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六章 · 三 線上閱讀

阿瑪蘭塔·烏蘇拉和小奧雷良諾回憶起這段下雨的日子一定會覺得挺快樂的。儘管菲南達管教很嚴厲,但他們還是經常在院子裡的泥潭中戲水。有時他們逮住了蜥蜴,便掰掉它的腿取樂。有時趁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不注意,把蝴蝶翅膀上的白粉撒在湯里,玩放毒藥的遊戲。烏蘇拉是他們最好玩的玩具。他們把她當作一個老朽的大洋娃娃,給她披上花花綠綠的破布,給她臉上塗了煙垢和胭脂,抱着她走來走去。有一次,他們差點兒象從前摳癩蛤蟆眼睛一樣,用修枝剪挖烏蘇拉的眼珠。再也沒有比烏蘇拉說胡話更能使他們發笑的了。事實上,在下雨的第三年,烏蘇拉的腦子肯定出了什麼問題,因為她漸漸失去了現實的概念,常常把眼前發生的事同很久以前的事混為一談,甚至到了這樣的地步:有一次,她竟傷心地為彼德羅尼拉·伊瓜朗的去世哭了三天三夜,死者是她的曾祖母,入土已經一個多世紀了。她糊塗到這樣荒唐的程度,居然把小奧雷良諾當作曾被帶去認識冰塊的那個當上校的兒子,而把那時還在神學院的霍塞·阿卡迪奧當作跟隨吉卜賽人出走的長子。她講了許許多多家裡的事情,孩子們都學會和想象中的親友一起對她進行訪問。這些親友不僅早已去世,而且還是不同時代的人。烏蘇拉坐在床上,滿頭灰垢,臉上蓋着一塊紅方巾,在孩子們為她虛構的親友之間,感到很幸福。孩子們的描述往往不放過一點細節,好象他們真的認識這些人似的。烏蘇拉同她的前輩們談論着她自己出生以前的事情,為他們給她帶來消息而喜悅,還同他們一起為比他們死得晚得多的人哭泣。孩子們很快便發現,在這種關亡式的訪問過程中,烏蘇拉老是提一個問題,就是想弄清楚究竟是誰在戰爭期間把一尊真人大小的聖約瑟石膏像送到家裡來讓他們保管過雨季的。這使奧雷良諾第二想起了那筆只有烏蘇拉知道埋在何處的財產。但是,奧雷良諾第二想方設法拐彎抹角地向她打聽,結果卻一無所獲,因為在烏蘇拉神志恍惚的迷宮之中,看來還留有一塊清醒的地盤,足以守住這個只能向所藏黃金的真正主人透露的秘密。烏蘇拉非常精明,也非常嚴厲,當奧雷良諾第二訓練一位同他一起尋歡作樂過的朋友,讓他冒充這份財產的主人去找烏蘇拉的時候,她用十分詳盡而又布滿陷阱的詢問把他纏得走投無路。

奧雷良諾第二確信,烏蘇拉要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里去了,於是他藉口要在前後院子挖排水溝,雇來一批挖土工人。他還親自用小鐵棍和其它各種探測金屬的儀器,進行了將近三個月的徹底探查,但沒有找到任何哪怕是象金子的東西。後來,他又請庇拉·特內拉幫忙,指望她的紙牌比挖土工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庇拉·特內拉一開頭就解釋說,如果不是由烏蘇拉簽牌,想什麼辦法都是白搭的。不過,她證實這份財產是有的,並且精確地說出共有七千二百十四枚金幣,分別裝在三個帆布袋裡,袋外有銅絲保護網。具體的埋放位置是以烏蘇拉的床鋪為圓心,半徑為一百二十二米的圓周以內。但是她又提醒說,要等雨停以後,再經過連續三個六月天,讓驕陽將這些泥濘的土地曬成灰塵時才挖得出來。這麼多玄妙的數據,在奧雷良諾第二看來,簡直太象招魂術的傳說了,所以,他不管那時已是八月份,至少需要再等三年才能達到預言所規定的條件,仍然堅持自己的嘗試。第一件使他驚訝不已而又使他更加迷惑不解的事情,是他證實了從烏蘇拉的床鋪到後院的圍牆正好是一百二十二米。當菲南達看到他在丈量土地的時候,就擔心他會象他的孿生兄弟一樣是個瘋子;然而,當看到他吩咐挖土工人把排水溝再加深一米時,她覺得他簡直比瘋子還糟糕。奧雷良諾第二被探寶的譫妄迷住了,這種譫妄只能同他當年尋找發明之路的曾祖父相比。奧雷良諾第二身上的最後一點肥肉都已經掉光,過去同他的孿生兄弟相似的地方現在又越來越明顯了。這不僅在於他身體瘦削,還在於他那冷漠的神情和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不再關心孩子們了,整天弄得渾身上下都是泥巴,吃飯也沒有定時,不管什麼時候往廚房角落裡一蹲就吃起飯來。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有時偶然問他什麼,他都顧不上回答。菲南達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幹活會這樣賣力,所以當她看到他幹活的樣子後,便覺得他的魯莽原來就是勤勉,他的貪婪原來就是忘我,他的頑固原來就是堅毅。因此,她為自己信口開河刻薄地責罵過他懶散邋遢而感到痛心和內疚。但是,奧雷良諾第二那時並不想得到她的同情和跟她和解。他在翻遍了前後院的土地以後,又沒在齊脖子深的、儘是枯枝爛葉的泥潭中,把花園裡的泥土翻來復去地搗弄了兩遍。他在住宅東側地基上鑽了一個很深的窟窿,一天晚上,家裡人突然驚醒,都覺得好象大禍臨頭了似的,因為大地在顫動,地底下傳來令人恐懼的格吱格吱聲,原來是三間房間正在往下塌陷,一條令人心寒的大裂縫從走廊一直延伸到菲南達的臥室。奧雷良諾第二沒有因此而停止探寶工作。即使在他的最後一線希望都已成了泡影,而且唯一看來有點意義的就是證明了紙牌預言的時候,他也只修補一下到處是窟窿的地基,用灰漿補平那條大裂縫,然後又繼續在住宅的西側挖掘。直到第二年六月的第二個星期,他還在那裡挖。這時,雨開始越下越小,濃雲漸漸散開,眼看天氣馬上要轉晴了。果然不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兩點鐘,一輪憨厚、鮮紅、象破磚碎末般粗糙的紅日照亮了世界,這陽光幾乎象流水一樣清新。從此以後,在十年內再也沒有下過雨。

馬貢多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在街頭巷尾的泥濘中,有支離破碎的家具,還有長滿紅色百合花的動物屍骨。這是那些來時輕率、去時匆忙的大批外來居民在逃離馬貢多時留下的最後紀念。香蕉熱期間倉促建造起來的房子都被遺棄了。香蕉公司拆走了它的設施。昔日用鐵絲網圍着的香蕉城留下的也只是一堆瓦礫。那裡的木房子和蔭涼的陽台,過去曾是房主人玩着紙牌度過寧靜的下午的地方,仿佛已被預言中提到的、幾年後將把馬貢多從地球上颳走的那陣大風的前驅一掃而盡了。這陣浩劫之風留下的唯一人跡,就是帕特里夏·布朗忘在一輛陷進蝴蝶花叢中的汽車裡的一隻手套。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建村時期考察過的中了魔法的地區,後來曾經是興旺的香蕉種植園,現在又變成了到處是枯枝爛根的泥沼地。這裡有好多年都能看到,在遠方的地平線上,那寧靜的大海里泛着浪花。奧雷良諾第二穿着乾衣服出門察看街面的第一個星期天,心裡十分難過。這次浩劫的倖存者,那些在香蕉公司颶風襲擊馬貢多之前就生活在這裡的居民,他們坐在馬路中央,沐浴在雨後初晴的陽光之中。他們的皮膚上還長着綠色的苔垢,身上還帶有陰雨天留在他們身上的牆旮旯的氣味,但是他們心底里看來正在為收回了他們出生的鎮子而感到欣慰。土耳其人大街又恢復了從前那副景象,又象當年穿着平底鞋、戴着金耳環的阿拉伯人來到馬貢多時一樣了。這些阿拉伯人週遊世界,用精巧的小玩意兒調換金剛鸚鵡。後來,他們在馬貢多找到了結束數千年遊牧生活的好地方。但另一方面,大雨使商場裡的貨物都掉在地上打碎了,在商店門口散了包的商品上都長出了青苔,櫃檯已被白蟻咬壞,牆壁都被潮氣侵蝕,但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坐在他們父輩和祖輩坐過的地方,帶着和先輩們一樣的神態坐着,他們沉默而冷漠,對時間和災難都木然處之。他們在失眠癥結束後是這樣,在奧雷良諾上校發動的三十二次戰爭以後也是這樣,始終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面對賭桌和油炸食品攤的殘跡,面對打靶房和圓夢算命的小胡同的瓦礫,阿拉伯人的精神力量實在令人吃驚,所以,奧雷良諾第二象往常一樣不拘禮節地問過他們,究竟用了什麼神技妙法,能夠在暴風雨中免遭傷害?究竟用了什麼鬼辦法才沒有淹死?他挨家挨戶地逐人詢問。大家都用狡黠的微笑和幻夢似的目光看着他,眾口一詞地回答說:

「游泳唄。」

佩特拉·科特也許是本地人中唯一具有阿拉伯人心力的人。儘管她眼睜睜地讓暴風雨捲走了牛棚馬廄的最後一塊碎片,但卻設法保住了住房。一年來,她曾多次給奧雷良諾第二捎去緊急的口信,可是奧雷良諾第二都回話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不過他一定能帶回一大箱金幣,給她鋪滿臥室的地面。那時,佩特拉·科特在自己內心裡尋根究底地探找使她在災難中倖存的力量,結果找到了一種深思熟慮的、有充分理由的狂怒。懷着這股怒氣,她發誓要重整被她的情夫大肆揮霍又被暴風雨摧毀了的家業。她的決心是那樣堅不可摧,在她捎去最後一次口信八個月以後,奧雷良諾第二回到她家裡的時候,只見她渾身發綠,蓬頭散發,眼睛凹陷,皮膚上長滿了疥瘡,但是仍然在小紙片上寫着數字,準備做抽彩生意。奧雷良諾第二見此情景,不禁目瞪口呆。他面容瘦削,表情嚴肅,佩特拉·科特簡直不相信這個回來找她的就是她一生中的情夫,還以為這是他的孿生兄弟呢。

「你瘋啦,」他說,「難道你還想用骨頭去開彩嗎?」

這時,佩特拉·科特叫他瞧瞧臥室裡面。奧雷良諾第二看到了那頭母騾。這頭母騾雖然同它的女主人一樣瘦得皮包骨,但也象她一樣充滿活力和決心。佩特拉·科特是懷着怒氣餵養它的。後來飼草沒有了,玉米沒有了,連樹根也沒有了,她就把母騾關在自己的臥室里,餵它吃細棉布床單,波斯掛毯,長毛絨床罩,天鵝絨窗簾和主教式大床上用的用金絲繡了花並飾有真絲流蘇的華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