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九章 · 三 線上閱讀

停戰那天是星期二,清晨天氣溫和,下着雨。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五點不到便來到廚房,喝他慣常的不加糖的咖啡。「那天你出生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也象今天這樣的天氣。」烏蘇拉對他說:「那時你睜着兩隻眼睛,可把大夥兒嚇壞了。」但他沒有聽進去,這時他心裡正注意着劃破寧靜黎明的部隊上的整隊聲、軍號聲和軍官們的號令聲。說起來他在戰場上已經摸打滾爬了這麼多年,那些聲音對他來說已經是很熟悉了,但這次他仍然覺得兩膝發軟,全身一陣顫抖,就如他年輕時當一個精赤條條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時所經歷的那樣。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到底還是掉進了懷念的一個陷阱。他想如果他跟那位裸·體的女人結婚的話,或許他會成為一個既不參加戰爭,也不會獲得榮譽的人,成為一個默默無聞的手工匠、一頭幸福快樂的動物。這陣遲來的、沒有預料的震顫,使他的早餐苦澀難咽。早晨七點鐘,當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在一隊起義軍軍官的陪同下前來找他時,他發覺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沉默寡言、沉思孤寂。烏蘇拉想在他肩上披一條新毛毯。「政府那邊的人會怎麼想呀,」她說,「人家還以為你是連買條新毯子的錢都沒有了才投降的呢。」但他沒有接受。他走到門口,看到雨還在下個不停,就把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一頂舊氈帽戴在頭上。

「奧雷良諾,」烏蘇拉叫住他:「答應我,要是你在那兒遇到什麼不如意的時候,你會想到你母親。」

他遠遠地對她一笑,伸開五指舉起了手,一句話都沒說就迎着外面的叫罵聲離開了家。那喊叫聲、詛咒聲、怒罵聲一直響到等他出了市鎮。烏蘇拉用門閂閂上了大門,下決心她這世里再也不打開它了。「我們就都死在裡面、爛在裡面了吧。」她想:「即使我們在這幢沒有當家男人的屋裡變成灰,也不能叫這些該死的街坊四鄰高興地看着我們哭。」整整一上午,她搜肚刮腸地尋找事由來回憶兒子,卻找來找去沒找到。

簽訂停戰協定的儀式在離馬貢多二十公里的一棵巨大的木棉樹下舉行,不久以後這大樹周圍便建起了一個村子叫尼蘭德。政府和兩黨的代表,以及交出武器的起義軍代表團來到這裡,招待他們的是一群穿着白長袍的、吵吵嚷嚷的見習修女,她們活象一群白鴿子,被雨水打得到處飛舞。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騎着一匹渾身泥巴的騾子,他沒有刮臉,黯然神傷,與其說由於腋瘡疼痛,不如說因為他孜孜以求的夢想徹底破滅了,他走過了榮譽和懷念榮譽的階段,到達了希望的終點。根據他的安排,儀式中將不奏樂、不放爆竹、不敲歡樂鐘聲,也不歡呼,將沒有任何可能會破壞停戰的悲涼氣氛的表示。一位流動攝影師為他拍了唯一一張原可能保存下來的照片,卻沒等沖洗出來就被迫把底板毀了。

儀式只進行了剛夠簽字蓋章的那麼一點時間,一頂馬戲團用的打了補丁的帳篷里坐着代表們,帳篷中央放着一張粗糙的桌子,忠心耿耿跟隨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最後一批軍官們圍在桌子四周。簽字之前,共和國總統的私人代表還想高聲誦讀一遍投降文告,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反對。「我們別把時間浪費在形式主義那套上。」他說着就準備在文件上簽字,連看都不看一眼。他手下的一名軍官打破了帳篷內這種令人難受的沉默。

「上校,」他說,「請別讓我們第一個簽字。」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同意了。帳篷內鴉雀無聲,靜得人們可以根據鵝毛筆在紙上的沙沙響聲猜出簽的是誰的名字。當文件圍着桌子兜了一圈,它上面第一個簽名的位置依然空着。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準備填補這個空白。

「上校,」這時他手下另一名軍官對他說,「您要做一個好樣的軍人還來得及。」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聲色不動地在第一本文件上簽了名,在他要簽最後一本的時候,帳篷門口出現一位起義軍上校,他牽着一頭馱着兩隻箱子的騾子。儘管此人看起來很年輕,卻一副勞碌辛苦的樣子,不過神色很平靜。他是馬貢多地區革命軍方面的司庫。他牽着這頭快要餓死了的騾子,走了六天艱難的路程,趕在停戰協定簽字這天來到這裡。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一隻只箱子,謹慎得惹人發火,他把箱子一一打開,從裡面一塊一塊地把七十二塊金磚放到桌子上。誰也記不得有這麼一筆財富。最近一年裡,中央指揮部四分五裂,革命蛻化成了各派頭頭之間的血腥殘殺,要確定誰對這筆財產負責是不可能的。這些先鑄成塊狀、然後包上陶土的起義者們的金子,已經不屬任何人控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還是把這七十二塊金磚包括在投降時應繳出的物資清單里。他沒允許別人發言就結束了儀式。那位瘦削的青年站在上校對面,用他那雙鎮定自若的糖漿色的眼睛盯着他的雙眼。

「還有事?」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問。

「收條。」他說。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親筆寫了張收條遞給他。接着他喝了一杯檸檬汁和一小塊由見習修女們分發的甜麵包後就退出帳篷到另一個營帳里去了,那營帳是人家為他一旦想休息而準備的。他在那兒脫下了襯衫,在行軍床邊上坐下。下午三時一刻,他把一粒手槍子彈射進他的私人醫生在他胸脯上用碘酒畫的圓圈裡。這個時候,在馬貢多烏蘇拉正奇怪牛奶煮了那麼久怎麼還沒開,她揭開爐上的奶壺蓋一看,裡面全是蛆蟲。

「他們殺死了奧雷良諾!」她驚叫起來。

出於她的孤獨的習慣,她向院子望去,只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神情很憂鬱,比他死的時候老多了。「他們背信棄義地把他殺死了。」烏蘇拉一口斷定:「誰也不會好心地替他合上雙眼。」傍晚時她抬起淚眼,看到一些急速旋轉的發光的橘黃色圓盤象流星似地划過天空。她想,這就是死的標記。當人們把裹在因血跡發硬的毯子裡、圓睜着雙眼的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抬來的時候,她還在栗樹下她丈夫的膝蓋上啜泣。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沒有危險。子彈準確無誤地沿着一條軌跡穿過身子,醫生可以用一條浸過碘酒的布條,從前胸塞進去,從後背拉出來。「這是我的傑作。」醫生得意地對他說:「這是唯一可以穿過一粒子彈而不會傷着任何要害部位的一個點。」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身邊圍着那些悲天憫人的見習修女,她們聲嘶力竭地高唱讚美詩,祈求他的靈魂安息。這時上校懊悔沒有象預先想的那樣把子彈打進上顎上,他沒有那樣打,只是為了嘲弄一下庇拉·特內拉的預言。

「要是我現在還有權的話,」他對醫生說,「我一定不經審判就叫人把你斃了,這倒不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為你讓我出醜。」

他自殺未遂這件事很快便使他恢復了失去的威望。那些編造謊話說他所以出賣戰爭是為了換得一幢牆壁用金磚砌成的住所的人,現在把他的自殺企圖描繪成一種保持榮譽的行動,稱頌他是烈士。以後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拒絕接受共和國總統授予他的功績勳章時,連最激烈反對他的對手也列隊來到他房裡,要求他不承認停戰的條款,以發動一場新的戰爭。家裡堆滿了為賠禮道歉而送來的各種禮物。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為時已晚地意識到自己擁有老戰友們的眾多的支持。他沒有排除讓他們心滿意足的可能。不僅如此,有些時候,他對發動一場新戰爭的想法是那麼振奮激動,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甚至想,只要找一個藉口就馬上可以行動起來。實際上也給他提供了這樣的藉口。共和國總統在每份請求書未經一個特別委員會根據國民議會通過的撥款法審核以前,拒絕支付自由派和保守派老戰士們的戰爭養老金。「這是對停戰協定的踐踏!」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吼道:「那些老戰士等待郵局的通知將等到老死。」他第一次離開了烏蘇拉為他養傷而買的搖椅,在臥室里踱來踱去,決定給共和國總統口授一封措詞激烈的信件。在這份從未公布的電函里,他譴責政府方面首次違反了尼蘭德協定,他說要是十五天之內不解決養老金的撥款問題的話,他將進行殊死的戰鬥。他的嚴正的態度,使人覺得甚至可以指望保守黨的老戰士們也會參加他的隊伍。但是政府的唯一回答是藉口保護他而加強了已在他門口站崗的軍事衛隊,以及禁止他跟任何人會見。全國各地對其他幾位須小心防範的頭頭們也採取了類似的措施。這是一個多麼及時、多麼突然、而又多麼有效的行動啊!停戰後兩個月,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身體完全康復了的時候,他的那些最堅決的謀事者不是死了,就是被放逐出國,或者永遠被民政局管住了。

十二月,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離開了養傷的房間,對他來說,只要往走廊里看上一眼就足以使他不再想戰爭的事了。烏蘇拉以一種在她那個年紀簡直是不可能有的精力,重新使家裡煥發青春。「現在讓他們瞧瞧,我是什麼人。」當她知道兒子不礙事了時這樣說:「沒有比這座瘋子們的家更好、更向大夥兒敞開大門的人家了。」她叫人清掃和油漆了房屋,換了家具,修復了花園,種上了新的花卉,打開了門窗讓夏天耀眼的亮光一直照到臥室里。她下令終止一次次疊加的舉喪活動,自己也脫下嚴肅刻板的喪服,換上年輕人的服裝。自動鋼琴又使家裡蕩漾起歡樂的氣氛。聽到這音樂,阿瑪蘭塔想起了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想起他黃昏時分佩帶的梔子花和熏衣草香味,此時她枯萎的心底開放出一朵由時間濾淨了的怨恨之花。一天下午烏蘇拉想整理一下客廳,便去請守衛的士兵來幫忙。年輕的衛隊長答應了。以後漸漸地,烏蘇拉又派給他們新的差使。她請他們吃飯,送給他們衣服和鞋子,還教他們讀書寫字。當政府停止對布恩地亞家監視時,有位士兵就留下來跟家裡人一起生活,為家裡服務了很多年。新年那天,年輕的衛隊長被俏姑娘雷梅苔絲的冷淡激瘋了,一早起來竟為愛情而死在她的窗下。