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三章 · 三 線上閱讀

在菲南達被撇在一邊的那些日子裡,她最擔心的是梅梅回家過第一次假期時在家裡不見奧雷良諾第二的人。由於發生了那次飽得快撐死的事,她的這份擔心總算結束了。當梅梅回家時,她的父母已經商定,不僅要使女兒相信奧雷良諾第二仍然是個老實守家的丈夫,而且還要不讓女兒看到家裡的傷心事。每年有兩個月的時間,奧雷良諾第二扮演着模範丈夫的角色。他常常舉行有冰淇淋和餅乾點心的小舞會,而那歡快、活躍的女兒總要彈一陣古鋼琴,給舞會增添歡暢悅人的氣氛。從那時就可以看出來,她從母親那兒繼承下來的性格極少,而同十二、三歲時的阿瑪蘭塔倒一模一樣。那時的阿瑪蘭塔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苦悶,她的舞步常常使全家歡騰。這還是她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秘密戀情徹底改變了她內心的嚮往之前的事。但是,與阿瑪蘭塔不同,與所有的人都不同的是梅梅還沒有表現出家中那種孤獨的命運。看起來,她對周圍的世界是心滿意足的,即使每天下午兩點被關在房裡,受着嚴厲紀律的約束,苦練古鋼琴的時候也是如此。一眼便可看出,梅梅是喜歡這個家的。她一年到頭都渴望着由於她的回家而使年輕人歡騰喧譁。這與她父親酷愛歡鬧、過分好客的脾性相去無幾。這種災難性遺傳的第一個跡象是在她第三次回家度假時發現的。那次梅梅把四位修女和六十八位女同學帶回家,邀請她們在家裡住一個星期。這是她主動請來的,事先沒打一聲招呼。

「真是要命!」菲南達抱怨說,「這孩子野得跟她父親一個樣。」

他們不得不向鄰里借了許多板床和吊床。還讓她們分九批就餐,並規定了洗澡時間。為了使這些穿着藍色校服和男式靴子的女孩子不至於整天東顛西跑,還特地借了四十隻小板凳給她們坐。這次邀請弄得一團糟,因為這些吵吵嚷嚷的女學生剛剛輪流吃早飯,吃完了又要輪流吃午飯了,接着又是晚飯。整整一個星期中,她們只到香蕉種植園去玩了一次。到晚上,修女們已經筋疲力盡,動彈不得,無法再宣講教義,而這幫不知疲倦的小姑娘卻還在院子裡唱着單調乏味的校歌。有一天,她們簡直要把烏蘇拉給踩扁了,因為她老人家硬是想在最忙亂的地方顯顯身手。還有一天,修女們突然驚叫起來,因為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居然不顧有這麼多女學生在院子裡,就大模大樣地在栗樹下小便。阿瑪蘭塔差一點把大夥兒嚇壞了,因為當她正在給湯鍋里加鹽時,有一個修女闖進了廚房,修女唯一想到要打聽的是問她那一把把放進去的白粉是什麼東西。

「砒霜。」阿瑪蘭塔說。

她們到達的那天晚上,這些女學生們都想在睡覺前上一趟廁所,結果是一片混亂,直到凌晨一點,最後一批女孩子才剛剛輪到進去。於是菲南達買了七十二隻便盆,但是這樣做的結果只是把晚上的問題變成了早上的問題。因為從天明開始,廁所門前的女孩子們就排起了長龍,每人手中都端着一隻便盆,等着進去清洗。儘管有幾個學生發了高燒,還有幾個人被蚊蟲咬的地方發了炎,但大部分人對艱難困苦表現出不屈不撓的頑強意志。就是在最炎熱的時候,她們也還在院子裡追逐嬉戲。等到她們終於離去時,花木給折斷了,家具被弄壞了,牆上畫滿了圖畫寫滿了字,但是,菲南達卻原諒了她們造成的破壞,因為她為她們的離去鬆了口氣。她把借來的床鋪、方凳都一一還掉,又把七十二隻便盆藏進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從此以後,這個關閉的、過去曾是家庭精神生活中心的房間便得了個新稱呼:「便盆間」。對奧霍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來說,這個名稱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因為當家裡人在為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一塵不染、完好如初而讚嘆的時候,他就看出這房間已經變成了一個垃圾箱。不管怎麼說,在他看來究竟誰有道理都無所謂,他所以會知道這個房間的新用途,那是因為菲南達在那裡出出進進藏便盆,忙了整整一個下午,影響了他的工作。

就在這幾天裡,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又在家裡出現了。他徑直穿過走廊,同誰也不打招呼,把自己關在工作間裡同上校交談。儘管烏蘇拉已經不能看到他的模樣,可她能辨別出他那雙工頭穿的皮靴的鞋跟碰撞地面的聲響。她驚奇地發現他與家庭之間,甚至與童年時代一起玩過天真的換名遊戲的孿生兄弟之間都有着不可逾越的鴻溝,兩人已經毫無共同之處。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身材瘦長,舉止莊重,矜持沉思,有着撒拉遜人的愁郁的氣質。他最象他的母親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了。烏蘇拉抱怨自己在談到家中事情時,總是把他忘了。但是,當她感到他又出現在家裡,還發覺上校居然在工作時間裡允許他進房間時,她便重新搜索起自己陳舊的回憶。她斷定,準是在童年的某個時候,他跟他的孿生兄弟調換過名字了。因為是他而不是他的兄弟應該叫奧雷良諾。誰也不了解他的生活細節,只知道有個時期他連個固定的住處也沒有。他在庇拉·特內拉家裡飼養鬥雞,有時就在那裡睡覺,但幾乎總是在法國女郎的房間裡過夜的。他象是烏蘇拉行星體系中一顆游移的星,沒有情感也沒有雄心地四處飄蕩。

實際上,自從很久以前的一個早晨,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帶到司令部去以後,他就不再是這個家庭的成員,也不會是任何其他家庭的成員了。那次帶他去司令部並不是為了讓他看一次槍決,而是為了讓他在後半輩子裡永遠不要忘記被槍決者的那種悽慘而略帶譏諷的微笑。這不僅是他最早的記憶,而且也是他孩提時代的唯一記憶。另一件往事是,他記起有一位身穿不合時宜的背心,頭戴鴉翼帽的老人,曾面對着耀眼的窗子敘述種種奇觀,但他記不清這是什麼時期發生的事。這一種模模糊糊的記憶,既無教益也無留戀可言。它跟對被槍決者的回憶大相徑庭,因為後者實際上確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隨着他日益衰老,這件往事越來越清晰地返回他的記憶,好象時間的消逝使他與這件往事越來越接近了。烏蘇拉曾想通過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勸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結束這種閉門自鎖的狀態。「你應該勸他去電影院跑跑,」她對他說,「即使他不喜歡看電影,也至少可以有個透透新鮮空氣的機會呀。」可是不久她就發現,他也象上校一樣對她的苦求始終無動於衷,他們倆都披着一層密不透風的護甲,對親切的情感毫無反應。儘管她從來不知道,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倆關在工作間那段漫長的時間裡究竟談了些什麼。可她明白,他倆是家裡唯一由親緣關係聯結在一起的人。

其實即使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也無法使上校跨出與世隔絕的門坎。女學生們的侵入實在超出了上校的忍耐限度。他藉口說結婚的那間房裡雖然燒毀了雷梅苔絲那些成了蛀蟲美餐的玩具娃娃,蛀蟲卻還在泛濫,於是在工作間裡架起了吊床,這樣他除了大小便要到院子去外更是足不出戶了。烏蘇拉沒能同他草草談上幾句話。她知道,在小金魚做完之前,他是不會瞥一眼飯菜的,而總是把飯菜推到桌子的一端,也不管菜湯表面是否結了硬皮,肉碗是否已經冰涼。自從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拒絕支持他在垂暮之年再發動一場戰爭以來,他變得越來越生硬了。他給自己的內心也上了門閂,最後家裡人想起他時,仿佛把他看作已經死了似的。在十月十一日他走出沿街的大門去觀看馬戲團的隊伍之前,人們沒有看到過他作為一個活人的任何反應。對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來說,這一天同他最後幾年中的任何一天都一樣。清晨五點鐘,圍牆外蛤蟆和蟋蟀的喧鬧把他驚醒了。星期六以來就下着連綿細雨,沒有必要再聽那花園裡樹葉上淅淅瀝瀝的雨聲了,因為不管怎麼說,從他冰冷的肌骨里早已感覺到了這種聲音。他象往常一樣裹着羊毛毯,穿着那條長長的原棉襯褲。儘管這條褲子由於塵垢累累已成了老古董,連他自己也把它叫作「哥特式襯褲」,可他圖它舒服還是一直穿在身上。他套上一條瘦腿的長褲,但沒有扣上鈕子,也沒有在襯衫領上別起那顆常用的金鈕扣,因為他準備去洗澡。後來他把毯子往頭上一兜,象戴了頂尖頂高帽,又用手指理了理污膩的鬍鬚,到院子解手去了。那時,離天氣放晴出太陽還有許多時日,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還在被連綿陰雨浸得朽腐了的棕櫚葉涼棚下打着盹。上校沒有看見他,因為他從未見過父親在涼棚下的情景。當熱乎乎的小便濺到父親鞋子上時,他也沒有聽見父親的幽靈被驚醒時對他講的那番令人費解的話。他把洗澡的事推後了,並不是因為天氣寒冷或潮濕,而是因為十月間的大霧使人氣悶。回到工作間,他聞到一股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點燃爐芯的氣味,便到廚房去等着咖啡煮開,以便盛一碗不放糖的咖啡帶走。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象每天早晨那樣問他是星期幾?他回答說是十月十一日星期二。望着這個被火光映成金黃色的冷漠的女人——這個女人無論現在還是過去任何時刻對他來說都象是完全不存在的——,他突然想起,在戰爭進行得正激烈的某個十月十一日,驀然產生一種確鑿無疑的念頭,即剛同他睡過覺的那個女人死了的想法把他驚醒了。她確實死了,他沒有忘掉日期,因為就是這個女人在死前一小時還問過他星期幾。儘管他想起了這些往事,但這一次仍然不清楚他的這些預感在多大程度上已經不靈驗了。他一邊煮咖啡,一邊繼續想着那女人。這純粹是出於好奇,絲毫沒有陷入懷舊的危險。他從來不知道那女人姓甚名誰,也沒有見過她生時的模樣,因為她是摸着黑,跌跌撞撞地來到吊床邊的。但是在以同樣方式闖入他生活中來的那麼多女人之中,他不記得是否就是這個女人,在他們初交的狂熱中,哭得差點兒淹死在她自己的淚水裡,而且在死前不到一小時,還信誓旦旦地向他表示過至死不渝的愛情。他端着熱氣騰騰的咖啡回到工作間後,就不再想念她或任何其他女人了。他開了燈,數了數放在洋鐵罐頭裡的小金魚。已經有十七條了。自從他決定不再出售這些小魚以後,他仍然每天做兩條,等到積滿了二十五條時,就把它們熔化在坩堝里,重新再做。他全神貫注地做了整整一個上午,什麼也沒想,也沒有發覺上午十點鐘雨就下大了,有人從工作間門口走過,叫喊着把門關起來,以免房間進水。直到烏蘇拉拿着午飯進來,並關掉電燈之前,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好大的雨啊!」烏蘇拉說。

「十月了嘛。」他說。

他講這些話時,眼睛並沒有離開當天做的第一條小魚,因為他正在給魚嵌上紅寶石眼睛,直到完工,並把它跟別的小魚一起放進罐頭後,他才開始喝菜湯。然後,他慢慢悠悠地吃起盛在一個盤子裡的洋蔥燴肉塊、白米飯和油煎香蕉來了。他的胃口無論是在最好還是最糟的情況下都沒有什麼變化。吃罷午飯,他又覺得閒得慌。由於他有一種科學的迷信,飯後不經過兩個小時的消化他是從來不幹活、不看書、不洗澡、也不行房事的。這種信念是如此根深蒂固,當年他曾好幾次推遲戰爭行動,以免部隊面臨積食的危險。所以,他往吊床上一躺,一邊用小刀掏着耳垢,幾分鐘以後,他就睡着了。他夢見自己走進了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四周都是白色的牆壁。一種自己是進入這個房間的第一個人的沉重感覺使他感到不安。睡夢中他又想起,在頭一天的晚上,在最後幾年中的許多夜晚,他都做過同樣的夢。他知道醒來時這個夢境就會在腦海中消失,因為那個重複出現的夢境有一個特點,即只能在同樣的夢中才能回憶起來。果然,一會兒工夫,當理髮師來敲工作間的門,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醒來時,只覺得自己僅僅不知不覺地打了短短几秒鐘盹,還沒有來得及做任何夢。

「今天不理了,」他對理髮師說,「咱們星期五見。」

他的鬍子已經三天沒有颳了,上面斑斑點點地沾着細茸茸的白毛,但他並不認為有刮的必要,因為星期五理髮時可以一起解決。在令人不適的午睡時,那粘糊糊的汗液使胳肢窩裡的腋瘡又隱隱作痛。雨已經停了,但太陽還沒有出來。嘴巴里酸溜溜的菜湯味使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打了一個響嗝,仿佛他聽到了器官的指令,兜起毯子上廁所去了。他在廁所里呆了很長一段時間,蹲在木頭箱子裡冒出的濃重的臭氣上,直到習慣告訴他已到重新開始工作的時候為止。在這段等待的時間中,他又記起今天是星期二,因為這個日子香蕉公司種植園裡發工薪,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沒有來工作間。他的這種回憶就象這些年裡的其它所有回憶一樣,都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戰爭來。他想起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曾答應給他搞一匹額頭有白斑的戰馬,但後來卻再沒有提起。接着他的思緒又轉到了其它零散的往事,對於這些往事,他只是不加鑑別地想想而已。由於不可能想別的事情,他已經學會了冷靜地進行思考,免得那些無法避免的回憶刺痛了自己的心。回到工作間以後,看看空氣開始收燥了,他認為這是洗澡的好時間,可是阿瑪蘭塔已經先他而去了。於是,他就開始做這一天的第二條小魚。當他正在鑲嵌金魚尾巴的時候,太陽噴薄而出,強烈的光照竟象單桅小船那樣吱嘎作響。被三天連綿細雨洗淨了的空氣中滿是飛蟻。這時他覺得自己想小便了,但想等做完這條小魚後再去。四點十分,他正要去院子時,忽然聽到遠處鼓樂齊鳴,兒童們歡呼雀躍。從他青年時期起,他還是第一次有意識地踏進了懷念的陷阱,他想起了吉卜賽人來的那個神奇的下午,他父親帶他去認識冰塊的情景。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擱下她正在廚房裡的活兒,朝門口跑去。

「馬戲團來啦。」她叫了起來。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沒有到栗樹下去,他也走到了沿街的大門口,擠進了觀看馬戲團隊伍的好奇的人群里。他看到一位穿着金色衣服的女人坐在一頭大象的後頸上。看到一頭悒鬱的單峰駱駝。他看到一隻熊穿着荷蘭女人的衣服,用大鐵勺和平底鍋打着拍子,還看到一些小丑在遊行隊伍的最後走着鋼絲。等到隊伍走完以後,又看到他那可憐的孤獨的臉龐。大街上只剩下那明亮的空間,空氣中滿是飛蟻,另有幾個好奇者還在心神不定地翹首觀望。於是,他一邊想着馬戲團,一邊向栗樹走去。小便時他還試圖繼續想馬戲團的事,卻已經記不起來了。他象一隻小雞似地把頭縮進脖子裡,前額往栗樹幹上一靠,就一動不動了。家裡人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才發覺,那是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到後院去倒垃圾,才注意到兀鷲正在一隻只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