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二章 · 三 線上閱讀

她剛講完,菲南達覺得有一陣發光的微風把床單從她手中吹起,並把它完全展開。阿瑪蘭塔感到襯裙的花邊也在神秘地飄動,她想抓住床單不致掉下去,就在這時,俏姑娘雷梅苔絲開始向上飛升。烏蘇拉的眼睛幾乎全瞎了,此時卻只有她還能鎮靜地辨別出這陣無可挽回的閃着光的微風是什麼東西。她鬆開手,讓床單隨光遠去,只見俏姑娘雷梅苔絲在朝她揮手告別。床單令人目眩地撲扇着和她一起飛升,同她一起漸漸離開了布滿金龜子和大麗花的天空,穿過了剛過下午四點鐘的空間,同她一起永遠地消失在太空之中,連人們記憶所及的、飛得最高的鳥兒也趕不上。

那些外鄉客自然認為俏姑娘雷梅苔絲終於屈服於她不可抗拒的蜂王的命運,她家裡人是為了挽回名譽才編造了這升天的謊言。菲南達妒忌得要命,直到最後才承認了這一奇蹟。好長一段時間裡,她一直祈求上帝能還她床單。大部分人都相信這一奇蹟,他們甚至點起蠟燭,做了九日祭。要不是奧雷良諾兄弟慘遭殺絕的恐怖代替了人們的驚奇的話,也許很長時間內人們都不會有別的話題。儘管奧雷良諾上校從未把他的想法當作預言,其實在某種程度上說來,他早就料到了他孩子們的悲慘結局。奧雷良諾·塞拉多和奧雷良諾·阿卡亞兩人是在那次騷動時來到馬貢多的。當他們表示想留在那裡時,父親就曾勸阻過他們。那時,他們的父親不明白在這一夜之間成了是非之地的鎮子裡他們能做些什麼。然而奧雷良諾·森特諾和奧雷良諾·特里斯特在奧雷良諾第二的支持下,在他那個公司里給他們找到了工作。那時,奧雷良諾上校不贊成這個決定,但理由還說不清楚。自從看到布朗先生坐着第一輛汽車——一輛桔紅色的翻篷汽車,裝有一隻喇叭用來嚇跑狂吠的狗群——來到馬貢多時,這位老軍人對人們奴顏卑膝、大驚小怪的樣子十分氣憤。他發現,從當年他們拋下妻兒,肩扛火槍上戰場的時代到現在,人的本性起了變化。尼蘭德停戰以來,地方當局都是些沒有創新精神的鎮長和擺擺樣子的法官。他們都是從馬貢多平庸而疲憊的保守派中間挑選出來的。「這是個不中用的老好人政府,」奧雷良諾上校看到那些拿着木棍、光着腳丫的警察走過時不禁評論起來,「我們打了那麼多年仗,一切只不過是為了別把我們的房子塗成藍色。」但是香蕉公司來後,地方官員都被發號施令的外鄉客代替了。布朗先生還讓他們搬進那個電氣化養雞場去住。據他解釋,這是為了讓他們享有與他們的身份相稱的尊嚴,不受鎮上的炎熱、蚊咬、說不盡的不便和匱乏之苦。從前的警察也都由手持大刀的兇手們代替了。隱居在工作間裡的奧雷良諾上校思忖着這些變化。在他這麼多年默默無聞的孤獨生活中,第一次有一個明確的念頭在折磨着他:當初沒有把戰爭進行到底是莫大的錯誤。也就在那些天裡,被人忘卻了的馬格尼菲科·比斯巴爾上校的一個兄弟帶着他七歲的孫兒在廣場上的流動攤頭喝汽水。孩子不小心碰着了一位警察小隊長,汽水濺上了他的制服。這個野蠻的傢伙竟用砍刀把孩子搗成肉泥,又一刀砍下了前去阻攔的爺爺的頭。當一群人把無頭屍體抬往家去時,全鎮的人都看到了。他們還看到那個被砍下的頭顱由一位婦女抓着頭髮拎在手中,還看到那隻裝着孩子碎屍的鮮血淋淋的布袋。

對奧雷良諾上校來說,這是他可以贖罪的最後機會了。他突然感到一種義憤,如同他年輕時看到一個被瘋狗咬過的女人被棍棒活活打死時所感到的一樣。他望着屋前看熱鬧的人群,用過去那種洪亮的嗓音,一種由於對自己的深切蔑視而恢復了的嗓音,衝着他們發泄自己內心再也忍受不住的憤恨。

「就這幾天裡,」他喊道,「我要把我的弟兄們武裝起來,消滅這幫狗屎不如的美國佬。」

在那個星期里,他的十七個兒子在沿海各地被看不見的兇手們象逮兔子似地打死了,而且每個人都是被子彈打中了聖灰十字的中央。奧雷良諾·特里斯特晚上七點走出他的母親家,黑暗中飛來一發步槍子彈打穿了他的腦門。奧雷良諾·森特諾是在他掛在廠里的那張吊床上被人發現的,眉間有一把碎冰用的錐子一直捅到把手處。奧雷良諾·塞拉多看完電影把未婚妻送回她父母家後,順着燈光明亮的土耳其人大街回家,路上不知是誰從人群中向他射了一顆左輪槍子彈,把他打翻在沸燙的油鍋里。幾分鐘以後,有人敲門,奧雷良諾·阿卡亞正和一個女人在裡面。敲門人大聲嚷嚷說:「快,快開門,有人在殺你兄弟了。」同奧雷良諾·阿卡亞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後來說,他從床上跳下去開門,等着他的卻是一梭子毛瑟槍子彈,把他的腦殼都打爛了。就在那個死神肆虐之夜,正當全家準備為那四具屍體守靈時,菲南達象瘋子似地在鎮子裡到處尋找奧雷良諾第二。原來,佩特拉·科特把他給鎖在大衣櫃裡了。她以為有人要殺絕所有與上校同名的人,直到第四天才把他放出來,因為沿海各地來的電報使人終於明白,那些隱身敵人的怒氣只是衝着額頭上有聖灰十字標記的兄弟。阿瑪蘭塔找出記事本,那上面記載着侄兒們的情況。每收到一封電報,她就划去一個名字。到後來,只剩下老大一個人的名字了。大家都清楚地記着他,因為他黝黑的皮膚和綠瑩瑩的大眼睛太顯眼了。他叫奧雷良諾·阿馬多,是個木匠,住在山腳下一個偏僻的村子裡。等他死訊的電報足足等了兩個星期,奧雷良諾第二以為他還不知道死難臨頭,便派人去提醒他。派出去的人回來說,奧雷良諾·阿馬多已經倖免於難。那個滅絕之夜也曾有兩個人找到他家,用左輪槍向他射擊,但是沒有打中聖灰十字。奧雷良諾·阿馬多翻過院牆,消失在深山密林的迷宮之中。因為他同印第安人做過木材生意,關係很好,他對那裡的山地了如指掌,以後就杳無音訊了。

這是奧雷良諾上校交黑運的日子。共和國總統給他發來了唁電,電文中答應對此進行徹底的調查,並為死者致哀。遵照總統的命令,鎮長帶着四個花圈出席了安葬儀式。本來鎮長想把花圈放在棺材上的,但是上校卻把它們放到了大街上。葬儀之後,上校給共和國總統起草了一份措辭強烈的電報並親自去發送,但是報務員不肯辦理。於是,他又增添了十分尖刻的攻擊性言詞,塞進信封郵寄去。如同他妻子去世時,或在漫長的戰爭中每當一個密友戰死疆場時的情形一樣,他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種無可名狀的暴怒,不知向誰去發泄,他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他甚至指控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也是幫凶,因為神父給他的兒子們畫上了擦不掉的聖灰標記,好讓他們的敵人辨認出來。那位神父老態龍鍾,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在聖壇上布道時常會亂說一氣,把信徒們都給嚇跑。這天下午,他來到布恩地亞家裡,手裡捧着一個裝有星期三聖灰的缽子,他要給全家人搽一下以證明這聖灰是可以用水洗掉的。但是,那不幸事件引起的恐懼深深地刻在大家的心中,所以連菲南達也不敢去試一下,而且在聖灰星期三那天,再也看不到一個布恩地亞家的人跪在領聖體的大廳里了。

奧雷良諾上校久久不能平靜,他不做小金魚了,吃起飯來也不香,象個夢遊症患者似地裹着毯子,嚼着無聲的怨恨,在家裡踱來踱去。三個月以後,他的頭髮花白了,原先翹角的鬍子垂了下來,蓋住了沒有血色的嘴唇,但他的那雙眼睛又成了兩團烈火。當初,這雙眼睛曾使那些看到他降生的人望而生畏。在過去,只要他看一眼,椅子就會打起轉來。他氣惱至極又枉費心機地想激發起一些預兆,這些預兆曾在他年輕時指引他鋌而走險,直至落到眼前這種令人傷心的沒有榮譽的地步。他茫然若失,迷了路來到了別人的家中,這裡沒有一件事、沒有一個人能激起他對親切感情的回憶。有一次,他打開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想尋找一點戰爭以前的蹤跡,卻只遇見一堆堆由於多年棄置而積起的瓦礫、垃圾和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在沒有人再去翻閱的書籍硬皮上,被潮氣浸蝕的破舊的羊皮紙上長滿了一層青紫色的霉花;過去這裡是家中空氣最明淨的地方,現在卻瀰漫着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儘是陳腐回憶的氣味。一天早晨,他看到烏蘇拉正在栗樹下她死去的丈夫的膝邊哭泣。家裡只有他奧雷良諾上校一人沒有再去看望這位強有力的老人,這是一位在露天折磨了半個世紀的老人。「向你父親問個好吧!」烏蘇拉對他說。他在栗樹前停了片刻,再次感受到就連這個冷清的空間也不能引起他的一點好感。

「你說什麼?」他問。

「他很難過,因為他相信你快要死了。」烏蘇拉答道。

「請你告訴他,」上校笑了笑說,「一個人不是在該死的時候,而是要到能死的時候才能死去。」

先父的預言撥動了他心靈中僅剩的一點高傲的餘燼,但是,他卻錯把它當作突然湧現的一股力量。正因為如此,他才纏着烏蘇拉要她講出聖約瑟石膏像中發現的金幣埋在院子的什麼地方。「你永遠也別想知道。」烏蘇拉斷然回答,她從以往的教訓中得到了啟發。「這筆財富的主人總有一天會出現的,只有他才能把這筆錢起出來。」她補充說。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向來十分慷慨的人也會如此急切地貪圖這筆錢財。這不是一筆應急之用的小數目,而是提一下就足以使奧雷良諾第二吃驚不已的駭人巨款。他去找他舊日的同僚們幫忙,這些人都避而不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人家聽他說過:「現在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區別不過是自由派五點鐘去望彌撒,而保守派是八點鐘去。」儘管如此,他還是矢志不渝,到處哀求,卑躬屈膝地這兒討一點,那兒湊一點,孜孜不倦地四出秘密奔走,終於在八個月中籌集了一筆比烏蘇拉埋在地下的金幣還要多的款項。於是,他去拜訪病魔纏身的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請他幫助發動一場全面的戰爭。

有個時期,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雖然坐在瘋癱病人的搖椅上,但他確實是唯一能夠牽動生了鏽的造反鎖鏈的人。打從尼蘭德停戰之後,當奧雷良諾上校已躲進小屋去做他的小金魚時,他卻仍然同那些直到戰敗還忠於他的起義軍官們保持着聯繫。他和他們一起同日常的凌辱進行一場可悲的戰爭。這是一場申請書與請求書的戰爭,一場「請你明天再來吧」的戰爭,一場「已經差不多了」的戰爭,一場「我們正在認真地研究你的情況」的戰爭,總之,是一場反對「最忠誠可靠的僕人」的無可挽回地失敗了的戰爭。這些人本來應該得到軍人終身養老金的,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從前那場持續了二十年的流血戰爭也沒有象這場無限期拖延的腐蝕性戰爭給他們造成更大的損失。就是這位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他曾三次遇刺脫險,五次傷愈康復,身經百戰而安然無恙,現在卻被困死在長時間等候這種殘忍的包圍之中,沉淪於年邁衰老這可悲的敗退里,於是他在租來的一間小屋裡那菱形的燈光下,思念起阿瑪蘭塔。最後一批有消息的老戰士的照片刊登在一份報紙上,高仰着一張張並不光彩的臉龐,旁邊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共和國總統。總統賜給他們鑄有自己頭像的扣子,讓他們別在上衣的翻領上,並把一面血跡斑斑、沾滿塵土的軍旗歸還給他們,好讓他們蓋在棺材上。另有一些更為自尊的人則依然在百姓仁慈的庇蔭下等候着回音,他們一個個都餓得要死、氣得要命,在那高雅的榮譽狗屎堆里老朽腐爛。因此,當奧雷良諾上校請馬爾克斯發動一場殊死的戰爭以剷除由外國入侵者支撐的腐敗墮落、臭名昭著的政府的一切痕跡時,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不禁深感同情地顫抖起來。

「哎,奧雷良諾,」他嘆息說,「我早就知道你已經老了,可是我現在發現,你比你的外表還要老得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