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章 · 二 線上閱讀

在將近兩個月中,他和他兄弟就這樣分享着這女人。他留意着他兄弟,破壞他的安排,一旦確信哪個晚上他兄弟不會去這位他倆的共同情人的家時,他就去跟她睡。一天早晨他發覺自己得了病。兩天後,他撞見他兄弟緊緊抓着洗澡間的橫樑,渾身汗水淋淋,哭得淚流滿面。於是他明白了。他兄弟告訴他,那女人把他拋棄了,說是害她染上了一種她所說的由於生活放蕩而得的暗病。同時還告訴他,庇拉·特內拉正在如何設法給他治療。奧雷良諾第二偷偷地用高錳酸鉀熱水洗身子,服用利尿劑。經過三個月不事聲張的痛苦折磨,兄弟倆分別痊癒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沒有再去看那個女人,而奧雷良諾第二則得到了她的諒解,兩個人廝混在一起直到老死。

她叫佩特拉·科特,是戰爭正酣時來到馬貢多的。她那位邂逅而遇的丈夫靠開彩過活。那人死後,她繼續做這個生意。她是一個年輕純正的黑白混血女人。一對黃瑩瑩的杏兒眼,給她的臉上增添一種強悍女子的兇橫。但她心地寬厚,再說還是一個絕妙的情種。當烏蘇拉得知霍塞·阿卡迪奧第二成了鬥雞手,奧雷良諾第二在姘頭家吵吵嚷嚷的聚會上大拉手風琴時,她真以為自己糊塗得發瘋了。在這兩個寶貝身上似乎集中了家族的所有缺點而沒有半點美德。於是烏蘇拉決定今後誰也不准再叫奧雷良諾和霍塞·阿卡迪奧這兩個名字。儘管如此,奧雷良諾第二的頭生子出世時,她卻沒敢阻止。

「好吧,」她說,「不過有個條件,得由我來撫養他。」

烏蘇拉雖然年逾百歲,兩眼因白內障幾乎快瞎了,但卻保持着強壯的體魄,完美的性格和健全的思維。在培養重振家族威望的人材上,沒有人及得上她。她培養的這個人將永遠聽不到戰爭、鬥雞、生活淫蕩的女人和胡思亂想的事業,在烏蘇拉看來,這是害得家業衰敗的四大災難。「這一個會當神父的,」她莊嚴地許下諾言,「若是上帝還讓我活下去,他還能當上教皇呢。」聽她這麼一說,不僅臥室里的,而且整幢房子裡的人都笑了起來。家裡聚集着奧雷良諾第二的一輩吵吵鬧鬧的狐朋狗友。戰爭已被扔進了存放悲慘記憶的高閣,它僅僅在開啟香檳酒的砰砰爆氣聲里被偶爾提到。

「為教皇的健康乾杯!」奧雷良諾第二起身祝酒。

客人們齊聲應和,接着主人拉起手風琴,爆竹升空,還吩咐全鎮敲起歡樂的鼓聲。清晨,渾身被香檳濕透的來客宰了六頭牛置放街頭以饗眾鄰,誰也不覺得奇怪,自從奧雷良諾第二當家以來,即使沒有象生了一個教皇這樣的正當緣由,類似的歡慶活動也已是家常便飯了。短短几年裡,沒花什麼心血,全靠運氣,奧雷良諾第二因他所養的動物的異乎尋常的繁殖而積聚了大筆錢財,成為沼澤地一帶的一名巨富。他的母馬一胎下三駒,他的母雞一天下兩次蛋,肉豬長起膘來簡直沒個了時,以至大家都認為,要不是魔法,怎麼能解釋這種毫無節制的繁殖。「現在你得省着點用,」烏蘇拉常對這個不知所措的曾孫子說,「這樣的好運道不會跟着你一輩子的。」但奧雷良諾第二毫不介意,他越是大開香檳灌他的朋友,他的家禽牲畜越是沒命地生蛋下崽,從而使他也越加相信,他的福星高照並不取決於他的行為,而是由於他姘婦佩特拉·科特的威勢,她的情愛具有刺激生殖的功能。對於佩特拉·科特是他財運淵源這點,他是深信不疑的,所以從來不讓她遠離他的牛馬豬雞,即使他結了婚,有了孩子之後,還是在菲南達的允諾下,繼續與她同居。他結實、魁梧,如同他的祖輩,但他還具有他祖輩所不具備的生氣勃勃的歡悅神態和難於拒絕的和藹表情。他簡直沒有空閒去看管他那些禽畜,他只須把佩特拉·科特帶到他的養殖場去,讓她騎着馬在他的土地上兜一圈,就足以讓所有烙上了他印記的動物無可挽救地陷於瘋狂繁殖的災難中。

就象人生長河中發生的一切幸運事一樣,這一無邊無際的福運也淵源於偶然。直到戰爭結束,佩特拉·科特都是靠抽彩的行當維持着生計,而奧雷良諾第二則常常想方設法摳烏蘇拉的積蓄。這兩個人合成了輕狂的一對,他們對別的事一概不掛心,只想着夜夜睡在一起,連不該縱慾的日子也不例外,在床上挑逗歡娛直至天明。「那女人會把你毀了的。」每當看見這位曾孫象夢遊人似的閃進屋來的時候,烏蘇拉總要這樣對他喊道:「看她把你迷成這個樣子!總有一天,我會看見你肚裡象塞了只蛤蟆似的痛得直打滾。」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好久以後才發覺到自己有了這麼一位替身。但奧雷良諾第二充耳不聞烏蘇拉的叫喊和他兄弟的嘲笑,他那時想的只是找個職業給菲南達養家,自己則跟佩特拉·科特能在這種偷情的狂熱情慾中有一天死在一起。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終於被老年的寧靜魅力所吸引,重新打開工作間的時候,奧雷良諾第二心裡盤算,加工小金魚倒是一樁好買賣。他好幾小時呆在熱氣逼人的小房間裡觀看那些堅硬的金屬片,經過上校這種看破紅塵者的難以想象的耐心敲打,怎樣逐漸變成了金色的鱗片。奧雷良諾第二覺得這活兒太勞累了,而且他又那樣良久和急切地想着佩特拉·科特,三個星期後,工作間裡就不見他人影了。正是這個時候,他叫佩特拉·科特做兔子的彩票生意。兔子繁殖、長大,快得叫人幾乎來不及賣掉彩票。起初,奧雷良諾第二還沒留意這種令人吃驚的增殖規模。後來,鎮上已沒有人想打聽兔子的彩票了。一天夜裡,他聽到院牆上一聲巨響。「不用害怕,那是兔子。」佩特拉·科特對他說。那天晚上,兔子的忙碌聲吵得他們再也無法安睡。天亮時,奧雷良諾第二打開房門一看,院子的地上鋪了一層兔子,晨光熹微中一片青藍色。佩特拉·科特笑死了,忍不住跟他開了個玩笑。

「這些都是昨晚生的,」她說。

「我的媽呀!」他說,「你為什麼不用母牛來試試?」

幾天後,為讓院子裡清靜些,佩特拉·科特把那些兔子換了一頭母牛。這母牛兩個月後便一胎生了三犢。事情就這樣開始了。一夜之間,奧雷良諾第二成了畜群和土地的主人。他簡直來不及擴建他那滿得呆不下的畜欄和豬圈。這一令人目眩眼花的繁榮使奧雷良諾第二開懷大笑,他只好用古怪的舉動來抒發內心的歡樂。「別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他衝着牛群喊。烏蘇拉卻在一旁納悶:如果他不做賊,沒有偷別人的牲口,那他搞的什麼鬼把戲呢?每當看見他打開香檳酒,僅僅為了讓泡沫噴到自己頭上取樂時,她總要高聲罵他敗家子。這類訓斥他聽得心煩了。一天早晨醒來,他精神特別好,就夾了一箱鈔票、一桶漿糊和一把刷子,嘴裡高聲唱着好漢弗朗西斯科的那些老歌,用一比索的紙幣把屋子裡里外外、上上下下糊了一層。這幢老房子從搬來自動鋼琴那時起,便刷上白色;現在這麼一來,別人就以為它是一座清真寺了。就在家裡人的喧譁、烏蘇拉的驚愕和擠滿街頭觀看讚頌這一揮霍壯舉的鎮上居民的歡鬧聲中,奧雷良諾第二完成了從大門到廚房,包括浴室和臥室所有地方的裱糊工作。他把剩下的鈔票往院子裡一扔,說:「從現在起,我希望這幢房子裡的人誰也別再跟我提錢的事!」

事情就是這樣。烏蘇拉叫人揭下貼在石灰疙瘩上的鈔票,又重新把房子刷白。「我的上帝啊,」她常常這樣祈求,「你讓我們還象創建這個村子時那麼窮吧,以免到了陰間你來索討今日揮霍作孽的冤債呀!」但她的央求卻被上帝從反面理解了。事情就出在揭牆上紙幣的工人身上。有一個人不小心絆倒了一尊巨大的聖約瑟石膏像,那是戰爭後期有人寄放在家裡的。塞滿金幣的空心塑像倒在地上打碎了。沒人記得清是誰把這尊真人般大小的聖像帶到家裡來的。「是三個男人,」阿瑪蘭塔解釋說,「他們求我在雨季結束前讓咱們家代為保管,我就叫他們放在那裡,就是那個角落裡,因為誰也不會到那兒去碰它的,他們十分小心地把塑像放在那裡。從那時起,這座像就一直在那兒。後來他們沒有再來找過。」最近一段時間,烏蘇拉在這座聖像前點起蠟燭,跪地膜拜,卻萬萬沒想到她不是在敬仰一位聖徒,而是在尊崇這幾乎有二百公斤重的金子。她發覺自己竟無意中褻瀆了天主已為時過晚,她的憂傷也就愈加深重了。她朝這堆數目可觀的金幣啐了一口,把它裝進三隻帆布袋,埋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期待那三個遲早會來的陌生人向她討回這筆錢。很久以後,在她垂暮之年烏蘇拉還經常打斷那時候到家裡來的許許多多客人的談話,問他們之中有沒有誰在戰爭年代把一座聖約瑟石膏像寄存在她家裡,說是要他們在雨季結束前代為保管。

這類深深折磨烏蘇拉的事情在那時候經常發生。馬貢多掙扎在神奇的繁榮中。創建者們用泥巴蘆葦搭起的屋子早已被裝有木製百葉窗並有水泥地板的磚瓦房代替了。新房子能更好地抵禦下午二點鐘時的悶熱。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當初創建的小村落如今只留下了那些沾滿塵土的杏樹——這些樹命中注定要在最艱苦的環境中經受考驗——以及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河,河中那些史前古化石在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硬是要清除河床以開闢航道時,用長柄鐵錘猛擊猛錘搗成了粉末。那是一個頭腦發昏的夢想,簡直與他的曾祖父不相上下,因為多石的河床和無數險阻妨礙了從馬貢多到大海間的通航。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在一次突如其來的魯莽的衝動下,決意實施這個計劃。活到那時為止,他還從來沒有表現出有什麼想象力。除了那段跟佩特拉·科特的短暫艷遇外,他還沒嘗過其他女人的滋味。烏蘇拉把他看作是整個家族所有子孫中最賴的一個。甚至作為鬥雞場上的捧場者,他也並不出眾。那時,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給他講起那艘在離海十二公里處擱淺的西班牙帆船的故事,還說在戰爭期間他曾親眼見過這船上已經變成了木炭的龍骨。在很長時間裡那麼多人都覺得這個故事難以相信,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卻覺得這是一大啟示。他把他的那些鬥雞賣給了出價最高的競購者,便招募人員,購置工具,決心投入這場破碎石塊、開挖渠道、清除暗礁以至夷平瀑布的浩大工程。「這些我都記得一清二楚!」烏蘇拉叫起來,「時間象是在打圈圈,我們又回到了剛開始的那個時候。」當霍塞·阿卡迪奧第二認準這河可以通航時,便把計劃詳詳細細講給他兄弟聽,奧雷良諾第二給了他工程所需的錢款。此後,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很久沒在鎮上露面。當有消息說一艘奇怪的船隻正在駛進馬貢多鎮的時候,人們已經在說他買船的方案只不過是侵吞他兄弟錢財的一個圈套。鎮上的居民早已不記得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巨大工程了,他們爭先恐後地奔到岸邊,睜着疑惑發愣的雙眼,看着這條在鎮上停泊過的頭一艘也是最後一艘船隻的到來。它不過是樹幹紮成的木筏,由二十個人在岸上用很粗的纜繩拖着走。船頭上,霍塞·阿卡迪奧第二眼裡閃出得意的神色,正在指揮這樁費力的作業。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群綽有風姿的女郎,她們撐着絢麗的陽傘遮擋灼人的日光,肩上披着精緻的絲圍巾,臉上塗着油彩,頭髮上插着鮮花,手臂上繞着金蛇,牙齒里鑲着鑽石。那個圓木筏子便成了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得以乘載到馬貢多來的唯一交通工具,而且就只有這麼一次,但他從來不承認他事業的失敗。相反,他宣稱自己的這一業績是一次意志的勝利。他跟兄弟詳細地結算了賬目,而後便很快又投入到他習慣的鬥雞營生中去了。這次富有首創精神的歷險,留下來的只是吹起了一股由女郎們從法國帶來的革新之風。她們的巧妙手腕改變了愛情的傳統方式,她們的社會福利觀摧毀了過時的卡塔里諾酒店,從而把街道變成了日本式街燈和令人懷舊的手搖風琴的市場。正是這群女郎發起了把馬貢多連續三天置於迷亂之中的血腥狂歡節,這節日唯一久長的成果便是為奧雷良諾第二結識菲南達·德爾·卡庇奧提供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