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五章 · 二 線上閱讀

這位新的奧雷良諾剛滿周歲時,局勢毫無預兆就驟然緊張起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和其他一直潛伏地下的工會領導人在一個周末突然露面了。他們在香蕉種植地區的城鎮裡組織示威遊行。警察只是出來維護秩序。可是,星期一的晚上這些領導人就被從家裡揪了出來,並被戴上五公斤重的腳鐐,送進了省府的監牢。被帶去的人中有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和洛倫索·加維蘭。後者是墨西哥革命時的一位上校,流亡到馬貢多來的。據說,他還是他的好朋友阿特米奧·克魯斯英雄業績的見證人。可是不滿三個月他們就被釋放了,因為政府和香蕉公司在究竟應該由誰負責他們在監獄裡的吃飯問題上沒能取得一致意見。這一次工人們的不滿情緒主要是因為住房缺乏衛生設施,醫療服務有名無實和勞動條件惡劣。另外,他們還指責公司不給他們付現鈔而付給他們只能在公司的代銷店裡買弗吉尼亞火腿的購貨券。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被送進監牢,那是因為他揭露說這種購貨券制度是公司用來支付果品船運費的一種手段。因為如果不捎上這些公司代銷店出售的商品,他們的果品船只能空着從新奧里良港回到裝運香蕉的港口。其餘的指控都是人所共知的。公司的醫生不給病人檢查,而讓他們在診所前面站成單行,由一位護士在他們的舌頭上放一顆顏色象藍礬的藥丸,不管他們得的是瘧疾、淋病還是便秘。這種療法非常普遍,孩子們常常排好幾次隊,他們並不把藥丸吞下,而是帶回家去用作彩票遊戲中的號碼球。公司的工人們擁擠地住在破爛的工棚里。工程師們不去為他們建造廁所,卻在聖誕節里到生活區給每五十個人發一個活動廁所,並當眾表演如何才能延長這種廁所的壽命。那些穿着黑衣服的老朽的律師,過去曾經圍着奧雷良諾上校轉,現在成了香蕉公司的代理人。他們用種種變魔術似的仲裁方法使人們的指責失效。工人們聯名寫了一份請願書,可是過了很久也沒有能正式送交香蕉公司。布朗先生看到這份聯名請願書後,馬上把他那節豪華的玻璃車廂掛在火車上,同公司的其他頭面人物一起離開了馬貢多。可是,下一周的星期六,幾個工人在一家妓·院碰到了他們中的一個,就讓他在請願書的一份抄件上簽了字。當時他正光着身子同一個女人呆在一起,那女人是自告奮勇引他上圈套的。那些可悲的律師們在法庭上證明那個人同公司毫無關係。為了不使任何人懷疑他們的說法,他們把那個人作為詐騙犯關進了牢房。後來布朗先生乘三等車廂喬裝微行時又被人發現,就讓他在請願書的另一份抄件上簽了字。第二天,當他出庭作證來到法官面前時,他的頭髮已經染成黑色,並操着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律師們證明他不是出生在阿拉巴馬州帕拉特維爾的香蕉公司總負責人布朗先生,而是出生在馬貢多的一位安份守己的草藥商人,連他的名字達戈維托·豐塞卡也是在馬貢多起的。不久以後,面對工人們作出的新的嘗試,律師們乾脆在公共場所公布了布朗先生已經去世的證明文件,而且是得到領事和外長們公證的文件。文件證明,他已於六月九日在芝加哥城被一輛消防車撞死。工人們對於這種旁徵博引的胡言厭煩了,於是他們撇開馬貢多當局,把他們的意見越級上訴最高法院。那裡的法律魔術師們證明這些要求完全無效,簡單說就因為香蕉公司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永遠不會有任何為它服務的工人,該公司只是偶然招募一些臨時工。至此,關於弗吉尼亞火腿、神奇的藥丸和聖誕節活動廁所等等謊言已被徹底粉碎,經過法院判定,並以公告形式嚴正宣布所謂香蕉公司的工人是不存在的。

大罷工爆發了。收穫進行了一半,香蕉在主莖上熟過了頭,一列列一百二十節車廂的火車停在鐵路支線上。無所事事的工人充斥各個城鎮。土耳其人大街在這持續數日的周末里燈火輝煌,雅各飯店的彈子房不得不排起二十四小時的打球輪換表。在宣布軍隊被授權負責恢復公共秩序的那天,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也在彈子房裡。儘管他並不是一個善於預言的人,但是那消息在他看來就象是死神的通知。他從很久以前的一個早晨,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帶他去看槍斃人的時候起就一直在等待着這通知。但是,這個不祥之兆並沒有改變他嚴肅的神態,他仍然按照預先排好的次序玩着彈子球,打球時的連擊也沒有失誤。不一會兒,那一陣陣密集的手鼓聲、嘹亮的軍號聲和混雜的喧鬧聲向他表明,不僅這場彈子球遊戲,而且從觀看槍決的那個早晨以來悄悄地獨自玩弄的遊戲都已經結束。於是他探身往街上看去,他瞅見了那支隊伍。足有三個團的兵力,他們按照苦役犯划船的鼓點行軍,腳步聲震撼着大地。這條多頭巨龍的喘氣,使中午明淨的空氣中充滿了腐臭的蒸氣。都是些身材矮小、壯實而粗野的傢伙。他們淌的是馬汗,身上散發出一種在太陽下曬乾的獸皮氣味,臉上是一副荒原人的那種憂鬱、麻木的神情。儘管隊伍走了一個多小時,但完全可以想象為只有幾個小隊的人馬在轉圈子,因為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模樣,都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兒子。他們都同樣愚笨地忍受着背囊和行軍水壺的重負,忍受着肩扛上了刺刀的步槍的恥辱,忍受着盲目服從還要體驗光榮感的煩惱。烏蘇拉躺在黑暗的床上聽到他們走過的腳步聲。她舉起一隻手,劃了個十字。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也出現了一會兒,她俯身靠在一條她剛剛熨燙過的繡花桌布上,思念着她的兒子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這時,她的兒子正在雅各飯店的大門口毫無表情地看着最後一批部隊走過。

軍事管制法授權軍隊擔負仲裁衝突的職能,但它卻不作任何的調解。這些士兵剛剛在馬貢多露過面,馬上就把槍擱在一邊,開始採收和裝運香蕉,調度起火車來了。那時,曾經滿足於袖手等待的工人紛紛進了山,只拿了勞動用的砍刀作武器,開始用破壞來對付敵人的破壞活動。他們燒毀了種植園和公司的代銷店,搗毀了鐵路以便阻撓靠機槍火力開路的火車通過。他們還割斷電報電話線路。水渠都被鮮血染紅了。在電氣化養雞場裡活得挺好的布朗先生及其家眷,還有其他美國人的家眷,在軍隊的保護下撤離了馬貢多,被帶到了安全可靠的地方。緊張的局勢眼看就要釀成一場力量懸殊的血腥內戰,這時,當局呼籲工人們集中到馬貢多去。呼籲中宣布,省軍政長官定於下星期五前來調停這次衝突。

星期五早晨,人們就集中在火車站,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擠在人群中間。他事先參加了一次工會領導人會議,會上他被指派同加維蘭上校一起混在人群中間,根據具體情況指揮群眾行動。當他發現軍隊已在小廣場四周布置了機槍火力點,發現這個四周圍有鐵絲網的香蕉公司城還有大炮守護時,心裡很不是滋味,嘴裡滲出一種苦澀的粘液。將近十二點時,火車遲遲不來,而等候的人已經超過三千,都是工人、婦女和兒童。他們擠滿了車站前面的那塊空曠地,擠滿了軍隊用一排排機槍封鎖着的附近馬路。那情景不象是迎接什麼要人,倒象是一個歡鬧的集市。土耳其人大街上油炸食品攤和飲料店都遷走了,人們興致勃勃地忍受着長時間等候的煩惱和烤人的烈日。快到三點鐘光景,傳說長官專車要到第二天才能來。疲憊的人群發出了沮喪的長嘆。這時,一位中尉爬上了車站的屋頂,屋頂上四挺整齊地排着的機槍對着人群。他做了個手勢叫大家安靜下來。在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的身邊有一位十分肥胖的光腳婦女,帶着兩個約摸四歲和七歲的孩子。她馱着小的,叫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她並不認識他)把另一個孩子抱高些,好讓他聽清長官要講的話。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把那個孩子騎在自己的後頸上。好多年以後,這孩子還常說,他那天看到有一個中尉拿着留聲機喇叭筒在宣讀省軍政長官的第四號通令,可是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孩子的說法。這項通令是由卡洛斯·科爾特斯·巴爾加斯將軍和他的秘書恩里克·加西亞·伊薩沙少校簽署的,全文共八十個字,分為三條。通令宣布罷工者是一幫歹徒,並授權軍隊槍殺這些罷工者。

通令宣讀後,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抗議噓聲中,一位上尉替換下站在車站屋頂的中尉,手裡拿着留聲機喇叭筒,做了個要講話的手勢。人群又一次安靜下來了。

「女士們,先生們,」上尉用低沉、緩慢而又有點疲憊的語氣說,「你們可以有五分鐘的撤離時間。」

更加喧囂的噓聲和喊叫聲淹沒了宣告限定時間開始的軍號聲,誰也沒有動一動。

「五分鐘已經過了,」上尉以同樣的語氣說,「再過一分鐘就開槍。」

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身上沁出了冰冷的汗水。他把孩子從肩上放下,交給了那位婦女。「這幫混蛋真的會開槍的。」她嘰咕着。可是,那位婦女的話音剛落,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還沒有來得及講話,就傳來了加維蘭上校嘶啞的喊叫聲。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被這緊張的氣氛和神奇而深沉的寂靜迷醉了,他深信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驅動這個被死神迷住的人群,於是他踮起腳尖,高過前面的人頭,一生中第一次提高嗓門喊了起來。

「混蛋們!」他喊道,「剩下的這一分鐘就送給你們吧。」

他喊過以後發生的事情並沒有使他驚慌,倒象是出現了一種幻覺。上尉下令開火,十四挺機槍立即響應。但是,這一切好象是一出鬧劇,好象這些機槍的槍膛里裝的都是騙人的煙火,因為只聽到急迫的嗒嗒聲,只看到吐出來的道道熾烈的火焰,在密集的人群中卻絲毫也看不到一點反應,聽不到一聲喊叫,也沒有半點哀嘆。緊密的人群剎那間竟變得刀槍不入,簡直象石頭一般僵硬。突然,在車站的一側,一聲慘死的喊叫聲衝破了凝滯的長空:「啊呀呀,我的媽呀!」這時,一股地動山搖的神力、一股火山噴發的氣流、一陣天災降臨似的怒吼以無比巨大的威力擴展開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還沒有來得及把孩子再次舉起,那位母親已經帶着另一個孩子消失在因驚恐而四散逃竄的人群之中。

許多年以後,儘管人們仍然認為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是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可那孩子卻常常講起當時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把他高高舉過頭頂,幾乎使他懸在空中,仿佛在人們的恐懼之中飄浮似的,被人群推到附近的一條街上。這孩子所處的優越位置,使他能夠看到當狂奔的人群快要到達街角拐彎處的時候,一排機槍開了火。好幾個人一起喊了起來:

「快臥倒!快臥倒!」

頭幾排的人已經被機槍一排排子彈掃倒,躺在地上。活着的人非但沒有臥倒,反而想再回廣場去,於是那驚恐象是巨龍甩一次尾巴,密集的人流沖向來自相反方向的另一個密集的人流,這是對面馬路上被巨龍又甩了一次尾巴而驅趕過來的人流,因為那裡的機槍也在不停地掃射。他們被圍趕着,打着旋轉,變成巨大的漩渦,並漸漸地向其中心縮小,因為它的邊緣正在有條不紊地被一圈一圈地剪裁着,好象剝洋蔥皮一樣,被機關槍這把永不知足且頗有條理的剪子裁剪着。這孩子還看到一位婦女跪在一塊奇蹟般地避開了奔逃的人群的空地上,雙臂交叉成十字。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把那孩子放在那裡,隨即血流滿面倒在地上,後來那巨大的人流席捲空地,捲走了跪着的婦女,捲走了乾旱天空中的陽光以及烏蘇拉·伊瓜朗販賣過許多小糖獸的那個淫蕩的世界。

當霍塞·阿卡迪奧第二醒來的時候,他仰面躺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發覺自己是在一列正在行駛的沒有盡頭的寂靜的火車裡。他覺得頭髮已經被鮮血凝成硬塊,渾身骨頭疼痛。他瞌睡難忍,想長長地睡上幾個小時,避開那恐懼和驚慌。他朝疼得輕些的一邊側過身去,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躺在死人身上。車廂里除了中間的過道,簡直沒有一點空隙。這次大屠殺大概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因為屍體已經象秋天的石膏一樣冰涼,也象石膏這種石化的泡沫一樣堅硬;另外,把屍體裝進車廂的人還曾有足夠的時間把它們象香蕉串一樣排得整整齊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想擺脫這場惡夢,他順着火車前進的方向,從一節車廂爬到另一節車廂。當火車經過沉睡的村鎮時,在透過車廂木柵欄窗戶射進的閃光中,他看到身邊都是男人的屍體、女人的屍體和兒童的屍體,他們都將象剔出來的爛香蕉似地被拋進大海里去。他只認出了那個在廣場賣汽水的婦女和加維蘭上校。上校手上還纏着那條莫雷利亞[1]銀扣皮帶,這是他想在驚慌的人群中開闢道路用的。當他爬到第一節車廂後,縱身往黑暗中一跳,然後,他平躺在路邊溝里,等着火車開過。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最長的火車,有將近二百節貨車車廂。列車的首尾各有一個火車頭,中間還夾着一個。車上沒有一盞燈,連指示車身位置的紅燈和綠燈也沒有。列車以夜間悄悄行馳的速度前進着,車廂頂上還有一些士兵的黑影,旁邊架着一挺挺的機槍。

[1]墨西哥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