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七章 · 一 線上閱讀

烏蘇拉不得不費很大的勁,來履行等到雨停後才死的諾言。瞬息的清醒,在大雨期間尚很少見,到了八月份開始頻繁起來。那時,颳起了一陣熱風,熱風使玫瑰花枯萎,使沼澤地乾結,最後,灼熱的灰塵布滿了馬貢多,那生鏽的鋅皮屋頂和百年老扁桃樹都裹上了一層塵土,從此再也沒有脫落。烏蘇拉發現三年多來她成了孩子們的玩具,不禁傷心淚下。她洗淨了塗在臉上的顏料,揭下孩子們掛在她身上的彩紙條、蜥蜴、乾癟蛤蟆和阿拉伯人的舊項鍊上的玻璃珠。自從阿瑪蘭塔去世以來,她第一次不用人攙扶離開了病榻,重新投入了家庭生活。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力量指引着她在黑暗中的行動。人們看到她走路磕磕碰碰,有時甚至撞在象大天使那樣舉到頭高的手臂上,都以為那是行動不便所致,不知道她已經雙目失明。然而,她不需用眼睛看就知道,她在第一次重建房屋時精心修築的花壇已被大雨沖毀,又被奧雷良諾第二在挖地時剷平了。她還知道,牆壁和水泥地上出現了裂縫,家具都已褪色、散架,門扇都脫臼了。在她那個時代所看不到的那種逆來順受和憂鬱的精神狀態正威脅着整個家族。她摸索着在那些空蕩蕩的臥室里走來走去,聽到白蟻啃食木器時的轟鳴,蛀蟲蛀蝕衣物時的格格聲,以及大雨之後子孫滿堂的大紅螞蟻挖掘地基時發出的巨響。有一天,她打開聖像服裝箱,幾隻蟑螂跳到她身上,她只得把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喊來,叫她幫忙抓蟑螂。箱內的衣服全被蟑螂蛀壞了。「你們這樣糟蹋東西,這日子怎麼過呀!」烏蘇拉說,「照這樣下去,我們都要給蟲子吃掉了。」從此以後,她就一刻也不停歇。清晨,她天不亮就起身,見人有空就拉差,連小孩子也不放過。她把不多幾件尚能穿着的衣服放在太陽下曬,還噴灑殺蟲劑驅趕蟑螂,挖出門窗上的白蟻蟻路,撒生石灰把螞蟻窒死在蟻穴中。重振家園的熱忱使她來到被人遺忘的屋子裡。她把當年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潛心研製點金石的那間屋子打掃乾淨,清除了瓦礫和蜘蛛網,又把被士兵們弄亂的銀匠工作間收拾整齊,最後她要拿墨爾基阿德斯房間的鑰匙,說要看看裡面怎麼樣了。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向來對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百依百順,因為他說過,只要沒有看到他已經死了的跡象,誰也不許進這間屋子,所以她百般推託想引開烏蘇拉的注意力。可是,烏蘇拉認為,哪怕家中最小、最無用的角落也不能落在蟲子口中,她的決心使她衝破了一切障礙。她堅持了三天,終於讓人把屋子門打開了,屋子裡臭氣衝天,要不是她抓住了門框,早就被臭氣熏倒了。但沒過兩秒鐘她就想起,屋裡藏着女學生用過的七十二隻便壺,還想起大雨初降時,一天,巡邏隊士兵闖進家裡,到處搜查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結果沒有找到。

「我的老天哪,」烏蘇拉仿佛什麼都看得見似地喊了起來,「我想盡辦法讓你學好,可是到頭來你還是象豬一樣過日子。」

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還在埋頭讀羊皮書,他那披散的亂麻似的頭髮中,只露出長着青苔的牙齒和一雙呆板的眼睛,他聽出是曾祖母的聲音,便回頭看看房門,臉上微微一笑,嘴裡下意識地重複了烏蘇拉說過的話。

「你想幹什麼呢?時間都過去了。」他喃喃地說。

「話是這麼說,」烏蘇拉回答,「不過不至於那麼快。」話剛出口,她就發覺這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牢房裡跟她說的那句話。她又一次愣住了,因為這證明時間是不會過去的。她自己也承認了,時間的確是周而復始地循環着的。可是,她沒有屈服,她象訓小孩子似地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痛罵一頓,硬逼着他去洗澡、刮臉,還要他為重振家園出力。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想到要離開這間寧靜的屋子心裡就害怕。他大聲喊着說,沒有一個人的力量能叫他離開這屋子,他不願看到一列兩百節車廂的火車裝滿了屍體,每天傍晚從馬貢多駛向海邊。「車站上的人全死光了,」他高聲嚷道,「總共三千四百零八個人哪!」烏蘇拉這才明白了,原來他陷進了一個比她所生活的世界更加黑暗的世界,這世界跟他曾祖父呆過的世界一樣孤寂,一樣不可逾越。她答應讓他留在屋裡,但要他同意不鎖門,她每天讓人進來打掃。她差人把便壺扔進了垃圾堆,只留下一隻。她還給他收拾,讓他跟他曾祖父長期囚禁在栗子樹下時那樣乾淨和體面。起初,菲南達以為烏蘇拉那樣忙碌不停是老年性癲狂症,所以她忍耐着沒發作。就在那時,霍塞·阿卡迪奧從羅馬寫信給她說,他想在終身宣誓之前回馬貢多一次。這一喜訊使她精神大振。為了不使兒子對這個家有不好的印象,她一反常態,每天澆四次花。喜訊還促使她趕緊給隱身醫生寫信。放在走廊上的牛至、歐洲蕨和海棠花盆,原先被奧雷良諾第二發怒時毀光了,但沒等烏蘇拉知道,菲南達早就把它們重新布置好了。後來,她又賣了銀器,添置了陶製餐具、錫湯盆和勺子、羊駝呢桌布。一向陳放西印度公司的瓷器和波希米亞玻璃器皿的碗櫥變得儉樸了。烏蘇拉比她走得更遠,她大聲吩咐說:「把門窗統統打開,燒魚煮肉,把最大的烏龜買來。讓外鄉人在屋角里打鋪,讓他們在玫瑰花叢里撒尿,讓他們隨便坐,愛吃幾頓就吃幾頓,隨他們打飽嗝、說粗話,穿着靴子把什麼都踩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有那樣,屋子才不會倒塌。」然而,這些都是空想,她實在太老了,已經活過頭了,再也不能重複賣糖制小獸那時的奇蹟了。在她的後輩中,沒有一個人繼承她那旺盛的精力。由於菲南達的吩咐,家裡的大門仍然關着。

那段時間,奧雷良諾第二又帶着箱子回到佩特拉·科特身邊。他勉強維持這個家庭,使家裡人不至於餓死。佩特拉·科特和他用騾子作彩頭掙了錢,用這筆錢買了別的家畜,他們又用這些家畜辦起了一個簡陋的彩票社。奧雷良諾第二挨門挨戶地推銷他自製的彩票。他把彩票畫得紅紅綠綠的,使它們看起來更加可信,對顧客更有吸引力。也許他自己還不知道,人們買彩票是為了行善,大多數人是出於對他的憐憫。但是,即使是最富於同情心的人,當他只花二十生太伏贏得一頭豬,或是只花三十二生太伏得到一頭牛犢的時候,也都滿懷中彩的希望,興沖沖地不請自來了。星期二的晚上,人們把佩特拉·科特的院子擠得水泄不通,眼巴巴地等着那個臨時挑出來摸彩的孩子從袋子裡摸出中獎的號牌。過不多久,這裡就變成一個星期趕集會。傍晚,院子裡擺開了油炸食品和飲料攤。許多中獎者只要有人為他奏樂、給他酒喝,就在那裡宰了贏來的牲畜。於是,奧雷良諾第二突然又拉起了手風琴,還參加了簡單的吃食比賽,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重演昔日的歡鬧情景,使他發現自己精力已大不如前,當初,他在昆比安巴舞會上的奇思妙想,如今都枯窘了,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當年「母象」向他挑戰時,他體重一百二十公斤,現在降到了七十八公斤;原來那張天真純樸、胖墩墩的烏龜臉,現在成了蜥蜴臉了。他成天感到睏倦疲乏,可是在佩特拉·科特看來,他從來沒有比那時更好,這也許是因為她對他的惻隱之心以及貧困生活帶來的患難與共的感情,被她錯當成了愛情。光禿禿的床褥再也不是狂戀的場所,卻變成了傾吐衷腸的角落。為了購買做彩頭的家畜,他們拍賣了床頭的兩面對鏡;為餵養騾子,又賣掉了床上喚起慾念的花緞和絲絨。擺脫了這些東西,他倆就象一對毫無邪念的失眠老人,直到深夜也睡不着覺。於是,他們開始利用以前浪費了又浪費的時間來算帳,來擺弄一堆堆小錢。有時直到第一批公雞打鳴時,他們還在一小堆一小堆錢幣上搬來搬去,從這堆拿出一些放在那堆上。這堆給菲南達,讓她高興高興;那一堆給阿瑪蘭塔·烏蘇拉買鞋穿;還有一堆給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自從鬧鬼那陣子以來她沒穿過一件新衣;還有這堆錢準備在烏蘇拉去世時買口棺材用,這堆要買每磅三個月漲一生太伏的咖啡;這堆要買甜味一天比一天差的食糖;這堆要買被大雨淋濕還未乾的木柴;這堆要買用來制彩票的紙和彩色墨水。剩下的一堆用來補償四月份產的小牛的虧損,彩票全部售完時,小牛卻出現了炭疽病的症兆,最後被奇蹟般地救下了一張牛皮。他們的貧困彌撒極其聖潔。他們總是把最大的一堆獻給菲南達,沒有一次是出於內疚或慈悲。他們這麼做是因為覺得菲南達的舒適比他倆的舒適更為重要。事實上,儘管他倆都不知道,但兩人都把菲南達想象成為兩人想要而沒有生過的女兒。有一回,他倆甚至甘心情願地連喝三天麵糊湯,為了省下錢來給菲南達買一塊荷蘭桌布。雖然他們整天累死累活地操勞,變着法兒在安排用錢,為此絞盡了腦汁,但是當他們把錢從這堆搬到那堆以便勉強維持生活的時候,他們的守護天使在為他們消除疲勞。在賬目不平使他們失眠時,他們不明白這世界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們的牲畜不再象從前那樣沒命地生養,為什麼錢會從他們的手中溜走,為什麼不久之前人們還在昆比安巴舞會上大把大把地燒錢,現在花十二個生太伏買一張六隻母雞的彩票就被看成象被強盜搶了一樣。奧雷良諾第二嘴上沒講,心裡卻想,問題不是出在這世界上,而是在佩特拉·科特那神秘內心的某個角落裡,大雨時期那裡出了毛病,致使牲畜不育、銀錢溜走。他懷着這個不解的謎團深入到她的感情中探索,尋覓他感興趣的東西,卻找到了愛情,因為他希望她愛他,結果愛上了她。佩特拉·科特感到他對她的愛逐漸加深,也越來越愛他了。這樣,他們到了中午又相信了青年時代的迷信——貧困是愛情的僕從。兩人都想到,當年胡亂的歡鬧、可觀的財富和毫無節制的性·愛都是愛情的障礙,他們嘆惜在虛度了多少光陰後才找到了這個共享孤獨的天堂。在無兒無女的共同生活中狂戀了那麼多年後,他倆還是奇蹟般地在桌上和床上相愛。他們過得如此幸福,以至在變成兩個衰弱的老人後,還象小兔子似地歡娛,象小狗似地打鬧。

彩票生意再也沒有掙到更多錢。起初,奧雷良諾第二每周有三天時間關在昔日的牧場主辦公室里,一張一張地繪製彩票,按中彩號碼精心地畫上一頭紅色的牛,一頭綠色的豬,或者一群藍色的小母雞。還用印刷體工工整整地描上「上帝的彩票」幾個字。佩特拉·科特覺得這名字起得好。可是時間一長,他畫了兩千張彩票就感到累得不行。於是就叫人定做了牲畜、彩票名稱和日期的橡皮圖章,這樣工作起來就簡單了,只消在各種顏色的印台上按按就行。最後的幾年,他想用謎語來代替彩票,獎品由中獎者平分,可惜這辦法太複雜,使人疑慮重重。他們試了兩次就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