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八章 · 二 線上閱讀

自從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給奧雷良諾帶來那本語法以後,時間又過了三年多,這時,他才譯出了第一張紙。雖然這不是無用的勞動,但這僅僅是在一條其長無法預測的路上邁出的第一步而已,因為譯出來的西班牙語毫無意義。都是用密碼書寫的韻文。奧雷良諾手頭沒有材料來破譯密碼進而理解韻文,但墨爾基阿德斯對他說過,在那個加泰羅尼亞學者的書店裡有他深入研究羊皮紙所需要的書籍,因此,他決定跟菲南達說一下,讓他去找書。在那間被瓦礫侵襲,越來越多的瓦礫終於使它倒塌了的屋子裡,他估計了各種情況,等候着適當的時機。可是當菲南達到炭火上去取食物的時候,他卻把這個唯一可以和她說話的機會錯過了,他那周密設想過的請求卡在喉嚨里,使他說不出話來。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偷偷地注意她。他留心着她在臥室里的腳步聲,聽她走到門口從郵差手中接過兒女們的信,又把自己的信交給他。直到深更半夜,還聽到她用筆在紙上寫字時發出的又重又急的沙沙聲,然後是電燈開關的聲響和在黑暗中禱告的嘁嘁聲。這時候他才去睡覺,相信第二天會遇到機會的。在他的幻想中,他的要求不會被拒絕,所以有天早晨,他剪掉了長到肩膀的頭髮,刮去了亂成一團的鬍子,穿上了不知是誰傳下來的緊身褲和裝假領的襯衣,在廚房裡等候菲南達去用早餐。可是他看到的並不是那個一天到晚昂首挺胸、走路硬邦邦的女人,而是一個美得出奇的老太婆,她身披黃色鼬皮斗篷,頭帶金色硬紙皇冠,神態鬱鬱不樂,好象偷偷地哭過。其實,自從她在奧雷良諾第二的箱子裡看到那件蟲蛀了的王后服裝後,穿過好多次。任何人看到她站在鏡子前洋洋得意地試穿王后的服裝,都會以為她瘋了。可是她沒有瘋。她只是把王室的服裝變成了一架回憶的機器。還是在她第一次穿上王后服的時候,她無法避免在心中形成一個紐結,禁不住熱淚盈眶,因為那時她重又聞到那個到家裡找她並使她成為女王的軍人的靴子上的鞋油味,她的心靈與對逝去的美夢的懷念凝結在一起了。她感到自己衰老了,消殞殆盡了,感到離開那一生最美好的時光越來越遠,因此,她甚至留戀她記憶中最不幸的年月。這時她才發現,她多麼需要走廊里牛至花上的微風和傍晚玫瑰花上的蒸汽,連那些外鄉客野獸般的品性也是她需要的。她那顆塵灰板結的心,經受過現實生活的頻頻打擊而未被摧毀,卻被懷念的第一陣涌潮衝垮了。她需要感受這種憂傷,隨着熬人的歲月的流逝,這慢慢變成了一種惡習。在孤獨中她的性格變得溫和了。但是,那天早晨她走進廚房,看到一個瘦骨伶仃、面容蒼白、眼睛裡閃爍着惶惑的光芒的年輕人遞給她一杯咖啡。這可笑的情象把她惹惱了,她非但不答應讓他出門,而且從此以後把家中的鑰匙全部放在腰包里,這腰包是她放沒有使用過的子宮托的地方。其實這種謹慎是多餘的,因為奧雷良諾要是願意,完全可以逃出去,甚至還可以偷偷溜回來而不讓人看到。然而,長期的幽禁生活、對外界情況的缺乏了解以及俯首從命的習慣,早已使他內心的反抗的種子萎枯了。他回到內屋,繼續一遍又一遍地翻閱那些羊皮書,深更半夜聽菲南達在臥室里啜泣。一天清早,他同往常一樣去生爐子,在熄滅的炭火上發現前一天留給菲南達的飯還在那裡。於是他探身朝那間臥室里張望,只見菲南達躺在床上,身上蓋着白鼬皮大衣,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美,而且皮膚好象變成了一張大理石的外殼。四個月過去了,當霍塞·阿卡迪奧回家時,她還保持着原來這個樣子。

世上不可能有人比霍塞·阿卡迪奧更酷似自己的母親了。他身穿一件素色塔夫綢外衣,一件硬圓領襯衫,脖子上沒打領帶,只系了一條細絲帶。臉色蒼白毫無生氣,目光呆滯,雙唇薄而無力。平直的頭髮烏黑油亮,一條筆直的頭路使頭髮從頭頂中間分開,披落在兩邊,看上去恰似聖像頭上的假髮。亂蓬蓬的鬍子影子,映照在蠟像般的臉上,一副聖潔的樣子。兩手蒼白,印出條條青筋,十指纖細,右手中指上套着一隻金指環,上面鑲嵌着一塊圓形的蛋白石飾物。奧雷良諾為他開門時,還沒問清他是誰,就知道了他是遠道而來的。他在家裡走到哪裡,那裡就充滿了花露水的異香,那是他小時候,烏蘇拉為了在黑暗中也可以找到他灑在他頭上的。有件事也無法說清楚,霍塞·阿卡迪奧外出多年,卻至今仍是個童男,他深感淒涼孤寂。一進家門,他徑直來到他母親的臥室,奧雷良諾按照墨爾基阿德斯說的保存屍體的辦法,用他祖父的祖父使用過的管子爐,在房間裡燒了四個月水銀。霍塞·阿卡迪奧一句話也沒問,便跑去在死人額頭上吻了一下,從她的裙子下取出那隻腰包,裡面有三隻沒有用過的子宮托,還有衣櫥的鑰匙。他做這一切時乾淨利索,一反那種有氣無力的常態。他從衣櫥中取出一隻用金銀鑲着家徽的小箱子,在裡面找到了透出檀香味的那封長信,信中菲南達翻腸倒肚講了無數樁過去一直瞞着他的事情的真實情況。他站着看信,既貪婪而又不慌忙。看到第三頁他突然停下,用重新認識的眼光審視着奧雷良諾。

「這麼說,」他說,話音里仿佛夾了一片刀片似的東西,「你是那個私生子。」

「我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

「回到你房裡去吧!」霍塞·阿卡迪奧說。

奧雷良諾走了。他再也沒有出來,即使聽到那參加者寥寥無幾的葬禮聲,也沒有為好奇心所動而走出來。有時,他從廚房裡看到霍塞·阿卡迪奧在家裡東逛西逛,呼吸急促,深夜裡可以聽到他在破爛的臥室里踱來踱去的腳步聲。奧雷良諾幾個月聽不到他的說話聲,這是因為他不跟奧雷良諾講話,而且奧雷良諾也不想聽他說話。再說,除了研究那些羊皮書外,他沒有時間去考慮其他事情。菲南達去世後,他拿出了最後兩條小金魚中的一條,到加泰羅尼亞學者的書店去尋覓他所需要的書籍。他對一路上看到的東西毫無興趣,或許這是因為他缺乏買東西的經驗,而那荒涼的街道和破舊的房屋,跟他當年滿心想出來認識一下時所想象的情形又一模一樣。過去菲南達不同意,這次他自己批准自己出來,就只此一次,只有一個目的,而且時間要儘可能短,因此他一口氣走完了從家裡到圓夢胡同之間的十一個街區,氣喘吁吁地走進了那家雜亂、陰暗的書店,這裡面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好象是放舊書的垃圾堆,舊書橫七豎八地堆放在白蟻蛀壞的書架上,堆放在布着蜘蛛網的屋角里,堆放在原來留出的過道上。在一張堆滿大厚本書的長桌旁,老闆用紫色的筆在寫一篇長長的散文。他有點着迷地在學生練習本紙上寫着。他有一頭美麗的銀絲,衝出在前額,宛如白鸚鵡的冠羽。那雙活潑細長的藍眼睛,顯示出這位博覽群書的老人的溫和性格。他穿着短褲,渾身汗涔涔的,他的目光沒有離開書本去看是誰來了。奧雷良諾毫不困難地在那雜亂的書堆中找到了五本需要的書,因為它們正是在墨爾基阿德斯告訴他的地方。於是他二話沒說,就把書和那條小金魚交給了那位加泰羅尼亞學者,學者仔細看了看書,兩隻眼皮皺得象蛤蜊。「你大概瘋了,」他聳聳肩膀用加泰羅尼亞語說,然後把五本書和小金魚交還給奧雷良諾。

「你拿去吧,」他改用西班牙語說,「要知道,最後一個讀過這些書的人大概是盲人伊薩克,所以,你好好想想,你這是在幹什麼!」

霍塞·阿卡迪奧把梅梅的臥室整修了一下。請人打掃乾淨,補好絲絨的窗帷和總督式床上的緞子天篷,重新使用廢棄的浴室,那水泥的池子上已經長出一層黑漆漆的污垢。他把這兩個地方變成了次貨的王國,那裡有用過的外國日用品、冒牌的香水、廉價的寶石。家中唯一使他看不順眼的東西似乎是祈禱室的聖像,所以有一天下午他在院子裡生了一堆火,把聖像都燒成了灰燼。他早晨睡到十一點鐘,然後穿上一件金龍抽紗袍子和一雙黃絨高跟拖鞋到浴室里去,在那裡舉行一次儀式,他那鎮靜的神態和持久性使人想起俏姑娘雷梅苔絲。入浴之前,他先用裝在石膏瓶里的香粉把池水灑得香噴噴的。但他並不用木瓢舀水擦身,卻把身子浸在香氣撲鼻的水中,仰面躺在裡面泡上兩個小時,此時,一種清新的感覺和對阿瑪蘭塔的思念使他陶醉。他回來沒多久,就脫去了塔夫綢的衣服,一則因為在這裡穿這種衣服太熱,二則這裡只有他一個人穿這種衣服。他換上了一條緊身褲,就象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教跳舞時穿的褲子,還穿上一件真絲襯衣,胸前還繡上了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一周兩次他在水池裡洗滌全部換洗的衣服,身上只穿一件袍子,直到衣服晾乾,因為他再沒有別的衣服可穿。他從不在家裡用飯。午後涼快的時候,他便上街去了,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以後他就連續憂傷地踱來踱去,象貓一般呼吸,一邊想念着阿瑪蘭塔。她和夜間燈光照耀下的聖徒們可怕的銀光,是這個家庭在他記憶中留下的兩個印象。在羅馬夢幻般的八月,他多次在睡夢中醒來,睜開雙眼,看到阿瑪蘭塔從雜色大理石的浴池中起來,纏着黑紗的手托着鑲有花邊的襯裙。這是他在客居異鄉的焦渴思念中把阿瑪蘭塔理想化了的形象。他和奧雷良諾·霍塞不同,他不想使這形象窒死在戰爭的血污的泥淖中,而想讓她在一個淫蕩的沼澤地里活着。與此同時,他詭稱具有主教的資質,用無盡的謊言哄騙着他的母親。他和菲南達都從未想到過,他們之間的通信是在交流各自的想象。霍塞·阿卡迪奧一到羅馬就離開了神學院,但他還是胡編什麼神學啦、教規啦之類的謊話來搪塞,以免失去她母親在胡言亂語的信中許給他的巨額遺產,有了這筆錢他就能擺脫與同伴合住一間特拉斯台凡萊閣樓的那種貧窮潦倒的生活。當他收到了菲南達預感自己不久人世而寫的最後一封信時,便把那虛構的榮華留給他的最後一點破爛裝進了一隻箱子,鑽進一條船的貨艙,和移民們象屠宰場的牲口似的擠在一起,嚼着冰冷的通心粉和蟲蛀了的奶酪飄洋過海回到了老家,菲南達的遺囑無非是她不幸的經歷的詳盡追述,在閱讀遺囑之前,那些散了架的家具和走廊里的野草,就已經表明,他落進了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圈套,永遠地離開了羅馬的春天裡那鑽石般的陽光和那自古就有的空氣。在他因哮喘引起的耗盡精力的失眠中,他一面反覆估量着自己遭遇的不幸有多深,一面環視着這座陰暗的房子,在這裡,老態龍鐘的烏蘇拉曾扮出種種怪樣子使他對於人間產生了畏懼。為了在黑暗中找得到他,她為他在臥室里指定了一個角落,這是唯一的一塊可以避開從傍晚起在房子裡遊蕩的死者們的幽靈的侵擾的地方。「你要是幹了什麼壞事,」烏蘇拉對他說過,「聖像都會告訴我的。」他童年時代那些可怕的夜晚,就是在這裡度過的。他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小凳上,在那些告密的聖像冷酷的監視的眼光下直冒冷汗,直到上床睡覺為止。這種刑罰也是多餘的,因為那時他對周圍的一切都望而生畏,他接受了那種讓他對生活中的一切都害怕的教育:街頭的女人會使人耗盡精血;家裡的女人生下個長豬尾巴的孩子;鬥雞要死人,還要使人終生懊悔,那些武器,你碰它一下就註定要打二十年戰爭;搞事業吧,弄不好只會使人失望甚至神經失常。總之,上帝以無限的仁慈創造出來的一切,都讓魔鬼給變壞了。夜裡他受到惡夢的折磨,醒來時總是精疲力盡,但是窗戶的亮光,在浴池裡受到的阿瑪蘭塔的撫愛以及她用絲粉撲在他兩腿上擦粉時的舒服感覺使他擺脫了恐懼。在陽光明亮的花園裡,連烏蘇拉也變樣了,在那裡她不跟他說怕人的事情,而是用木炭粉給他擦牙齒,以便讓他在微笑時能象教皇那樣光彩照人。還給他修剪指甲,將來他當上教皇為從世界各地前往羅馬的朝聖者祝福時,這雙潔淨的手會使人驚倒。她還給他梳了個教皇頭,為他灑花露水,使他全身和衣服都散發出教皇身上的香氣。在卡斯特爾岡道夫[1]的院子裡,他曾見到過教皇。教皇站在一個陽台上,面對一大群朝聖者,用七種語言宣讀同一個聖諭。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教皇那雙潔白的、仿佛在洗滌劑里浸過的手,他那光彩奪目的夏裝和那花露水的幽香。

[1]意大利梵蒂岡地名,教皇度夏時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