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四章 · 三 線上閱讀

第二天下午六點,菲南達辨認出了前來拜訪她的那個男人的聲音。他是個小伙子,臉色黃里泛青,長着一雙烏黑而憂鬱的眼睛,可憐的菲南達要是見過吉卜賽人的話,這種眼睛就不會那樣叫她受驚了。小伙子帶着一種夢幻般的神情,對任何一個心腸不那麼硬的女人來說,這種神情都足以使她理解菲南達女兒的心思。小伙子穿着很舊的麻布衣服,鞋幫上雜亂地遮着好幾層白鋅皮,手裡拿着一頂上個星期六才買的窄邊草帽。他一生中從沒有,也將永遠不會象現在這樣擔驚受怕。但是他所持的尊嚴和自製,使他並不顯得卑躬屈膝。他那端莊的儀容只是由於干粗活而顯得髒黑的手和起了毛刺的指甲才稍見遜色。然而,菲南達只瞟了他一眼就憑直覺看出他是個工匠。她知道他穿的是僅有的一套星期日外出作客的衣服,襯衫裡面的皮膚上生着香蕉公司里傳播過的那種疥瘡。沒讓他講話,甚至連門也沒讓他跨進,因為不一會兒屋子裡就飛滿了黃蝴蝶,她不得不把門關了起來。

「走開!」她衝着他說,「您完全不該到正正經經的規矩人這兒來揀什麼便宜。」

他叫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土生土長的馬貢多人。在香蕉公司的廠里當機修工學徒。一天下午,梅梅同帕特里夏·布朗想找輛汽車在種植園裡兜風,偶然結識了他。因為司機病了,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被指定給她們倆開車,而梅梅終於實現了坐在駕駛盤旁邊,就近察看操作過程的願望。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跟正式司機不同,還為她做了操作示範。這是梅梅開始經常光顧布朗先生家的那個時候,那時人們認為女人開汽車是不體面的,所以梅梅也就滿足於理論性的介紹,好幾個月都沒有再去看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後來,她想起那次兜風時,除了那雙粗糙的手,他那種男性的美曾引起她的注目,但那是在她同帕特里夏·布朗議論他那略帶傲氣的自信神態讓她討厭之後。認識他後的第一個星期六,梅梅同父親去電影院,在那裡她重新見到了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他穿着那身出客穿的麻布衣服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梅梅發現他對影片並不感興趣,卻不時地回過頭來瞅她,而且與其說為了看她幾眼,不如說想讓她覺着他在瞅着她。梅梅討厭這種粗魯的伎倆。最後,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來到奧雷良諾第二跟前向他打招呼,只是這個時候,梅梅才發覺他們兩人是認識的。原來他曾在奧雷良諾·特里斯特的那家簡陋的電廠做過工,他以下屬對上司的態度對待她父親。知道了這一層關係,梅梅就減輕了因他的高傲而產生的不滿。他們倆從未單獨會過面,除了寒暄以外也沒談過一句話。有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他把她從一次海難中救起,而她非但不感激,反而感到惱怒。這象是給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提供了一個他所希望得到的機會,而梅梅渴望的事恰恰與此相反,這不僅對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而言,而且對所有有意於她的男子都是這樣。因此,夢醒之後她是那樣的忿恨,非但不厭惡他,反而產生了一種迫切想見他的不可克制的願望。經過一個星期,她的這種焦渴之情愈發強烈了。到了星期六,她心急火燎的,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在電影院向她打招呼時,她使足了勁才沒讓他看出她的心快跳出口了。她既快·活又惱恨,這種雜亂的感覺把她搞糊塗了,第一次向他伸出了手。只是在這時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才得以同她握了手。剎那間梅梅就後悔她的一時衝動,但是這種後悔立刻又變成了冷酷的滿足,因為這時她發現他的手也是冰涼和汗濕的。那天晚上,梅梅發現自己如果不向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表明他的渴望是一種虛榮,她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寧,整整一個星期她一直為此焦燥不安。她想盡了一切法子,想叫帕特里夏·布朗帶她去找那輛汽車,可都沒有成功。最後,她藉口要見識見識新型號的汽車,靠了當時在馬貢多度假的那個紅頭髮美國人幫忙把她帶到了廠里。從她見到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的那刻起,梅梅就不再自欺欺人了。她明白自己實際上已經忍受不了想同他單獨呆在一起的強烈願望的折磨了。然而,叫她生氣的是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一見她來到就猜中了她的來意。

「我是來看新型號汽車的。」梅梅說。

「這是個很好的藉口。」他說。

梅梅發現自己正在受着他傲慢之火的燒灼,於是拚命尋找一個殺他威風的辦法,可是他不給她時間思考。「別害怕,」他輕聲對她說,「一個女人為一位男子而發瘋,並不是頭一次。」她感到太孤單無靠了,沒看新型號汽車就離開了工廠。整整一個晚上,她在床上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翻來復去地睡不着,忿恨地痛哭着。那個紅頭髮的美國人倒真的開始對她感興趣了,可在她看來,他卻是個乳臭未乾的娃娃。這個時候,她發覺在見到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之前總先看到很多的黃色的蝴蝶。這些蝴蝶她以前也見過,特別是在機修廠里,那時她以為它們是被油漆氣味引來的。有一次在昏暗的電影院裡她也感到有蝴蟀在她頭上撲翅轉悠,但是當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象一個只有她才能從人群中認出來的幽靈開始追求她的時候,她才知道這些黃蝴蝶同他有關。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總是出現在音樂會、電影院或大彌撒的人群中,而她用不着見他本人就能發現他,因為蝴蝶會告訴她的。有一次,奧雷良諾第二對這些蝴蝶令人窒息的撲騰實在耐不住了,梅梅想把秘密告訴他,就象她曾經答應過他的那樣。但是,她的本能告訴她,這一次他不會象往常那樣笑着說:「要是你媽媽知道的話該說些什麼啦。」一天上午,菲南達和梅梅正在修剪玫瑰花,做母親的突然驚叫了一聲,把梅梅從她站着的地方拖開,原來這裡正是俏姑娘雷梅苔絲在花園裡升天的位置。菲南達剎那間覺得那次奇蹟要在她女兒身上重演了,因為突然有一群撲扇着翅膀的東西擾亂了她的思想。這是一群蝴蝶。梅梅看到這群象是突然從陽光里生出來的蝴蝶,心中不由一怔。這時,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拎着一包東西走進來了,據說這是帕特里夏·布朗送的禮物。梅梅強壓下臉上的紅暈,控制住自己的憂傷,甚至還自然地笑了笑,請他把那包東西放在欄杆上,因為她的手指是髒的,都沾了泥。菲南達只是看到這個男人的皮膚膽汁太多而發黃,直到幾個月後把他趕出家門時,她都沒有想起自己曾經見過這個人。

「這人真是少見,」菲南達說,「看他的臉色象是快要死了。」

梅梅心想她母親對那些蝴蝶一定印象很深。玫瑰修枝完畢後她就洗了手,把那包東西拿到房間裡去打開。原來是一種中國玩具,它由五層同心套盒組成。在最裡面的小盒子裡放着一張由勉強會寫字的人費了好大勁塗畫成的約會條子:星期六我們在電影院見面。這個盒子在好奇心很強的菲南達伸手可及的欄杆上居然放了這麼多時間,梅梅回想起來不免感到後怕。儘管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的大膽和機智使她甚為高興,可他等她赴約的天真更令她感動。那時,梅梅已經得知奧雷良諾第二星期六晚上有約在先,但是這一個星期中那焦渴之火如此熾烈地烤灼着她,到了星期六,她還是說服了父親,叫他先送她一個人去看戲,等演出結束後再接她回家。電燈亮着的時候,只見有一隻夜蝴蝶在她頭頂盤旋。預料的事情發生了。電燈熄滅後,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便坐到了她身邊。梅梅覺得自己在惶恐的泥潭裡扑打着,掙扎着,只有那個滿身馬達油污氣的、在暗處幾乎認不出來的男人才能把她從這裡救出來,如同夢中發生的那樣。

「如果您不來的話,」他說,「您就再也見不着我了。」

梅梅感到他的手壓在她的膝上,她知道在這一刻,雙方都到了六神無主的地步。

「你使我討厭的是,」她微笑道,「你總是講恰恰不該講的話。」

她為了他都快發瘋了。她不想睡、不想吃,深深地陷入了孤獨之中,連她的父親也成了一種障礙。她胡亂地編造了一連串假約會來轉移菲南達的視線。她不再去看她的女友了,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她都會打破常規去同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相會。起初,她討厭他的粗魯。第一次在機修廠後面荒涼的草地上單獨與他見面時,他毫無憐憫地拖着她走,象對待牲口一樣,走得她疲憊不堪。過了一段時間,她才發覺原來那也是溫柔的一種方式。於是她坐立不安,沒有他就簡直不想活了,她神志恍惚,只想沉浸在他那熏人的用鹼水洗過的油污氣息中。阿瑪蘭塔去世前不久,梅梅在痴情中突然出現一個清醒的間歇,她為自己不可捉摸的前途不寒而慄。這時,她聽說有個女人會用紙牌預卜前途,就偷偷地去拜訪她。這女人就是庇拉·特內拉。庇拉·特內拉一見她走進來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坐下吧,」她對梅梅說,「我不用紙牌就算得出布恩地亞家裡人的命運。」梅梅一直不知道,也始終沒有弄清那個百歲巫婆就是她的曾祖母。對於這一點,就是在庇拉·特內拉用挑逗性的大實話向她指出戀愛時的焦渴只有在床上才能平息下來之後,她也沒有相信。這種說法也是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的觀點,可梅梅堅持不相信這一套,她內心深處猜想這種觀點是出於機修匠的不良的戀愛標準。那時她想,一種方式的愛情可以擊敗另一種方式的愛情,因為食慾得到了滿足就會消除飢餓,這是人類的本性。庇拉·特內拉不僅消除了她的錯誤想法,還為她提供了一張鋪着麻布床單的舊床,就在這張床上,當年她孕育了阿卡迪奧,即梅梅的祖父,後來又懷上了奧雷良諾·霍塞。此外,她還教給梅梅熏蒸芥末泥敷劑的方法,用來防止不希望的懷孕,還給了她湯藥的配方,可以使她在倒霉的情況下排出「那塊心病」。這次見面給梅梅灌注了一種跟喝醉酒那天下午她所感受到的勇氣相同的感情。然而,阿瑪蘭塔的去世迫使她推遲了自己的決定。在祭靈的那九個晚上,她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那時他混在湧進家裡來的人群中間。接着便是漫長的喪期和必須實行的幽居。他們倆這才分開了一段時間。這段日子裡,她是那樣的心神不定,焦急難耐,同時又強壓下多少熱切的念頭,以至當她終於得以出門的第一個下午,便直奔庇拉·特內拉家,毫無抗拒、毫不羞恥、不苟形式地委身於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她的天性流露得那樣自然,她的本能表現得那樣靈巧,任何一個比她情人更為多心的男人,都會把她的這種品性誤認為是一種純熟的經歷。三個多月中,他們在奧雷良諾第二這位無辜的同謀者的庇護下,每星期幽會兩次。奧雷良諾第二隻是為了能讓女兒擺脫僵硬死板的母親的管束,才並無惡意地證明女兒一直跟他在一起。

菲南達在電影院裡捉住這對年輕人的那天晚上,奧雷良諾第二被良心上的沉重壓力壓得抬不起頭,他相信梅梅理應會向他傾吐心中的秘密,就到菲南達把女兒關在裡面的房間去看她。但是梅梅什麼都不說。她是那麼自信,那麼死死抱住自己的孤獨不放,奧雷良諾第二感到他們父女之間已經不存在任何聯繫,而那種同伴加同謀的關係只不過是往昔的幻想而已。他想找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談談,心想憑着過去是他老闆的權威或許會使他放棄自己的目標,但是佩特拉·科特使他相信這些事都取決於女人,這樣他就拿不定主意了,而對這次禁閉能否結束他女兒的痛苦幾乎不抱一絲希望。

梅梅一點也沒有痛苦的樣子。相反,在她隔壁房裡,烏蘇拉聽得出梅梅睡覺很安穩,做事鎮定自若,吃飯有條不紊,消化也很正常。對梅梅懲罰了將近兩個月後,唯一使烏蘇拉犯疑的是她不象大家那樣在早晨洗澡,而是改在晚上七點洗澡。有次她想提醒梅梅當心蠍子,可是梅梅因確信烏蘇拉告了她的密而總是迴避她,所以她也就不想用高祖母的嘮叨話去打攪她了。傍晚,黃蝴蝶總是闖進家裡來。每天晚上,梅梅洗完澡出來,總看到菲南達拼命用噴筒噴灑殺蟲藥。「這簡直是一場災難!」她常說,「我這輩子總聽人家說夜蝴蝶會招來壞運氣的。」有天晚上,梅梅還在洗澡間裡,菲南達偶然地踏進她臥室。房間裡的蝴蝶多得使她透不過氣來,於是她便順手抓起一塊抹布扑打起來。但是當她把女兒在晚上洗澡同散落一地的芥子泥敷劑一聯繫起來,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她沒有象第一次那樣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第二天,她邀請新上任的市長來家裡用午餐。這位市長象她一樣也是從荒原來這兒沼澤地的。她要求市長晚上在她家後院布置崗哨,因為她覺得有人在偷她家的母雞。那天晚上,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掀起瓦片正要鑽進梅梅洗澡間時,站崗的士兵一槍把他撂倒了。這時候,梅梅正精赤條條的、在蠍子和夜蝴蝶中間被愛情激得渾身顫抖,她在等候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這幾個月來她幾乎天天晚上都是這樣。一顆嵌進馬烏里肖·巴比洛尼亞脊梁骨的子彈,使他後半輩子一直蜷縮在床上。他老死在孤獨之中,既沒有一句怨言,也沒有絲毫抗爭,更沒有絲毫透露真情的念頭,大家只知道他是偷雞賊而嫌棄他,而他只是痛苦地回憶着過去,那群黃蝴蝶更是把他折騰得沒有片刻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