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七章 · 三 線上閱讀

烏蘇拉一去世,房屋就變得破爛不堪,甚至連意志堅強、精力充沛的阿瑪蘭塔·烏蘇拉也無法挽救這種衰敗的景象。過了許多年,當她已經是一個毫無顧忌的、歡樂而時髦的踏上社會的女人時,她還大開門窗,驅趕陳腐的氣息,修整花園,殺滅那白天也爬到長廊里來的紅螞蟻,還徒勞地設法喚起人們已經遺忘的好客精神。菲南達對閉門幽居的愛好,對於烏蘇拉叱咤風雲的一百年來說,是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吹熱風那陣子,她不但拒絕打開家裡的門,連窗戶都用十字花的木格釘死了,這應了她娘家的一句家訓:要活着埋葬。她同隱身醫生們的通信,花費很大,結果失敗了。經過幾次拖延,有一次她按約定的日期和時間把自己鎖在房間裡,身上只裹了一幅白床單,頭南腳北地躺在那裡。深夜一點鐘,她覺得有人用浸過冰涼液體的手帕蒙在她臉上。當她醒過來時,太陽已經照亮了窗戶,而她身上出現了一道長長的弓形疤痕,從腿根一直到胸口。但是,她還沒有休息足預定的日子,就收到了隱身醫生們寄來的一封措詞混亂的信。信上說,他們花了六個小時檢查,未發現與她多次詳細描述的症狀有關的疾病。實際上,這是她不按事物名稱稱呼事物的弊病造成的新的混亂,因為那些通過心靈感應術治病的外科醫生,只查出她子宮下垂,用子宮托就能復位。菲南達大失所望,她還想了解得更具體些,但那些不知名的來信者再沒有給她回信。一個不認識的詞兒壓得她心裡難受,她決定不顧羞恥去問問明白什麼叫子宮托。這時她才知道,那個法國醫生三個月前懸樑自盡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一個老戰友違背了全鎮人的意願把他埋葬了。於是,她就把事情全告訴了她兒子霍塞·阿卡迪奧,她兒子從羅馬給她寄來了子宮托,還附了一份說明書。她把內容記熟後,就把說明書扔進了廁所,以免人家知道她的病痛。其實,那是多餘的謹慎,因為留在家裡的幾個人根本就沒去注意她。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在孤獨的晚年中游晃,她每天做一點飯給大家吃,幾乎把全副精神撲在照料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的事上。阿瑪蘭塔·烏蘇拉長相有點象俏姑娘雷梅苔絲。她捉弄烏蘇拉時浪費的時間,現在都用在做學校的功課上了。她在學習上開始顯露的聰明和勤勉,在奧雷良諾第二的心中,重又燃起了梅梅給他帶來過的希望。他答應按香蕉公司時代的習慣,送她去布魯塞爾深造。這一希望使他產生了重遊被大雨沖毀而荒蕪了的土地的念頭。他偶爾回家,只是為了看望阿瑪蘭塔·烏蘇拉。天長日久,菲南達也把他當成了外人。小奧雷良諾快長成小伙子時,變得越來越落落寡合,終日沉思不語。奧雷良諾第二相信晚年會使菲南達心軟,會使她同意讓孩子投身到全鎮人的生活中去,那樣,鎮上肯定不會再有人疑神疑鬼地猜測小奧雷良諾的出身了。然而,奧雷良諾本人卻特別喜愛足不出戶的孤獨生活,絲毫沒有想了解一下大門外面的世界的邪念。在烏蘇拉打開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門時,他正在房間外面轉,他從虛掩的門縫中往裡面窺視。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和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混到一起去了,而且關係很好。隔了好久,奧雷良諾第二聽孩子談起車站上的大屠殺,才發現了他倆之間的友誼。一天,有人在飯桌上說,自從香蕉公司走後,鎮子就衰落了。奧雷良諾提出異議,他把來龍去脈說得有板有眼的,儼然象個大人似的。他的觀點與一般人不同,他說馬貢多是被香蕉公司搞亂、腐蝕和榨乾的,在那之前,這裡原是個繁榮發達的地方。那場大雨也是香蕉公司的工程師們為尋找藉口逃避履行對工人們許下的諾言,才一手製造的。他講得頭頭是道,在菲南達看來,這好象是一出褻瀆神明的、模仿耶穌給聖徒們講學的諷刺劇。孩子用確鑿的、令人信服的具體事實,描述了軍隊如何把三千多工人圍困在車站上用機槍掃射,又如何把屍體都裝上一列兩百節車廂的火車運去扔在海里。菲南達跟大多數人一樣,對官方發布的不管什麼通告都深信不疑,聽了孩子說的話,她十分震驚,覺得孩子從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那裡繼承了無政府主義的本性,於是責令他閉嘴。奧雷良諾第二卻不同,他聽出那些話是從他孿生兄弟那兒搬來的。儘管所有的人都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當作瘋子,但實際上,他卻是當時家裡最清醒的一個成員。他教小奧雷良諾認字念書,啟發他研究羊皮書。就香蕉公司對於馬貢多的意義方面,他給奧雷良諾灌輸了一種極為主觀的見解,以至於若干年以後,奧雷良諾踏上社會時,簡直覺得那是一種幻覺,因為歷史學家們採納並寫進學校教科書的錯誤觀點,跟他的觀點截然相反。在那間僻靜的小屋裡,熱風吹不進,灰沙和炎熱也鑽不進,他們倆在那裡回憶起一幕隔代遺傳的景象:在他倆出生前好多年,一個戴鴉翼帽的老人,背對着窗戶在談論世上發生的事情。他們還同時發現那年頭時間總是三月份,總是星期一,於是,他們明白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並非象家裡人說的那樣瘋,相反,只有他才有足夠清醒的頭腦來看清這樣一個事實:時間也會有差錯,也會出故障,它也能被撕成碎片,在一間屋子裡留下一塊永恆的碎屑。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已經能把羊皮書上那些密碼般的字母分類。他確信它們屬於一個由四十七到五十三個字母組成的字母表,把它們拆開來看就象小蜘蛛或小虱子,而墨爾基阿德斯寫的梵文,看起來就象晾在鐵絲上的衣片。奧雷良諾記起英國百科全書上有一個類似的字母表。於是,他把百科全書搬到小屋裡,和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一起對照看,結果完全相同。

還是在想出搞謎語彩票的點子的時候,奧雷良諾第二有一天早晨醒來,覺得喉嚨里有一個結子,就象想哭又忍着的感覺。佩特拉·科特以為那是家境不好引起的肌體失調,因此有一年多時間,她堅持天天早晨用拭子蘸了蜂蜜給他擦上顎,還給他喝蘿蔔煎膏。當喉嚨里的結子壓迫得使他呼吸困難時,奧雷良諾第二去找庇拉·特內拉,以為她也許認識什麼可以緩解病痛的草藥。這位硬朗的老婆婆,已經一百歲了,還經營着一家地下妓·院,她不相信治病的迷信,卻相信用紙牌卜卦。她看到一張金元花的馬,喉嚨被劍花僕從的劍刺傷了,據她推測,菲南達為了讓他回家,使用了針刺肖像的狠心辦法,但因為她手法笨拙,使他長了個暗瘤。奧雷良諾第二除了結婚時的照相外沒有相片,印出的照片全都在家庭相冊里。他趁妻子不注意在家裡到處尋找,結果在衣櫃底下看到了半打子宮托原封不動地放在包裝盒裡。他認為這些紅色的橡皮圈是搞巫術用的,就藏了一隻在口袋裡,拿去給庇拉·特內拉看。她識不准那是什麼東西,但覺得十分可疑,於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讓他把半打東西全部取來,在院子生了堆火燒掉了。為了破除菲南達的妖術,她讓奧雷良諾第二拿一隻生蛋雞在水裡浸濕,然後活埋在栗子樹下。他幹得非常誠心,所以,當他在鬆土上撒上干葉後,立刻覺得呼吸暢通了許多。菲南達發現子宮托不見了,還以為是隱身醫生們的報復,於是她在背心的夾里上縫了一隻卷邊袋,把她兒子新寄來的子宮托藏在裡面。

活埋母雞六個月之後的一天深夜,奧雷良諾第二被一陣咳嗽咳醒了,喉嚨里感到被蟹鰲鉗住了,這時他才明白,無論他毀掉多少施魔法的子宮托,也無論他弄濕多少辟邪的母雞,擺在面前唯一的可悲事實就是他要死了。他誰也沒有告訴,使他感到痛苦的是,他擔心在去世以前不能把阿瑪蘭塔·烏蘇拉送到布魯塞爾去。他拚命地工作,每星期不是抽一次彩而是抽三次。大清早就看到他到鎮子裡去轉了,甚至到那些最偏僻、最貧窮的居民區去兜售彩票。那副焦急的樣子,只有在垂死者的身上才能看到。「這裡是神聖的上帝!」他高聲叫着,「別錯過機會了,一百年才來一次呀!」為了裝出高興、和藹和健談的樣子,他作出了驚人的努力,但是只要看一下他汗流浹背、臉色蒼白的模樣,就可以知道他已經力不從心。有時他溜到荒蕪的田野上,那裡誰也見不到他,他可以坐下來歇一會兒,緩解一下那蟹鰲給他帶來的撕肝裂肺的苦痛。午夜時分,他還在煙花巷裡,用時來運轉的說教安慰那些在留聲機旁啜泣的單身女人。「這個號碼四個月沒有出現過,」說着,他拿出彩票給她們看,「別坐失良機,要知道生命比想象的還要短暫。」到頭來大家都不再尊敬他,拿他開玩笑。最後幾個月里,人們不再象過去那樣稱他為堂奧雷良諾,而是當面叫他堂神聖的上帝。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假聲,說話常常走調,最後聲音嘶啞,講話象狗叫,可他還是頑強地支撐着,不使佩特拉·科特院子裡的彩票生意蕭條。但是,隨着失音逐漸加劇,他感到自己不久就會無法忍受病痛,他逐漸明白,靠豬羊彩票是不可能把女兒送到布魯塞爾去的;於是他想利用被大雨沖毀了的土地——只要有資金就能把它修復——來做巨額彩票生意。這項建議十分引人注目,鎮長親自出告示宣布,人們紛紛合夥購買面額為一百比索的彩票,不到一個星期,彩票銷售一空。開票抽彩的那一晚,中獎者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慶祝會,只有香蕉公司的鼎盛時期才能與之相媲美。奧雷良諾第二最後一次拉起了手風琴演奏好漢弗朗西斯科的被人遺忘了的歌曲,可是他已經不能唱了。

兩個月以後,阿瑪蘭塔·烏蘇拉去布魯塞爾了。奧雷良諾第二不僅給了她用巨額彩票掙得的錢,還把前幾個月省下來的錢和賣掉自動鋼琴、擊弦鋼琴和其他破舊雜物的錢一併交給了她。按他的計算,這筆錢供她上學已經足夠,只是回家的旅費尚無着落。菲南達直到最後一刻還在反對阿瑪蘭塔·烏蘇拉出國學習,她一想到布魯塞爾離墮落的巴黎那麼近就放心不下,但是安赫爾神父的一封信使她平靜了下來,他讓阿瑪蘭塔·烏蘇拉帶着信去找一家基督教女青年公寓,那是有修女照管,阿瑪蘭塔·烏蘇拉答應在那裡住到學習結束。此外,神父還設法讓一批方濟各會的修女在旅途中照料她,她們是去托雷多的,到了那裡另有人送她去比利時。在通過頻繁的信札來往協調接送事宜的那些日子,佩特拉·科特幫助奧雷良諾第二一起為阿瑪蘭塔·烏蘇拉準備行裝。一天晚上,他們正要整理菲南達的一隻結婚用的箱子,發現東西已經放得整整齊齊,而阿瑪蘭塔·烏蘇拉早就記住哪裡是橫渡大西洋時穿的衣服和燈芯絨拖鞋,還知道綴銅扣的藍呢大衣和羊毛皮鞋是上岸時穿的,知道從碼頭到船上怎樣走路才不會掉在水裡,知道在任何時候都不要離開修女們,而且除非吃飯不要走出船艙,知道在遠洋中,素不相識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提的問題都不要回答。她帶着一瓶預防暈船的藥水,還有一本由安赫爾神父親自抄寫的筆記本,上面有六句抵禦風暴的禱告詞。菲南達為她縫了一條藏錢用的帆布腰帶,還教會了她如何束在身上使用,即使睡覺時也不必解下來。菲南達還想送她一隻用鹼水洗淨又用酒精消毒過的金便壺,但阿瑪蘭塔·烏蘇拉怕她學校里的女同學們笑話,不肯收下。幾個月以後,在臨終的時刻,奧雷良諾第二將會記起最後一次見到阿瑪蘭塔·烏蘇拉時的情景。當時她想把二等車廂沾滿灰塵的玻璃窗放下來,想聽聽菲南達最後的囑咐,但沒有成功。她穿着粉紅色的絲長裙,左肩還綴上了一束人造三色堇,腳蹬低跟羊皮鞋,鞋面上繫着飾帶,還穿了一雙半統的絲襪。她體態嬌小,披着長發,一雙活潑的眼睛跟烏蘇拉小時候一模一樣。她告別時不哭也不笑的那副神態,顯示了與烏蘇拉相同的性格。火車越開越快,奧雷良諾第二在火車邊上跟着奔跑起來,他手臂上挎着菲南達,怕她跌倒。當女兒用指尖給他一個飛吻時,他只能招招手表示回答。夫妻倆在烈日下呆呆地站着,看着火車在地平線上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從結婚以來,他倆第一次手挽手站在一起。

八月九日,在收到從布魯塞爾寄來的第一封信之前,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在墨爾基阿德斯房間裡同奧雷良諾聊天,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要永遠記住,有三千多人,他們把屍體扔到了海里。」

說完,猛然撲倒在羊皮書上,睜着雙眼死去了。與此同時,他的孿生兄弟遭受了長時期鐵蟹啃喉嚨的可怕的磨難,躺在菲南達的床上咽了氣。他是一星期前回家的,回來時差不多已經皮包骨頭,沒有聲音、沒有氣息,帶着他那幾隻遊牧人的箱子和浪人的手風琴,來履行死在妻子身邊的諾言。佩特拉·科特幫他收拾衣物,她沒掉一滴眼淚就把他送走了,可是忘了給他帶走那雙他想穿着進棺材的漆皮靴子。所以,當她知道他已經死了時,便穿起了一身黑色喪服,用一張報紙包了靴子,去請求菲南達讓她看一下遺體,但菲南達沒讓她進門。

「您設身處地想一想,」佩特拉·科特哀求說,「我多麼想見見他,那樣我受這些侮辱也心甘了。」

「當人家的姘頭還能不受侮辱!」菲南達搶白道,「等你那些姘頭裡再死掉一個,你去給他穿這雙鞋吧!」

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用廚房的菜刀割下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的腦袋,以保證不至於把他活埋。兩具屍體安放在兩隻一模一樣的棺材中,他倆看起來又象年輕時那樣,變成了同一個人。奧雷良諾第二當初尋歡作樂時的老朋友們,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隻花圈,紫色的挽帶上寫着:「別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菲南達對他們的不恭行徑大發雷霆,讓人把花圈扔進了垃圾堆。在最後一刻的慌亂中,那些抬棺材的可憐的醉鬼,把兩口棺材搞混了,結果埋錯了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