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一章 · 三 線上閱讀

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來到馬貢多幾個月後,他已為大家熟悉和賞識,於是他想去找一所房子,以便把他母親和單身的妹妹(不是上校的女兒)接來。他對廣場拐角上那幢朽腐的、看來象是被人遺棄的大房子發生了興趣。他打聽誰是那房子的主人。有人對他說,這幢房子沒有主人,從前那兒住過一位吃泥土和牆上石灰的寡婦,在她晚年,人家在街上只看到過她兩次。她戴了一頂綴有小小的假花的寬邊帽,穿一雙失去光澤的銀色的鞋子,她是穿過廣場到郵局去給主教大人寄信的。人家還告訴他說,她的唯一的女伴是個沒心肝的女傭,那女人把跑進屋裡去的狗呀、貓呀和其他的什麼動物都殺死,然後把那些動物的屍體拋在街中央,那腐爛的臭氣熏得街坊們叫苦不迭。自從太陽把最後一張動物皮曬得象干木片似的那個時候起,又過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了,大家都認為,確鑿無疑的是房子的主人和女傭早在戰爭結束之前很久就死掉了。要說那幢房屋所以沒有倒塌,全靠最近幾年沒有出現過嚴酷的寒冬,也沒有刮過破壞性大風的緣故。鏽成鐵屑的鉸鏈,幾乎靠厚厚實實的蜘蛛網粘住的大門,被潮氣浸得象焊住的窗戶和讓野草野花穿成千瘡百孔的地面——在那些縫隙里趴着蜥蜴和各種各樣的爬蟲,這一切看來更證實了這兒至少已經有半個世紀沒人住過的說法。對楞頭楞腦的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來說,做事是用不着那麼瞻前顧後的。他一肩膀撞開了大門,那朽腐的木頭門板在一陣無聲的灰塵和白蟻窩泥土的飛揚中寂然塌了下來。奧雷良諾·特里斯特站在門檻邊,等灰霧消散後,猛然看見客廳正中一位瘦骨嶙峋的女人,穿着還是上個世紀的服裝,禿腦袋上殘存着幾綹黃髮,她長着一對大大的、依然很美的眼睛,眼睛裡最後的一絲希望的火花早已熄滅,臉上的皮膚由於索然無味的孤獨都裂開了口子。奧雷良諾·特里斯特被這另一世界的景象嚇得渾身顫抖,幾乎沒顧到那女人正用一支老式的軍用手槍對準他。

「對不起。」他喁喁而語。

那女人在大廳中央仍然紋絲不動,在堆滿了破爛家什的大廳里,她一點一點慢慢地打量着這個額上有灰紋的闊背巨漢,透過瀰漫的灰霧,她看見了他在往昔的灰茫茫的塵埃中,背上斜挎一支雙筒獵槍,手裡提着一串野兔子。

「啊,仁慈的主呀!」她低低地叫了起來:「可不該在現在讓我想起這個人來!」

「我想租房子。」奧雷良諾·特里斯特說。

於是,那女人舉起槍,握緊着瞄準了聖灰十字,她推上機頭,毫無商量的餘地。

「請走開!」她下令道。

那天晚上吃飯時,奧雷良諾·特里斯特把這一經歷講給大家聽。烏蘇拉傷心地哭了。「神聖的主呀,」她兩手捂住頭叫道,「她居然還活着!」時間流逝,戰事紛紜,數不清的日常災禍使她把雷蓓卡完全忘了。家裡唯一時刻清醒地意識到雷蓓卡還活着,還在她的蛆蟲湯中慢慢腐爛的人便是年邁的、鐵石心腸的阿瑪蘭塔。早晨,當心中的寒冰把她從寂寞孤單的床上驚醒的時候,她想到雷蓓卡,當她用肥皂擦洗乾枯的乳··房和萎蔫的下身時,當她穿上老年人穿的潔白的荷蘭麻布做的裙子和胸衣,當她調換手上那可怕的贖罪的黑色繃帶的時候,她就想到雷蓓卡。無時無刻,不管睡着了還是醒着,不管是在受人稱頌的崇高時刻還是在遭人奚落的猥瑣境遇,阿瑪蘭塔總是想到雷蓓卡,因為孤獨篩洗了她的記憶,燒盡了一大堆蠢笨的懷念——那是生活聚積在她心中的垃圾,而同時又精煉和升華了另外一些痛苦的回憶,並使之永存於腦際。從阿瑪蘭塔那兒,俏姑娘雷梅苔絲知道了有雷蓓卡這麼個人。她倆每次走過那幢搖搖欲墜的房子時,阿瑪蘭塔總要給她提起一件雷蓓卡忘恩負義的事情,講一段雷蓓卡出乖露醜的故事,她想以此讓侄孫女分擔她那日益衰竭的怨恨,並使這種怨恨在她死後也能延續下去。但她沒能遂此心愿,因為俏姑娘雷梅苔絲不受任何強烈情感的傳染,更不用說是他人的情感了。烏蘇拉則相反,她經歷了跟阿瑪蘭塔相反的過程,她回憶起雷蓓卡時,完全清除了她是不貞的念頭,當初,這個苦命的孩子身背裝着她父母骨殖的布袋,由人領着來到家裡,雷蓓卡的罪過跟她的這一形象相比,就根本算不了什麼,而那個過錯卻使她不配繼續依附在布恩地亞家族的主幹上。奧雷良諾第二作出決定:應該把雷蓓卡接回家中來並加以保護。但是他的善良願望被雷蓓卡決不屈服的不妥協精神挫敗了。她含辛茹苦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獲得了這一安於孤獨的殊榮,她不準備放棄它而去換取一個被虛假而迷人的憐憫所擾亂的晚年。

到了二月,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十六個兒子又回來探親了,特里斯特在喧囂的歡慶集會上對他們講起雷蓓卡的事。於是半天裡,他們就恢復了那幢房子的原來外貌。他們換掉了門窗,用歡快的顏色油漆了門面,加固了牆壁,在地上還新鋪了水泥,但是,主人不准他們繼續進行內部的翻修。雷蓓卡甚至沒在門口露面。一俟這次叫人目瞪口呆的翻修完畢,她就估量了一下所需的費用,叫阿赫尼達這個至今還陪伴着她的老女傭把一把上次戰爭期間就作廢了的、而她卻一直以為還在使用的錢幣交給他們。這時人們才知道她跟人世間的隔絕已到了何等地步!大家知道,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就不可能把她從那頑固的禁錮中解救出來。

奧雷良諾的兒子們第二次訪問馬貢多後,他們中的另一個,奧雷良諾·森特諾也留下來跟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一起幹活了。他是當初最早來到家裡受洗禮的人中的一個。對於他,烏蘇拉和阿瑪蘭塔記得特別清楚,因為一切東西到了他的手上,沒過幾個鐘點都會毀了。時光放慢了他原先那種成長勢頭。他中等個兒,臉上留有天花的瘢痕,但是他的雙手那種驚人的破壞能力卻一點未變。他打破了那麼多的盆子,有的甚至在他的手還沒碰到時就碎了。在最後一批昂貴的器皿還沒被他打光之前,菲南達提出給他買一套鋅錫合金的餐具,而這些堅固的合金盤子沒多久也不是凹癟了就是扭歪了。與這不可救藥的、連他自己也感到生氣的本領相反,他為人和藹可親,幾乎即刻便能獲得別人的信任,而他的工作才幹更是令人稱羨。在短短的時間裡,他大大增加了冰的產量,使之遠遠超出了當地市場的需要,結果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不得不考慮把生意擴展到沼澤地其他市鎮去的可能性。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孕育了一個不僅對他的製冰工業現代化,而且對馬貢多和世界其他地區的聯繫都具有決定意義的步驟。

「應該把鐵路修到這兒來。」他說。

在馬貢多這是第一次聽說鐵路這個詞。面對奧雷良諾·特里斯特在桌子上畫的草圖——這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當初為太陽戰計劃作圖解時畫的插圖的嫡親後代——烏蘇拉堅信她的印象,即時光是在兜圓圈,不過與他祖父不同的是,奧雷良諾·特里斯特並未夜不安寢、食不知味,也沒因思緒緊張而去打擾別人,他只是把最胡思亂想的設想視作即刻便能實現的現實。他合理地估計了修鐵路所需的費用和時間,心平氣和地把造價計算完畢。如果說奧雷良諾第二身上有點他曾祖父的品性而少一點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氣質的話,那就是他完全無視前車之鑑。他象上次對待他兄弟的荒誕不經的航運公司那樣又輕率地拿出錢去修鐵路了。奧雷良諾·特里斯特翻了翻日曆,就在下星期三出發,準備過了雨季回來。此後就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奧雷良諾·森特諾被冰廠的富裕所困擾,已開始用水果汁代替水來製冰,不期然孕育了製造冷飲的基本原理。他想試驗以這種方式使產品的種類多樣化。他已經以為這個企業是他的了,因為他的特里斯特兄弟在雨季過後還沒有任何回來的跡象。整個夏天又過去了,還是沒有消息。但是到了又一年的冬初,有位婦女在最暖和的時刻到河裡洗衣服,突然,她穿過中央大街,十分激動和驚慌地喊叫起來:

「那,那邊來了一個可怕的東西,」她好不容易才解說清楚,「好象一個廚房拖着一個村莊。」

正在這時候,全市的居民都被一聲汽笛的可怕嘶鳴和巨大的喘着粗氣的怪物怔住了。幾個星期前,人們看到一隊工人在鋪枕木和鐵軌,但沒引起誰的注意,因為他們想,這不過是回來過百年紀念的吉卜賽人的一個新機關而已。這些吉卜賽人已經名譽掃地,儘管他們笙鼓齊鳴,大吹大擂宣揚自己的傑出本領,可誰知道這些吵吵鬧鬧的耶路撒冷的天才們搞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鬼名堂。但是當人們從汽笛聲和喘粗氣的怪物的驚愕中恢復過來時,就全都奔上街頭,他們看見特里斯特在機車頭上向大家揮手致意。他們出神地望着這列用鮮花裝飾起來的火車,它終於第一次降臨了,比預定的日期晚了八個月。這列無辜的黃色火車將給馬貢多帶來多少捉摸不定的困惑和確鑿無疑的事實,多少恭維、奉承和倒霉、不幸,多少變化、災難和多少懷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