的那個下午。那四個青年正在熱烈地討論中世紀殺滅蟑螂的方法。店主老頭知道,奧雷良諾愛讀的書只有可敬的貝達讀過,他以一種父輩的惡意唆使奧雷良諾介入論戰。奧雷良諾連氣也沒有喘一口就解釋說:蟑螂是一種地球上最古老的有翼昆蟲,在《舊約》中就提到人們喜歡用鞋子拍打它們,但作為昆蟲的一屬,它們永遠不會被任何滅種方法所殺絕,無論是用蘸了硼砂的西紅柿片,還是用拌糖麵粉,因為它們的一千三百零三個品種曾經抵禦過人類從其出現開始從未對任何其他生物(包括對人類本身)使用過的最長久、最堅毅、最無情的迫害方法,這種迫害到了這樣一種程度,如果說人類有繁殖後代的本能,那麼還應該有另一種更明確、更急迫的本能,就是滅蟑螂的本能,蟑螂之所以能逃過兇狠的人類,是因為它躲在黑暗中,人類天生害怕黑暗,所以蟑螂就變得不可戰勝了,但反過來說,它們在中午的日光下卻變得不堪一擊,因此,無論在中世紀還是現在,還是在永久的將來,唯一有效的滅蟑螂辦法就是曬太陽。

這次博學的宿命觀點的談話,使他結交了幾個好朋友。奧雷良諾堅持天天下午同那四個愛好辯論的年輕人會面。這四個人叫阿爾瓦羅、赫爾曼、阿爾豐索和加布列爾,他們是奧雷良諾一生中結識的第一批也是最後一批朋友。那些每天下午六點在書店開始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在妓·院裡結束的激烈的辯論,對於象奧雷良諾這樣一個束縛在書本的現實之中的人來說,是一種啟發。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文學就象阿爾瓦羅一天晚上在尋歡作樂時說的,是為了嘲笑人們而創造出來的最好的玩具。大約過了一段時間,奧雷良諾才發現,這種信口開河的議論來自於加泰羅尼亞學者做出的榜樣,因為在他看來,智慧若不能用來創造出一種煮埃及雛豆的新方法,那就毫無價值。

奧雷良諾發表關於蟑螂的宏論的那天下午,爭論是在那些賣身糊口的小姑娘們的家裡結束的,那是在馬貢多附近的一家充滿假象的妓·院。老闆娘是個笑容可掬的好好婆婆,她患有一種喜歡開門關門的怪癖。她那永恆的微笑仿佛是顧客們的輕信引起的;他們把這個只存在於想象之中的場所當成了真實的地方。實際上,那裡連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都是虛幻的:家具一坐就散架;留聲機拆掉了機器,裡面放了一隻孵蛋母雞,花園是紙花布置的;掛曆還是香蕉公司來到之前的年份的;鏡框中的平版畫是從一本從未出版過的雜誌上剪下來的。甚至連那些聽到老闆娘說顧客來了才從街頭巷尾聚集攏來的靦腆的小妓女,也都是騙人的。她們來時也不打招呼,身上穿的是不滿五歲時穿的花衣服,脫起衣服來就象穿衣時一樣毫無邪念。她們在情愛達到高·潮時,總要吃驚地叫一聲「真不得了,瞧天花板都快掉下來了」。她們得到一比索五十生太伏錢後,馬上到老闆娘那兒去花掉,從她那兒買一個麵包和一塊奶酪。這時老闆娘滿臉堆笑,比什麼時候都高興,因為只有她才知道,連這些食品也不是真的。那個時期奧雷良諾的活動範圍就是從墨爾基阿德斯的羊皮書到尼格魯曼塔的小床,他在那個虛幻的小妓·院裡找到了一種醫治膽怯的笨辦法。剛開始時,他一無所獲,因為老闆娘總是在愛情的最美妙的時刻走進房間,對主人公們的種種樂趣橫加評論,但是,時間長了他對這種世上的掃興事就習以為常了,在一個比平常更亂糟糟的晚上,他甚至在小客廳里脫光了衣服,走遍了整個房子。對於他興出來的種種荒唐事情,老闆娘總是在一旁笑笑,既不反對也不相信那些事。連赫爾曼想燒掉房子以證明它根本就不存在,阿爾豐索扭斷鸚鵡的脖子並把它扔進快開的膾雞鍋里的時候,老闆娘還是那樣微笑着。

雖然,奧雷良諾感到自己對四個朋友懷着同樣的患難與共的親密感情,甚至可以說,就象把他們當成一個人似的;但是他對加布列爾要比其他人更親近些。這種親密關係是從他偶然地談到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那個晚上開始的,當時只有加布列爾一個人相信他並不是在戲弄別人。連不常插嘴的老闆娘也變成了饒舌婦,激動異常地投入了爭論,她說,奧雷良諾這人名是聽到過幾回,但那是政府為了尋找藉口屠殺自由黨人而胡謅出來的人物。加布列爾則毫不懷疑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確有其人,因為那是他曾祖父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的親密戰友和知己。記憶的無常在他們談到屠殺工人事件時更加突出。每當奧雷良諾談起這件事,不但老闆娘,連年紀比她大的人們也都認為,什麼工人被圍困在車站啦,什麼兩百節車廂都裝滿了屍體啦,全是瞎編的,不可置信。他們甚至相信,「果品公司壓根兒就沒有存在過」,因為不管怎麼說,這是寫進了法律文件和小學教科書的說法。因此,一種建立在無人相信的事實基礎上的同謀關係,把奧雷良諾同加布列爾聯結在一起,這種關係也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使他們倆在一個只剩下懷念的、行將就木的世界的迴光返照之中隨波逐流。一到晚上,加布列爾就隨處過夜。有好幾次奧雷良諾把他安頓在銀匠工作室里,但是通宵達旦地在臥室里來回折騰的亡靈吵得他徹夜不眠。後來,奧雷良諾把他托咐給尼格魯曼塔。在她那間人流不斷的小房間有空的時候,尼格魯曼塔便帶他去那裡過夜,然後用豎道道把賬記在門背後給奧雷良諾記賬餘下來的為數不多的空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