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四章 · 二 線上閱讀

據說,要不是阿瑪蘭塔死得不是時候,從而引起了新的譁然,布恩地亞這個疲憊倦怠的大家庭中那種習以為常的平和與幸福也許會持續很長時間。這是一樁始料未及的事情。儘管阿瑪蘭塔已經年老,而且遠離了大家,但看上去卻還是那麼結實、硬朗,身體好得象岩石,如同往常一般。自從那天下午她最後回絕了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並閉門痛哭以來,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當她走出房門時,眼淚都已經哭幹了。俏姑娘雷梅苔絲升天,奧雷良諾們慘遭殺害和奧雷良諾上校去世的時候,都沒有見她這麼哭過。奧雷良諾上校是她在世上最愛慕的人,儘管她的這種感情只是在大家看到栗樹下奧雷良諾上校的屍體時才表現出來。她幫着扶起他的身體,給他穿戴好軍人的裝束,幫他修了臉、梳了頭,還給他的鬍子上好漿,比上校自己在最榮華的歲月中所做的更好。誰也沒有想到阿瑪蘭塔的這些舉動中會有什麼愛的情感,因為大家對她長於處理喪事已經習以為常了。菲南達對阿瑪蘭塔不懂得天主教與生活的關係,而只知道天主教與死亡的關係這一點十分氣憤,好象天主教並不是一種宗教,而只是一份殯葬禮儀單。阿瑪蘭塔因過分糾纏在回憶往事的亂麻里,而沒有理會這些釋義的微妙含義。往事還歷歷在目,她卻已經跨入了暮年。當她聽到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華爾茲舞曲時,覺得自己象年輕時一樣真想哭,似乎這流逝的歲月和那些教訓對她一點也不起什麼作用。一卷卷的樂曲當初被她藉口受潮腐爛而扔進了垃圾箱,現在仍然在她的記憶中轉動,那些音錘繼續在敲打着。她曾想把這些關於舞曲的回憶淹沒在與她侄兒奧雷良諾·霍塞的那種障礙重重的情愛之中,也曾想在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鎮定沉着的男性的保護下求得脫身。可是她沒能摧毀這種回憶,即使用了老年人最絕望的舉動。那是在送小霍塞·阿卡迪奧去神學院之前三年,阿瑪蘭塔給他洗澡,摸他時,沒能象一個老奶奶對她的小孫兒那樣,卻象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象人們傳說的法國女郎們所乾的那樣。也跟她自己十二歲和十四歲時想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所乾的那樣。那時她看到他穿着跳舞的緊身褲,隨着節拍器的拍子舞動魔棍。有時候,她因自己讓那股不幸的細流涓涓流淌而感到痛苦,有時候她感到極大的憤怒,只好用針刺自己的手指,但是最使她痛苦、最使她憤怒和使她感到心酸的卻是愛情這棵芳香的、被蟲蛀蝕的番石榴樹正步步瀕臨死亡。象奧雷良諾上校思念戰爭一樣,不可避免地,阿瑪蘭塔也想起了雷蓓卡。但是當她的兄長能夠使那種回憶變得無聲無息的時候,她卻只能將回憶之火燃得更旺。多年來她對上帝的唯一祈求,就是不要給她比雷蓓卡先死的懲罰。每當她經過雷蓓卡的家,看到那座房子越來越破敗,阿瑪蘭塔就感到高興,認為上帝在傾聽她的祈求。一天下午,她正在走廊里縫着東西,突然產生一個想法,她相信當別人給她捎來雷蓓卡死訊的時候,她一定也是坐在這同一個地方,保持着和現在一樣的姿勢,並且光線也象現在的一樣。於是,她就坐下來等這個消息,仿佛等一封來信似的。有一段時間,她確實把鈕扣拆下來又釘上,以免使百無聊賴的等待不致顯得過分漫長和痛苦。家裡誰也不知道阿瑪蘭塔織的非常精美的裹屍布是給雷蓓卡的。後來,當奧雷良諾·特里斯特講他看見雷蓓卡已成了一個幽靈,皮膚都裂開了,腦殼上只有幾綹發黃的頭髮時,阿瑪蘭塔並不覺得奇怪,因為特里斯特所描繪的幽靈同她長期以來所想象的是一個模樣。她早就打定主意,要修復雷蓓卡的屍體,用石蠟來填滿她臉部的凹陷,用聖像的頭髮給她做一副假髮套。她將造出一具漂亮的屍體,纏上亞麻做的裹屍布,棺材外面還套一層綴有紫絳色飾邊的長毛絨面子,在輝煌的葬儀中讓屍體聽憑蛆蟲的擺布。她懷着如此強烈的仇恨制定這項治喪計劃,想到自己如果出於愛的深情也將會同樣這麼做的時候,不由得一陣顫慄。但她並不因為兩者混淆而不知所措,而是仍然極其仔細地完善着這項計劃的各項細節,以致最後不僅成了一位殯葬專家,而且很有造詣。在她這項可怕的計劃中,唯一沒有考慮在內的就是儘管她祈求上帝,但她仍然有可能死在雷蓓卡之前。結果真是如此。但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阿瑪蘭塔非但沒有感到期望落空,相反覺得自己已經擺脫了所有的痛苦,因為死神畢竟給了她一種特權,即提前好多年就通知了她的死期。那是一個炎熱的中午,梅梅到學校去後不久,她同死神一起在走廊里縫衣服時看見它的。她當場就認出來了,死神並沒有任何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它是一位身穿藍衣服的長髮婦女,樣子有點古氣,同早先幫她們在廚房裡幹活的庇拉·特內拉的模樣有點相象。好幾次菲南達都在場,但她看不見它,雖然死神是那樣的實在,那樣的富有人性,有一次還請阿瑪蘭塔幫她穿針線哩。死神沒有告訴她什麼時候死,也沒有指出她的死期是否在雷蓓卡之前,它只是吩咐她在四月六日開始織她自己的裹屍布。死神還准許她在製作裹屍布時,想做得如何複雜和精緻就做得如何複雜和精緻,不過要象給雷蓓卡製作時一樣誠實。死神告誡說,在完成製作裹屍布的那天傍晚,她將沒有悲痛、沒有恐懼、也沒有苦楚地離開人世。為了耗去儘可能多的時間,阿瑪蘭塔定購了細白爽滑的亞麻紗線,自己織成麻布。她織得非常仔細,僅這一項工作就花了四年時間。接着,她就開始繡花。隨着這項工作不可避免地臨近結束,她漸漸明白,除非出現奇蹟她的工作才能延遲到雷蓓卡死後。但是,她在這項工作上的專心致志已經給了她承認失敗所需要的鎮靜。正是這個時候她才懂得了奧雷良諾上校製作那些小金魚時的惡性循環的實質。現在,整個世界縮小到了她的皮膚的表面,而她的內心已經擺脫了所有的痛苦。她難過的是沒能在多年以前就得到這樣的啟示,那時她還能夠淨化那些回憶,並在新的光芒的照耀下重建世界,還能夠毫不顫抖地回憶起傍晚時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身上的熏衣草氣味,還能夠把雷蓓卡從她悲慘的境遇中解救出來。這既不是出於恨,也不是出於愛,而是出於對孤獨的無比深邃的理解。那天晚上,她在梅梅的話語中覺察到的仇恨,並非因為傷及到她而使她震驚,而是覺得她自己在另一個姑娘的身上再現了。那姑娘看起來那樣純潔,就象她當初看起來也該那樣純潔一樣,但已沾上了仇恨的惡習。然而,阿瑪蘭塔這時對自己的命運已經完全認了,儘管她明確知道改變這一命運的一切可能業已消失,她也不感到驚慌。她唯一的目標就是完成她的裹屍布。她不象開始時那樣用一些不必要的精繡細織來拖延時間,而是加快了進度。離完工還有一個星期,她估計將在二月四日晚上繡完最後一針,於是她沒有說明原因就建議梅梅把原定於二月五日舉行的古鋼琴音樂會提前一天進行,但梅梅沒有理她。這樣,阿瑪蘭塔便千方百計想再拖延四十八個小時。她甚至以為死神在滿足她的要求了,因為二月四日晚上,一場暴風雨把電廠破壞了。不過到了第二天上午八點,她還是在這件從未有哪個女人完成過的極其精緻的製品上繡完了最後一針。她一點不動聲色地宣布她將於傍晚去世。她不僅把此事告訴了全家,還告訴了所有的街坊,因為阿瑪蘭塔覺得她可以通過為世人做最後一件好事來彌補她卑微的一生。她想,再也沒有比給死者帶信更好的事了。

阿瑪蘭塔·布恩地亞將於傍晚離開人世並給死者捎帶信件的消息中午前就傳遍了馬貢多。到下午三點,大廳里就放了滿滿一箱的信件了。那些不想寫信的人就托阿瑪蘭塔捎個口信,她把口信一件件記在小本子上,上面寫着收信人去世的日期和姓名。「您甭擔心,」她安慰那些捎口信的人說,「我到了那兒以後,頭一樁事就去打聽他,並把您的口信轉告給他。」這簡直象是一出鬧劇。阿瑪蘭塔一點也不慌亂,也沒有露出絲毫的痛苦。相反,因為她履行了義務而顯得年輕了些。她象往常一樣身板筆直,體態苗條。要不是顴骨已經發硬和缺了幾隻牙齒,看上去准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得多。她親自吩咐把信件放進一隻塗着柏油的箱子,並指點箱子應該怎樣放入墓中才能防潮。這天上午,她請來了一位木匠,讓他給自己量了尺寸做棺材。她就站在大廳里,象是量體做衣服似的。在臨死前的幾小時中,她精力那麼充沛,以至菲南達認為她是在捉弄大家。烏蘇拉根據布恩地亞家的人總是無病而死的經驗,毫不懷疑阿瑪蘭塔準是得到了死神的預告。但是不管怎麼說,烏蘇拉還是提心弔膽的,她害怕在搬運信件的忙亂中,在那些糊裡糊塗的寄信人想使信件早早送達的心急慌亂中,把阿瑪蘭塔活着就下葬了。因此,她拼命地同湧進屋來的人大聲爭吵,把他們趕出去,到下午四點,她終於達到了目的。這時,阿瑪蘭塔剛把她的東西分給了窮人,只剩下準備去世時穿的一身替換衣服和一雙普通的平絨拖鞋放在那口莊重的、沒有打磨過的木板棺材上。她沒有疏忽這一點,她記得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去世時,因為只剩下一雙工作間裡穿的拖鞋而不得不給他買了一雙新鞋。快到五點的時候,奧雷良諾第二來找梅梅去參加音樂會,他發現家裡作好了舉行喪禮的準備感到非常驚訝。如果說這個時候有誰還象活人的話,那就是鎮定自若的阿瑪蘭塔。她時間還充裕,足以削去手足上的老繭。奧雷良諾第二和梅梅譏誚地說了聲再見,向她告別,並答應她下星期六將舉行一次復活的歡慶會。五點鐘時,神父安東尼奧· 伊薩貝爾因為聽說阿瑪蘭塔·布恩地亞在收受帶給死者信件而感到興趣,帶着聖體禮[1]用品也趕來了。他等了一刻多鐘,這個行將入土的女人才從洗澡間裡出來。當他看到阿瑪蘭塔穿着高級細棉白布的長睡衣,頭髮披散在背上出現時,這位老態龍鐘的教區神父認為這是一種嘲弄,於是便把侍童打發走了。不過他想利用這個機會,使二十年來一直言不盡意的阿瑪蘭塔做一次懺悔。阿瑪蘭塔單刀直入地反駁說,她不需要任何種類的精神幫助,因為她的良心是清白的。菲南達為此大吵大嚷。她不管人家聽不聽,大聲問道,阿瑪蘭塔寧願褻瀆神明而死,卻不願意難為情地進行懺悔,這種罪孽該多麼駭人聽聞。於是,阿瑪蘭塔躺下身來,她堅持叫烏蘇拉為她的童貞公開作證。

[1]聖體禮為聖事七禮之一。

「誰也別胡思亂想!」烏蘇拉叫喊着,好讓菲南達聽到。「阿瑪蘭塔·布恩地亞離開這個世界時跟她來時一個樣!」

阿瑪蘭塔再也沒有起來。她倚靠在大枕墊上,好象真的病了。她自己辮好長長的辮子,盤在耳朵上方,就象死神叫她在棺材裡應該做的那樣。然後,她向烏蘇拉要了一面鏡子,四十多年來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被歲月和苦難毀損了的臉龐。她驚訝地發現這臉容同腦海中想象的形象有多麼相似。房間裡一片安靜,烏蘇拉由此知道天快要黑了。

「快向菲南達告個別吧,」烏蘇拉請求道,「一分鐘的和好要比一輩子的友情還珍貴啊!」

「不值得費這份心了。」阿瑪蘭塔反駁說。

當臨時舞台亮起燈光,下半場節目開始的時候,梅梅不禁想起了阿瑪蘭塔。曲子演奏到一半,有人在她耳邊把消息告訴了她,演奏便戛然而止了。當奧雷良諾第二趕到家裡,他不得不推推搡搡地擠過人群,看一看這位老處女的屍體。她醜陋,面色也不好,手腕上纏着一條黑繃帶,身上裹着精緻的裹屍布,同郵件箱一起安置在大廳里。

在為阿瑪蘭塔祈禱了九夜以後,烏蘇拉就再也沒有起床。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負責照料她。她把飯菜、洗臉用的胭脂紅水端到她的臥室里,並把馬貢多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告訴她。奧雷良諾第二經常去看她,給她捎些衣服。烏蘇拉把這些衣服同其它日常生活最必需的用品一起放在床邊。沒多久,她便建起了一個伸手可及的小天地。烏蘇拉在長相酷似她的小阿瑪蘭塔·烏蘇拉身上終於激起了很深的柔情,她教她識字。她的神志、她的自理的能力,都使人覺得,她已經合乎自然地被百歲的年齡所壓倒。然而,儘管她明顯地眼睛不好使,可誰也沒有猜想到她已完全瞎了。這個時候她有的是時間和平靜的心境留神着家裡的生活,因此是她第一個發現了梅梅的隱衷。

「上這兒來,」她對梅梅說,「現在就只咱們倆了,把你的事講給我這個可憐的老婆子聽聽吧。」

梅梅吃吃地笑了幾聲,躲閃着沒有與她交談。烏蘇拉並不堅持,但是當梅梅沒有再去看她時,她倒終於證實了自己的猜疑。她知道梅梅梳洗收拾比平常更早,在等出門上街時刻的那陣子,連一分鐘都靜不下心來。她知道梅梅在隔壁房間的床上整夜整夜地翻來滾去,一隻盤旋飛舞的蝴蝶把她折磨得好苦。有一次,烏蘇拉聽她說去找奧雷良諾第二,可是烏蘇拉感到吃驚的是菲南達的聯想能力居然這麼低下,在她丈夫回家來打聽女兒時竟一點也沒有產生懷疑。早在菲南達發現女兒在電影院同一個男子接吻因而在家裡大吵大嚷的那天晚上之前,梅梅就做出了那種行跡詭秘,處事緊急,強捺住焦慮的舉動。

梅梅那個時候是那樣自負,竟責怪烏蘇拉把她的事捅了出去。其實捅底的是她自己。好久以來,她的行動露出了大量的破綻,即便是熟睡的人,也要被她驚醒過來了。菲南達之所以這麼晚才發覺,那是因為她自己同隱身醫生的秘密關係使她迷糊了。儘管如此,她到底還是發現了她女兒長時間的緘默,反常的驚慌,多變的情緒和矛盾的言行。她決心偷偷地對女兒進行嚴密的監視。她讓梅梅跟平時的女伴一起外出,幫她穿着打扮去參加星期六的舞會,並且從來沒有向她提過一個不合適、可能引起她警覺的問題。她已經掌握了許多梅梅言行不一的證據,但仍然不露一點疑惑之色,以待決定性時機的到來。一天晚上,梅梅對她說將同父親一起去看電影。過不久,菲南達聽到從佩特拉·科特家那個方向傳來歡鬧聚會的爆竹聲和與眾不同的奧雷良諾第二的手風琴聲。於是,她穿好衣服,來到了電影院。在昏暗的前排座位上她認出了自己的女兒。因為猜想被證實而激動得心煩意亂,她看不清正在同女兒接吻的那個男人,但是,在觀眾們的噱聲和震耳欲聾的笑聲中,她還是聽到了那個男人顫抖的聲音,「真遺憾,親愛的。」她聽他這麼說,便不由分說地把梅梅從大廳里拖了出來。為了使她出乖露醜,還拉着她走過那條熙來攘往的土耳其人大街。然後,把她鎖在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