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六章 · 二 線上閱讀

奧雷良諾第二帶着他的箱子回到家裡,他確信不僅烏蘇拉,而且所有馬貢多的居民都在等待着天晴後死去。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市裡的人們都交叉着雙臂,凝神呆坐在廳屋裡,感受着整塊時間的流逝。這是未經馴化的時間,已經沒有必要把它分成月和年,也沒有必要再把晝夜分成小時了,因為人們除了靜看下雨外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孩子們歡天喜地迎接奧雷良諾第二,他又為孩子們拉起那架患了氣喘病的手風琴。但是,他的演奏並不象講解百科全書那樣吸引孩子,於是他和孩子們又聚集到梅梅的房間裡去了。這裡,奧雷良諾第二憑着他的想象力,把飛船說成是在雲海里尋找地方睡覺的飛象。有一次,他發現一個騎馬的男人,儘管那人穿着異國服裝,神態看來卻很眼熟,他左看右看看了好久,終於得出結論說這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肖像。他又把畫像拿給菲南達看,她也覺得這個騎馬人不但象上校,而且象家裡所有的人,儘管實際上畫的是一位韃靼武士。就這樣,他在羅德斯的巨人像[1]與魔蛇之間消磨着時光,直到他妻子告訴他穀倉里只剩下六公斤鹹肉和一袋大米了。

[1]古代世界七大奇蹟之一,是聳立在希臘羅德斯灣入口處的阿波羅巨型銅像,後毀於地震。

「現在你叫我怎麼辦呢?」他問道。

「這我不知道,」菲南達回答說,「這是男人們的事情。」

「好吧,等天晴了總會有辦法的。」奧雷良諾第二說。

儘管他午飯只能吃上一星半點瘦肉和一點點米飯,但是,他對百科全書還是比對家務瑣事更感興趣。「現在是什麼事情也做不成的,」他常說,「這雨總不會一輩子下個沒完吧。」他越是拖延時間不解決穀倉缺糧的事,菲南達的怒氣也就越強烈。她那平時少見的牢騷和不常有的怨言,終於象一股不可抵擋的決了堤的洪水似地爆發開了。一天上午,剛開始,怨言象吉他奏出的單調的疊句,隨着白天慢慢過去,聲調越來越高,話也越來越多、越講越順口。奧雷良諾第二直到第二天才聽到她的嘮叨話。那天早飯以後,一陣比雨聲更加急促、更加尖厲的蜂鳴聲使他感到惶惑,原來是菲南達正在家裡走來走去,在訴說着滿腹的痛苦,她說她原來受的教育是要當王后的,到頭來卻成了瘋人院裡的女傭人,丈夫又是那樣的遊手好閒,盲目祟拜,沉湎聲色,整天仰躺在床上,乾等着天上掉麵包下來,而她卻在累斷腰脊,拚命維持着一個用大頭針支撐起來的家庭,不讓它沉沒,每天從早起忙到睡覺,總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總要忍受、處理那麼多的事情,到上床睡覺時兩眼都象是沾滿了玻璃粉,可是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一次「早安,菲南達」,或者問一句「晚上睡得好嗎,菲南達」;也從來沒有人,哪怕是出於禮貌,問過她為什麼臉色那麼蒼白,或者為什麼醒來時眼圈發紫,不過,她當然不會指望這個家裡的人會講出這樣的話來,因為說到底,家裡人把她看成是個障礙,看成一塊端鍋用的抹布,看成畫在牆上的洋娃娃,他們到處說她的壞話,說她是假聖人,說她是偽君子,還說她是刁女人,甚至連阿瑪蘭塔,願她安息,也曾經口口聲聲說她是那種把直腸與季初齋日混為一談的女人,仁慈的主啊,這是什麼話呀,可是她還是按照天主的旨意甘心忍受着這一切,可是,她實在受不了那個惡棍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他居然說什麼這個家就毀在讓一個妖精進了門,你想想,一個愛指手劃腳的妖精,我的天哪,一個出言傷人的時髦女人,那不是同政府派去殺害工人的軍警成了一路貨了嗎?[2]你說說看,他這種話講誰不可以,可偏偏講的是她,講的是阿爾瓦公爵的養女,她的家世顯赫,連那些總統夫人聽了也要嚇破膽,象她這樣的世襲貴族有權使用十一個西班牙姓氏簽字,在這個下賤人的城市裡,她是唯一面對着十六副餐具也不會驚慌失措的人,她那個不規矩的丈夫看到了準會笑死,他會說,這麼多勺子、叉子、刀子和湯匙不是給基督徒用的,是給蜈蚣用的,另外,只有她閉着眼睛也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斟白酒,知道該從哪一邊斟起,斟在哪一種酒杯里,而什麼時候應該斟紅酒,該從哪一邊斟起,斟在哪一種杯子裡,不象那個「土包子」阿瑪蘭塔,願她安息,只知道白天喝白酒,晚上喝紅酒,在整個海岸地區,她是唯一可以炫耀自己從來都是用金便盆解手的人,可是,那位奧雷良諾上校,願他安息,竟敢以共濟會會員的惡毒心腸責問她,憑什麼享受這種特權,難道她解出來的不是大便而是隕石不成,你們想想,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後來,她親生女兒雷納塔冒冒失失闖進她的臥室,看到了她的大便,她出來說,便盆真是金子做的,還雕有不少花紋,但是裡面裝的全是糞便,人的糞便,比別人的大便更糟糕的是,因為它是妖精的糞便,你想想,這還是她的親生女兒呢,所以,她對家裡的其餘成員從來就不抱幻想,可是不管怎麼說,她總還有權指望她丈夫對她稍微尊重一點,因為不管好賴,他畢竟是自己行過聖禮的配偶,是她的當家人和合法侵犯者,正是他出於自由而崇高的意願,承擔起把她從父親家中請出來的重大責任,她在父親那兒從來不愁吃穿,也沒有受過一點苦,她在那兒編制棕櫚葉花圈是為了消遣取樂,因為她的養父寫過一封親筆簽名的信,封面的火漆上還蓋有他的戒指印章,這封信就是為了說明他養女的手除了彈撥古鋼琴外是不能做今世瑣事的,然而,她糊塗的丈夫全盤接受了這些告誡和囑咐,把她從家裡領了出來,並把她帶到了這個熱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的地獄般的黑鍋里,沒等她結束聖靈降臨節忌食,她丈夫就帶上那幾隻遊牧人的箱子和那隻浪蕩子的手風琴,出去同一個倒霉的女人鬼混去了,其實,只要看一下那女人的屁股,好吧,就這麼說吧,只要看一下她那母馬屁股是怎麼一扭一擺,就完全能猜出她是一個……是一個同菲南達根本不同的女人,菲南達無論住宮殿,還是睡豬圈,無論在桌邊還是在床上,都是夫人,一個生兒育女的妻子,她歷來敬畏神靈,遵循上帝的準則,順從上帝的旨意,跟她在一起當然不能象跟那個女人那樣玩什麼雜耍,過什麼浪蕩生活的,而那個女人當然會象法國女郎那樣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甚至比法國女郎還要糟糕,因為你想想,那些法國女郎至少還老老實實地在門口掛上一盞紅燈呢,這樣骯髒的醜事,你想想,叫雷納塔·阿戈德夫人和費爾南多·德爾·卡庇奧先生寵愛的獨生女怎麼會幹得出來呢,特別是這位費爾南多先生,他自然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聖人呢,他是基督徒中的偉人之一,聖墓會的紳士,他能直接從上帝那兒取得特權,使他在陵墓中完好無損,他的皮膚會象新娘的絲緞那樣光潔,他的眼睛象綠寶石一樣晶瑩明亮。

[2]在哥倫比亞方言中,是多義詞,意為「打扮時髦的人」或「軍警」。

「這可不是事實,」奧雷良諾第二打斷她的話說,「人家把他抬來的時候,他已經在腐爛發臭了。」

他耐心地聽她訴說了整整一天,直到抓住了她一個錯誤為止。菲南達沒有理睬他,但聲音放低了。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那惱人的嘮叨聲又蓋住了嘈雜的雨聲。奧雷良諾第二一直低着頭,吃得很少,吃完就早早地回臥室去了。第二天吃早飯時,菲南達渾身直打哆嗦,好象晚上沒有睡好,看起來她的怒氣已經完全消掉了。但是,當她丈夫問她是否可以吃一隻溫雞蛋的時候,她卻沒有簡單地回答他說雞蛋早在上個星期就吃光了,而是把男人們臭罵了一頓,說他們整天只知道玩自己的肚臍,吃起飯來卻想要吃什麼雲雀肝。奧雷良諾第二仍然象往常一樣把孩子們領去看百科全書,菲南達則假裝來整理梅梅的房間,實際上她是想讓他聽自己嘮叨。當然,他還是厚着臉皮跟那些可憐的娃娃們說奧雷良諾上校的畫像已經印在百科全書上了。下午,孩子們正睡着午覺,奧雷良諾第二坐在走廊里,菲南達也跟到了那裡,她象一隻大麻蠅,纏着他嗡嗡叫,折磨着他,使他發怒。她嘴裡嘮叨着:當然羅,家裡除了石頭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了,而她的丈夫卻還象波斯的蘇丹王那樣清靜地坐着欣賞雨景吶,這是因為他不過是個庸人,一個靠別人供養的男人,一個什麼都幹不了的蠢貨,比棉粉撲還要懶散,一天到晚靠女人養活,還滿以為是同約拿[3]的妻子結了婚,只要講講鯨魚的故事她就會心平氣和了。奧雷良諾第二象聾子似地靜心聽她講了兩個小時,直到天快黑時,他實在忍受不了那折磨人的嗡嗡聲,才打斷了她的話。

[3]約拿:《聖經》所載十二先知之一,曾為鯨魚吞食,在魚腹中生活三天,後因上帝顯靈,得以生還。

「請你別說了,好不好!」他懇求說。

可是,菲南達的嗓門卻越講越高了。「我幹嗎不說,」她說,「誰不愛聽就滾他的蛋!」這時候,奧雷良諾第二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好象只是想伸展一下筋骨似的,然後,他以一種恰到好處的怒氣,從容不迫地抓起一盆盆秋海棠、歐洲蕨和牛至花,往地上砸去。菲南達嚇壞了,因為實際上她那時並不知道她的諷刺挖苦話里包含着這麼大的威力,可是現在無論她想怎樣彌補都為時太晚了。奧雷良諾第二被一種不可阻擋的發泄怨氣的衝動所左右,他砸破了玻璃櫥,又不緊不慢地把碗碟一隻只拿出來砸個粉碎。然後,他有條不紊、鎮定自若,就象當初用紙幣糊牆時那樣細心地把波希米亞的玻璃器皿、手描工藝花瓶、一幅幅少女玫瑰遊船圖、鑲在鍍金框架里的鏡子和從大廳到穀倉所有能夠打破的東西都拿出來往牆上砸了個稀巴爛。最後,他把廚房裡的一隻大缸也搬到院子中央,轟的一聲砸破了。然後他洗了手,披上那塊上過蠟的雨布出去了。午夜以前,他帶着幾塊硬邦邦的鹹肉、幾袋出了蟲的米、玉米和幾串乾癟的香蕉回來了。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缺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