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二章 · 一 線上閱讀

馬貢多的人們被如此五花八門的神奇發明搞得眼花繚亂,簡直不知道從何驚訝起了。人們通宵達旦地觀賞一隻只光線慘澹的電燈泡。這是用奧雷良諾·特里斯特第二次坐火車旅行時帶回來的發電設備供的電。隆隆的機器聲晝夜不停,人們着實花了時間和氣力才慢慢習慣起來。在一家售票窗口象獅子嘴的劇院裡,財運亨通的商人勃魯諾·克雷斯庇先生放映着會活動的人影。馬貢多人對此不禁怒火中燒,因為一個人物在一部片子中死了,還被葬入土中,大家為他的不幸而傷心落淚,可是在另一部片子中,這同一個人卻又死而復生,而且還變成了阿拉伯人。那些花了兩分錢前來與劇中人物分擔生死離別之苦的觀眾,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聞所未聞的嘲弄,他們把座椅都給砸了。鎮長應勃魯諾·克雷斯庇先生的要求,發布了一則公告解釋說,電影是一種幻影的機器,觀眾不必為此大動感情。聽了這一令人失望的解釋,許多人認為他們是上了一種新穎而複雜的吉卜賽玩意兒的當,決意再也不去看電影了。他們想,自己的苦楚已經夠他們哭的了,幹嗎還要去為虛假人物裝出來的厄運輕彈熱淚呢?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長軸式留聲機上。那是逗情賣俏的法國女郎從巴黎帶來替換過時的風琴的,這些留聲機一度嚴重地影響了管弦樂隊的進益。起初,人們的好奇心使那條煙花巷裡的嫖客人數倍增,甚至聽說有些大家閨秀也裝扮成平民百姓,以便就近看看留聲機究竟是什麼新鮮玩意兒。但是她們看多了,又是在近處仔細觀察,很快就得出結論:留聲機並非人們所想象的,或是法國女郎所說的那種會耍妖術的磨盤,而是一種機械裝置,它與感人至深、生氣勃勃而充滿日常真實感的管弦樂隊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大夥兒對留聲機失望至極,以至在它普及到每家每戶都能有一架的程度時,仍然未被看作成年人消遣取樂的玩物,而只是當作供孩子們拆拆裝裝的好東西。就拿裝在火車站裡的電話機來說,因為有一個搖柄,一開始也被大家看成是一種簡陋的留聲機。當鎮上有人終於證實了這架電話機果真能通話的嚴酷現實時,連那些最持懷疑態度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上帝似乎決意要考驗一下人們的全部驚訝能力,他讓馬貢多的人們總是處於不停的搖擺和游移之中,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失望;一會兒百思不解,一會兒疑團冰釋,以至誰也搞不清現實的界限究竟在哪裡。真實與幻景交織在一起,使得栗樹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幽靈也耐不住動手腳了,甚至在大白天他也在家裡轉悠起來。鐵路正式通車以後,火車開始有規律地在每星期三的上午十一點鐘到達,這樣便蓋起了一座簡陋的木結構車站,還配備了辦公室、電話機和售票口。從此以後,馬貢多的大街小巷常常可以看到一些男男女女,雖然他們的模樣裝得與常人一般,但骨子裡卻象馬戲團的演員。這些推銷起主日赦罪書就象出售鳴笛鍋那樣不動聲色,在流動買賣中兼玩雜耍的人們,他們來到這個吃過吉卜賽人的虧而變得謹小慎微的鎮子,前景並不美妙。但是那些熬得不耐煩的和那些歷來容易上當受騙的人卻使他們賺了不少錢。在這批口若懸河的寶貝中,有一位矮墩墩的、滿面笑容的赫伯特先生。他身穿馬褲,腳系綁腿,頭戴軟木涼帽,鼻樑上架着一副鋼骨眼鏡,兩眼碧綠,皮膚細嫩,活象拔光了毛的公雞。某個星期三他來到了馬貢多,並在布恩地亞家裡吃了飯。

赫伯特先生一口氣吃完了第一串香蕉。在這之前桌上誰也沒有認出他來。那是奧雷良諾第二偶然看到他在雅各旅館費勁地操着西班牙語跟人吵架,因為旅館沒有空房間。奧雷良諾第二象平常對待許多外鄉客那樣把他帶回自己家裡。此人本來是做系留氣球生意的,他週遊了半個世界,賺了大錢,可是在馬貢多卻還未能讓任何人乘他的氣球升空,因為這裡的人們不但見過、而且還坐過吉卜賽人的飛毯哩。發明這種氣球,在他們看來只是一種倒退。因此,他打算乘下一趟火車回去了。午飯時,當人們把平日掛在飯廳里的一大串虎皮斑紋香蕉端上桌子的時候,他毫不在意地順手摘了一隻,邊說邊吃了起來。他品着、嚼着,但並不象一個精明的食客那樣吃得津津有味,倒象一個學者那樣漫不經心。吃完了第一串,他又請人拿來一串。這時,他從隨身帶着的工具箱裡取出一個小小的光學儀器盒,又拿起一把特殊的小刀把香蕉切成一段一段的,象非常不放心的買鑽石的顧客那樣仔細查看起來。接着他用藥劑師的天平稱了稱,又用槍械師的外徑測量器量了量,然後從箱子裡取出一套儀器,測了測溫度和濕度,還測了光照強度。那神秘的情景,使得大家無法安穩地吃好飯,他們都等待着赫伯特先生最後能揭開謎底。但是,他並沒有說出任何足以讓人猜出他用意的話來。

以後幾天裡,只見赫伯特先生拿着一張網罩和一隻小籃在鎮子周圍捕捉蝴蝶。星期三又來了一批工程師、農藝師、測繪員、水文學者和土地測量員,他們在赫伯特先生捕捉過蝴蝶的地方勘測了好幾個星期。後來,傑克·布朗先生也來了,他坐的是一節掛在黃色火車後面的專用車廂。這節車廂是包銀的,裡面配有主教式天鵝絨面子的安樂椅,車頂是藍色的玻璃。同坐這節專用車廂前來的還有身穿黑色服裝、儀態端莊的律師團。這些圍着布朗先生團團轉的律師,當年曾亦步亦趨地跟隨過奧雷良諾上校。這不禁使人猜想:這些農藝師、水文學者、測繪員和土地測量員,還有帶來系留氣球和捕捉彩色蝴蝶的赫伯特先生,以及帶着活動陵墓、牽着德國猛犬的布朗先生是否同戰事有什麼關係。然而,給他們考慮這個問題的時間並不多,因為那些多疑的馬貢多人剛想問問究竟出了什麼事,整個鎮子早已變成了一座布滿鋅皮屋頂木房子的營地了。那裡住着坐火車來自半個世界的外鄉客人。他們中不但有坐在座位或車廂平台上來的,還有擠坐在車廂頂上來的。那些美國佬後來又帶來了他們的妻子,她們穿着薄洋紗衣服,戴着寬大的紗布涼帽,神情鬱鬱寡歡。他們在鐵路的另一側單獨建了個村子。街道兩旁是一排排棕櫚樹,房子上都裝有鐵網格,陽台上有白色的桌子,天花板上掛着大吊扇,寬闊青綠的草地上養着孔雀和鵪鶉。這塊地方由一道鐵絲網圍着,活象一座巨大的電氣化養雞場。在夏天較涼爽的月份里,早晨起來滿地都是烤焦的燕子,黑壓壓的一片。可是,誰也不知道這些人究竟來尋找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真是仁慈之輩。這一切引起了人們極大的困惑,比過去吉卜賽人引起的疑惑更加擾亂人心,更為持久而不可理解。這些人有着過去只是屬於上帝的威力,他們居然改變了降雨規律,加快了莊稼成熟的周期,他們把河流從原來的地方搬走,連同它的白色的石塊、冰冷的河水一起移到鎮子的另一端,墓地的後面。與此同時,他們在褪了色的阿卡迪奧的墳包外建造了一個鋼筋混凝土的護堡,以免屍體散發出的火藥氣味污染了河水。為了照顧那些沒有情侶的外鄉客,他們還把待人親熱的法國女郎們居住的那條巷子變成了一個比原來鎮子還要大的集鎮。在一個氣候宜人的星期三,誰也沒想到他們竟運來了滿滿一列車妓女。這些精於淵源千古的生計的淫靡女性,帶來了各種油膏和器具,她們使消沉者振作奮發,靦腆者膽大妄為,貪婪者心滿意足,克制者狂熱不已,濫淫者受到懲戒,孤僻者改變脾性。舶來品商場擠掉了原來的朱頂雀市場,商場的燈光使土耳其人大街更加富麗堂皇。到了星期六晚上,這條街更是亂鬨鬨的一片,成群結隊的冒險家們擠滿了碰運氣的賭檯和打靶子的攤頭,擠滿了占卜和圓夢的小胡同,還有那些擺着油炸食品和飲料的桌子。星期天一清早,只見滿地酒跡狼藉,常有幾個人躺倒在地。這些人中有些是做着甜夢的醉鬼,但更多的往往是因為爭吵而開槍捅刀子、揮拳扔瓶子時被擊倒的看熱鬧的人。這麼多的人蜂擁而入可真不是時候,它使馬貢多亂作一團。起初,大街上舉步維艱,到處都是家具和箱子,人們劃地為營,擺開了木匠家什,未經任何人許可,就隨處蓋起了住房。更有成對成雙的男女把吊床往杏樹上一掛,張起一塊篷布,大白天裡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尋歡作樂起來。唯一寧靜的角落是安的列斯群島來的平和的黑人們居住的地區了。他們在鎮子邊修築了一條街,把木房子造在樁腳上。傍晚,他們就坐在大門口,用他們混雜的庫臘索島的西班牙語唱起傷感的讚歌。這麼短的時間裡發生的變化竟如此之大,在赫伯特先生來訪後八個月,連馬貢多的老居民也都得早早起來,以便仔細認認他們自己的鎮子了。

「你們瞧瞧咱們自己找來的麻煩吧,」那時奧雷良諾上校經常這樣說,「咱們不就是請那個美國佬來家吃了一趟幾內亞香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