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一章 · 一 線上閱讀

這對夫妻結婚不到兩個月就幾乎散了伙。奧雷良諾第二為了向佩特拉·科特賠情,叫她穿着馬達加斯加女王的服裝照了一張相;菲南達得知這一消息後,回去打點結婚時剛帶來的箱子,不辭而別,離開了馬貢多。奧雷良諾第二在去沼澤地的路上追上了她,好說歹說,苦苦哀求,許了不少改過自新的願,最後才好不容易把她勸回家。從此,他就撇下了佩特拉·科特。

佩特拉·科特很清楚自己的力量,一點都沒顯出擔心的樣子。是她把奧雷良諾第二培養成人的。當他還是孩子的時候,她把他引出墨爾基阿德斯的房間,那時,他滿腦子都是想入非非的念頭,對現實生活毫無接觸。是她使他在這個世界上站住了腳。照他的天性,他將註定成為謹慎內向、落落寡合的人,喜歡一個人沉思默想,而她卻鑄就了他一個與此相反的性格:熱情奔放,結交廣泛,情感外露。她給他引進了生活的歡樂,激起他縱情狂歡和肆意揮霍的樂趣,結果終於把他里里外外變成了一個她自少女時代起就夢寐以求的男子。他結婚了,就如子女們或遲或早要成親一樣。但奧雷良諾第二卻不敢事先把消息告訴她。面臨這種局面,他的做法十分幼稚,他裝出一副生氣和怨恨的樣子,想方設法讓佩特拉·科特造成他倆的決裂。一天,奧雷良諾第二毫無道理指責她的時候,她避開了他設置的圈套,恢復了事情的本來面貌。

「問題是,」她說,「你想跟女王結婚。」

奧雷良諾第二羞得無地自容,假裝氣得發昏了,聲稱他無法理解她的話,他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於是不再去看她了。佩特拉·科特,一刻也沒有失去靜待獵物的猛獸的極佳的自制力。她聽着婚禮的樂曲聲和爆竹聲,聽着大夥兒吵吵嚷嚷的喧譁聲,仿佛那不過是奧雷良諾第二調皮搗蛋的又一出新花樣而已。有些人很同情她的遭遇,她卻莞爾一笑叫他們放心。「放心吧,」她對他們說,「什麼樣的女王也得聽從我的安排。」她的一位鄰居擎着菊型燭台為她照亮她失去的那位情人的肖像時,佩特拉·科特卻用一種估摸不透的肯定語氣對她說:

「召喚他回來的唯一一根蠟燭始終燃亮着。」

就象她預料的那樣,奧雷良諾第二蜜月一過,就很快回到她家裡了。他給他那些氣味相投的朋友們帶來了一位流動照相師以及在狂歡節上菲南達穿過的、沾上了血跡的貂皮衣服和斗篷。趁着這天下午歡鬧的興致,奧雷良諾第二讓佩特拉·科特穿上女王的服裝,並封她為馬達加斯加的至高無上的終身君主,還在他的朋友中間分發她的這張相片。她不僅心甘情願地加入這場遊戲,而且,想到他為想出這個破鏡重圓的異乎尋常的辦法該多麼擔驚受怕的時候,還對他深表同情。到了晚上七點,她依舊穿着女王服在床上迎接他。他結婚才兩個月,但佩特拉·科特卻立刻明白,這對夫妻的床上生活過得並不美滿,她體驗到報了深仇的快樂。不過,兩天之後,他沒敢再回來,只是派了個人來處理分居的善後事項時,她才省悟到這事需要比預料的更有耐心,因為看起來,他是決心豁出去以便保持面子上的夫妻關係了。即使如此,她也不改初衷。她又順從謙和地隨遇而安,這種逆來順受的表現更證實了人們的普遍看法,即她是個苦命的女人,她保存的對奧雷良諾第二的唯一的紀念品是他的一雙漆皮靴,據奧雷良諾第二自己說,那雙靴子是他準備在進棺材時穿的。她用布把靴子包起來放進一隻箱子的最低層,一面滿懷希望地等待着。

「或早或晚,他得回來。」她自言自語,「即使僅僅為了穿這雙靴子。」

其實,佩特拉·科特並不需要如她想象的那樣等很久很久。奧雷良諾第二從成婚那夜起心裡就明白,在要穿那雙靴子之前很久,他就會回到佩特拉·科特家裡去。象菲南達那樣的女人,世界上已經絕跡了。她誕生在離大海一千多公里的一座淒涼的城市裡,並在那裡長大成人。那座城市的石子小路上,在幽暗可怕的夜晚還骨碌骨碌駛過總督大人的華麗的座車。三十二座鐘樓在傍晚六點鐘響起為死者祈禱的鐘聲。墓碑石砌成的森嚴的深宅大院裡從來不見陽光。院落的柏樹上,臥室里褪色的懸掛物上,種着夜來香的花園的滲水的拱牆上,一片死氣沉沉。菲南達直到長成少女,除了在鄰居家聽一位成年累月可以不睡午覺的人演奏憂悒的鋼琴練習曲外,她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消息。在她母親的臥室里——母親生着病、在玻璃燈那灰濛濛的光線的映照下,她的臉色青里泛黃——菲南達一面聽那有條不紊,始終如一和毫無生氣的音調,一面卻在想,這音樂還會繼續留存於世,自己的生命卻將消耗在這編扎棕櫚葉殯冠的活計上,她母親受五點鐘熱度[1]的煎熬,淌着汗水,對她講往昔的榮華。當菲南達還是小孩的時候,有一天皓月當空,她看見一個穿着白衣服的美貌女人穿過花園向祈禱室走去。最使她不安的是她感到這瞬息即逝的形象長得跟她一模一樣,仿佛她看到的是二十年後的自己。「這是女王,你的曾祖母。」她母親在咳嗽間歇的當兒對她說,「她的死是因為吸入了一種邪氣,那是她去剪斷一枝夜來香時聞到的。」很多年之後,菲南達覺得自己跟曾祖母長得維妙維肖的時候,卻懷疑起孩提時見到的形象了。但她母親責備她的這種疑惑:

「我們是極其有財有勢的,」母親說,「總有一天,你會當女王的。」

[1]原文如此,可能系指每日下午五點鐘模樣有熱度。

她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儘管他們坐在鋪着亞麻布桌布和配置銀質餐具的長桌旁,喝的只是一盅兌水的巧克力,吃的僅是一個甜麵包。直到舉行婚禮的那天,雖然她的父親堂費爾南多不得不變押了房產為她購置嫁妝,她卻還夢想着一個神話中的王國呢。這並非出於天真,也不是因追求榮華富貴而神志錯亂,而是這麼多年來人家就是這樣教育她的。自她記事起,菲南達就記得她是在一隻鑲有家族徽記的金便盆上大小便的。十二歲那年她第一次出家門時坐着一輛馬車,卻只是為了穿過兩個街區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對於她,她的同班的女伴們都感到吃驚,因為她總是離她們遠遠的,坐在一把靠背高高的椅子裡,甚至在休息時也不跟她們一起玩。「她是與你們不同的,」修女們解說道,「她將成為女王。」女伴們都相信這一點,因為那時她已是一位她們從未見過的最美麗、最高貴和最穩重的姑娘了,八年之後,她學會了用拉丁文寫詩,學會了彈奏古鋼琴,學會了跟紳士們談論養鷹術和跟大主教們談論辯論術,學會了跟外國的統治者們澄清國是,跟教皇闡明上帝的事務。於是她回到父母家裡,編紮起殯葬時用的棕櫚葉王冠。此時,家裡已一貧如洗,只剩下一點必不可少的家具、燭台和銀質祭器。為了支付她的學習費用,其餘的日常用具都已一件一件賣掉了。她母親病歿於五點鐘熱度。父親堂費爾南多穿了一身領口又扁又平的黑衣服,一條金表鏈橫掛胸前。他每星期一給她一枚銀元作為日常開支,並帶走前一星期做好的棕櫚葉殯冠。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關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在很少幾次上街去的日子裡,也總是趕在六點鐘前回家以陪伴女兒誦讀「玫瑰經」。他跟誰都沒有深交,他從來沒聽說過那場使全國流血呻·吟的戰爭,每天下午三點鐘他從來不會忘記去聽彈奏鋼琴。正當菲南達已準備拋棄當女王的幻想時,大門上響起了兩下急速扣擊門環的響聲,開門出來,是位舉止灑脫的軍人。此人表情莊重,面頰上有一道傷疤,胸前掛了一枚金質勳章。那人和她父親一起走進屋裡關上了門。兩個小時後,父親到縫紉室來找她。「把您的東西理一理,」他說「您得進行一次長途旅行。」就這樣,人們把她帶到了馬貢多。就在這一天裡,生活把多少年來她父母變戲法似隱去的整個現實世界的分量猛的一下子都壓到了她頭上。回家後,她不聽堂費爾南多的央求和解說,關在自己房裡痛哭了一場,企圖用淚水洗去這前所未聞的嘲弄在身上燒灼後留下的斑痕。奧雷良諾第二來找她時,她早已下定決心至死不離閨房了。但可能是不可預料的命運之神的安排,她因氣憤而走了神,在羞愧的忿怒下,她對奧雷良諾第二撒了個謊,讓他永遠知道不了她的底細。其實,奧雷良諾第二出來找她時,唯一可循的蹤跡就是她那明白無誤的荒原地一帶的口音和編扎棕櫚樹葉殯冠的職業,他找她找得好苦。他真是以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當初翻山越嶺創建馬貢多時的那種駭人聽聞的魯莽,以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用來發動那些不成氣候的戰爭時的無名狀的驕傲,以烏蘇拉確保布恩地亞家族得以綿延不斷的那股不知疲倦的韌勁,到處尋找這個菲南達,一刻也沒泄過氣。當他問哪兒有賣棕櫚葉殯冠時,有人就一家一家領着他去挑最好的;當他問人世上至今最漂亮的女人在哪兒時,所有的母親都把自己的女兒領到他跟前。在霧茫茫的窄道上,在忘卻一切的時光里,在失望的迷宮中,他迷路了。他穿過一片黃色的荒原,在那兒,回聲重複着人們的思想,焦急引出了預兆般的幻景。經過一無所獲的幾星期的奔波,他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城裡的鐘樓都在為死者奏鳴。雖然他從未見過,也沒聽人描繪過,奧雷良諾第二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了被屍骨中的硝鹽剝蝕的圍牆,被菌類植物掏空了芯子的搖搖欲墜的木陽台和釘在大門上的、幾乎被雨水衝去了字跡的那塊可說是人世間最淒涼的小紙板:專售棕櫚葉殯冠。從那刻起到菲南達把房子交給修道院院長嬤嬤照看的那個嚴寒的早晨,她幾乎來不及請修女們替她縫製嫁衣,她們把燭台、銀質祭器、金便盆和無數兩個世紀前就該丟掉的破落家庭里的無用破爛什物都塞進了六個大箱子。堂費爾南多婉言謝絕了陪同新人們一同前往馬貢多的邀請。他答應料理完了他的事務後晚些時候再去。他向啟程的女兒祝福後,即刻又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他給女兒寫信,畫上憂鬱的花飾,並蓋上家族的徽章印記。這是菲南達和她父親之間有生以來第一次具有人情味的聯繫。對她來說,這是她的真正的誕生日期,而對奧雷良諾第二來說,卻幾乎既是幸福的開始,同時又是幸福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